刚过惊蛰，微风轻拂，卷起一帘春意。
太子府内，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杏花挂枝头，一树桃花笑，当真是繁花争妍。
换作平日，徐碧云定是要细赏一番，但今日身在太子府，她大意不得。
微低着头，引路的婢女带着她与三五乐官到一处水榭。与人群隔水相望，她的耳边安静了些。
婢女福了福：“乐官大人们，请稍后片刻。春日宴尚未开始，请先用茶。”
亭中早已备好桌椅，带筝的瑶瑶示意小太监把筝轻放在桌子上。几位乐官各自落座，抿了口茶，开始调试手中的乐器。
婢女退下，守在亭外，静候吩咐。
徐碧云点头谢过，径自走向最前头的圈椅，紧了紧手中的琵琶，看着外面的流水，不禁失神。
“碧云，”后方瑶瑶探过身子唤她，“你今天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我……我就是有点担心，这曲子才谱了半个月，还需推敲，恐污了大人们的耳朵。”
瑶瑶轻笑：“有你这把沉眠再加上你这双巧手，曲子再生也动听，别担心。”
徐碧云没法不担心，今日在此，她的任务可不止是一场普通的演奏；除了奏乐，她得传信，信就在唱词中。若这唱词的深意被人察觉，她今日恐怕是离不了太子府了。
那日梳着双髻的小宫女来找她，在乐府院子的角落里，她们看四下无人，互通了一则消息。今日她得把这则消息传出去。
她暗暗告诉自己要镇定下来，想起第一次传信前夕，绣娘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地说：“无须紧张，也无须在意收信人是谁。你唱清楚了，该懂的人自然懂。”
可那不该懂的人也懂了可怎么办？徐碧云思忖着。
比如这才名远扬的江先生。
“听说刚刚江先生到的时候，太子殿下亲自去迎的。”又来了一小婢女，轻声交谈。
“是的是的，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才气，太子竟这般纡尊降贵。”
“管事公公刚吩咐下来，把江先生的茶杯换成建盏兔毫的，手感好些。”
“虽说太子殿下礼贤下士，但也从未见过这么重视门下书客呀。”
“这位可不一样，是过命的交情呢，你凑过来，我跟你讲。”
“……”
“可惜了，再有才气又如何，还不是……”
声音又低下去了，徐碧云也好奇后面的内容。
两个小婢女似乎发现了她的目光，两个身影赶紧分开，一人站一边，低着头，再不说悄悄话了。
徐碧云笑笑，她倒想她们再多说一点。
她抬起头看看周围，这是一处水榭，以石路相通，以流水相隔，是这宴会中难得的清静之处。此处春意虽闹，石路尽头无人处则是一小片假山并一株枯枝，高低起伏，倒也有几分趣味。
瑶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碧云，看，嘉和公主也来了。”
徐碧云看向对岸，正好看见嘉和公主挽着太子妃娘娘自门口款款而来。
这么说是大不敬的，但徐碧云是真不喜欢这公主。
不是她不愿意教授琵琶，实在是这学生天资不够，又没有童子之功，学琵琶也只为讨好心上人，故而总是急功近利妄想三日便可奏一曲，还总指责徐碧云不肯教她真本事。徐碧云叹气，以编新曲为由躲了一旬，没想到还是遇上了。
但今日，嘉和公主似乎分不出心神关心徐碧云和琵琶。
“太子妃娘娘的水蓝长袍可真好看，绣以兰草，柔美华贵，衬得太子妃娘娘更婉约了。”嘉和公主一向会夸人。
太子妃拍了拍挽着她的手，“还是公主的好看，嫩绿襦裙衬似锦繁花，轻盈灵动。你呀，不就想听我夸你吗？”
嘉和公主苦笑，“穿得好看他也看不见，”她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太子妃，“嫂嫂你最懂香道，你闻闻，我这香囊香吗？他会注意到吗？”
“这时候知道叫我嫂嫂了呀，”太子妃用手点了点嘉和公主的眉心，揶揄了一下。嘉和公主的脸微微红。
太子妃拿起香囊轻轻靠近，“小姑娘呀果然是春心动了，这桃花像你一样，很甜呢。”
“那嫂嫂……”嘉和公主轻轻地拉了拉太子妃的手，是少女的撒娇。
“好，我指定帮你一把。”
“谢谢嫂嫂！”嘉和公主眼睛一亮，拿起香囊把玩。
太子妃款步上前，落于上座，面带微笑地看着宾客们三五成群，相谈甚欢。
顺着太子妃的视线，徐碧云也细细观察这群宾客。来宾们不全是世家公子，也有好些文人墨客。一直传闻太子仁厚，交友并不拘于家世背景，反而看重志趣才学，所以交得这许多江湖人物。今日借这春日由头，文人雅士曲水流觞一番，倒也不失风雅。
徐碧云回过神来，刚好看到嘉和公主在整理衣裙。女为悦己者容，公主的心上人莫非就在其中？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太子妃侧头问身边的婢女。
“回娘娘，巳时三刻了。”
太子妃正向贴身婢女耳语交代什么，就听见刘公公尖细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太子驾到。”
众人行礼，徐碧云也不例外。起身后，她向太子方向细看了看，心下了然，原来如此。
跟在太子身边的想必就是传闻中的江先生。他身着宽袖襕衫，一身青绿，衬以素白，头戴玉冠，便是君子似竹。
细看五官，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只可惜四指宽的白绫挡住一双眼睛，失了锐气，添了温润。
似乎就是一个寻常的文人墨客，徐碧云心忖，只希望这江先生目既不明，耳也不聪。
借这亭台之势，徐碧云目视前方，远远地看着宾客们三五落座。
江先生自是坐于靠近太子的下位，桌上的用品也与别人不同些，一旁有侍者近身照顾。嘉和公主坐于靠近太子妃娘娘的一侧，正好与江先生相对。她目光殷切地看着江先生，只可惜江先生看不见这绵绵情意，更可惜嘉和公主没注意到背后炽热的目光，来自于新上任的户部侍郎。
一出好戏，她轻笑。
“亦安，”太子开口，“早前听说徐乐师谱了新曲，名为《春夜怀》，本宫今日特地相邀，大家一起赏赏。”
江先生放下热茶，“坊间传闻徐乐师清音绕指柔，今日能一听，是亦安之幸。”
太子点点头，“来人，奏乐。”
徐碧云正了正身子，手放于弦上，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定了定神。玉指轻弹，轻和相思，唤醒花前梦。
月色朦胧春夜静，
玄鸟归巢，武陵花影。
阁道横斜书香润，
檐牙低语风铃晃。
星汉茫茫天宇永，
楼阁生寒，几度彷徨。
摘叶寻枝思未尽，
探幽访胜谁同往？
一曲唱罢，徐碧云觉得比平日更费心神，手在拨弦，口在唱词，眼在张望，心在盘算。
国公府的二公子一直动笔写着什么，蓝衣书生在第五句时举杯喝了口茶，远处有个小宫女在中段悄悄退下了，假山那边仿佛有个黑影。到底谁才是自己人？信息收到了吗？
她抬眼望向居于上座的人，太子似乎还沉浸在曲韵当中，闭着眼细细品味。而江先生，明明白绫缚眼，但自她开口，便一直投来探究的目光，此时更是皱眉沉思，手上的茶盏迟迟未动。他，该不会听懂了弦外之音吧？
太子拍了拍手，“亦安，你以为如何？本宫觉得此曲甚妙。”
“徐乐师的琵琶，名不虚传。” 江先生顿了顿，“以曲传情，无人可出其右。”
“谢太子殿下。”徐碧云起身，依礼拜谢。
“来人，上竹叶酒。徐乐师的曲只是这春日宴的开场，今日本宫与各位饮酒赋诗，曲水流觞，宾主尽欢。”
“谢太子殿下。”宾客又走动起来，喧闹比这春意更甚。
看来江先生并没有听出词中深意，徐碧云松了一口气。她自信，影阁的传信方式甚是巧妙，从唱词中察觉不妥已是不易，更何况两条消息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呢，“玄武阁”不过是个幌子，“摘星楼”才是她的真正目标。
消息已传出，该懂的人自然会懂。接下来她就轻松自在多了，只需和其他乐官合奏助兴。丝竹之音，过耳即忘，想必不会有人察觉深究的。
但徐碧云不解，何以江先生还是时不时把目光投向水榭，徐碧云好不自在，一群乐师，到底有什么值得一看再看的呢？
瑶瑶的筝刚落下最后一个音，嘉和公主就走向江先生：“嘉和见过先生，听闻先生独爱琵琶，我最近也在向徐乐师学习，可否请先生指教一二？”
“江某向公主行礼。徐乐师就在对面，何不向她请教？”
“她在忙呢，下次吧。”嘉和公主看向江先生腰间香囊，“先生，你的香囊是竹纹的，我的也是，你摸摸看。”说罢一把把她的嫩黄色香囊塞入江先生手里。
江先生十指摊开，弯腰低头，向公主呈上香囊，“臣不敢，请公主收回。”
太子妃眼看这场面不好收场，赶忙唤了一声：“嘉和，你来。”
嘉和公主不情不愿地拿回香囊，再看了江先生一眼，才走向太子妃。
江先生一直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而后向身边侍者耳语几句，便离开了。
一场大戏结束，徐碧云抿了口茶，此时精神松泛下来便觉得茶香扑鼻。
茶盏还未放下，一位婢女走近，在徐碧云的耳边轻声说道：“徐乐师，江先生请您到观月亭一叙，说是想请您指点指点。”
徐碧云心下一沉，顿觉不妙，但又无可推脱。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整理衣裙，再怀抱她的沉眠，不情愿地随引路的婢女走向花园西北角。
一路安静，徐碧云听见自己的心如掌柜的算盘，跳得又快又响。她努力地稳住心神，说服自己，唱词混杂一真一假两条消息，表面的假消息足以乱人耳目，暗处的真消息断无人可察。
观月亭中是一个挺拔的背影，细看青绿长袍上绣有暗纹，是玉竹。他闻声，转身，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竹间君子，温润如玉。
“徐乐师好。”他双手作揖。
徐碧云作万福礼，低头屈膝，“先生安好。”
行礼后，江先生顺势走向前，背身而立，看向亭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思绪万千，纠结如何开口。
徐碧云表面平静，看着先生背着的手，却觉得这沉默，这双手仿佛在拨动她心里的琵琶四弦。
“徐乐师，今天可是抱恙？”江先生终于开口。
“托先生的福，碧云最近身体康健。”
“碧云？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徐乐师当真是为琵琶而生。”
“先生谬赞。”
江先生迂回一番，仿如诗中所言，犹抱琵琶半遮面。
“既如此，徐乐师当知乐府的沉眠音色浑厚，若在抹琴时力道再轻一分，琴声必定更圆润温婉。”
徐碧云紧了紧手中的沉眠，没想到江先生耳力甚好。
“多谢先生赐教，早知道先生才名远扬，没想到在音律方面也颇有造诣，碧云受教。”
轻拢慢捻抹复挑，江先生不疾不徐，可徐碧云心里已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敢当，想必是徐乐师心有惆怅事，才无暇顾及子弦声。”
他顿了顿，“不知是玄武阁的哪本孤本入了乐师的眼呢？”
徐碧云闻声抬头，盯着江先生，始终沉默，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江先生听懂了这沉默。
“不是玄武阁，”他再次顿了顿，凝绝不通声暂歇。
“那便是摘星楼了，”他点了点头，再补一句，“夜探时可要当心。”
四弦一声如裂帛，徐碧云仿佛听到了真切的弦断声音。
徐碧云往外看去，一路走来小道上明明还是春花烂漫的热闹春意，观月亭外则是一株红梅，掉落的花瓣已零落成泥，她低头轻笑了一声。
江先生，名不虚传，鬼神之才。
她正烦恼如何辩解之际，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刘公公急匆匆地走到江先生面前，行礼都顾不上，低声说：“江先生，太子有请，太子妃晕倒了。”
太子府内，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杏花挂枝头，一树桃花笑，当真是繁花争妍。
换作平日，徐碧云定是要细赏一番，但今日身在太子府，她大意不得。
微低着头，引路的婢女带着她与三五乐官到一处水榭。与人群隔水相望，她的耳边安静了些。
婢女福了福：“乐官大人们，请稍后片刻。春日宴尚未开始，请先用茶。”
亭中早已备好桌椅，带筝的瑶瑶示意小太监把筝轻放在桌子上。几位乐官各自落座，抿了口茶，开始调试手中的乐器。
婢女退下，守在亭外，静候吩咐。
徐碧云点头谢过，径自走向最前头的圈椅，紧了紧手中的琵琶，看着外面的流水，不禁失神。
“碧云，”后方瑶瑶探过身子唤她，“你今天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我……我就是有点担心，这曲子才谱了半个月，还需推敲，恐污了大人们的耳朵。”
瑶瑶轻笑：“有你这把沉眠再加上你这双巧手，曲子再生也动听，别担心。”
徐碧云没法不担心，今日在此，她的任务可不止是一场普通的演奏；除了奏乐，她得传信，信就在唱词中。若这唱词的深意被人察觉，她今日恐怕是离不了太子府了。
那日梳着双髻的小宫女来找她，在乐府院子的角落里，她们看四下无人，互通了一则消息。今日她得把这则消息传出去。
她暗暗告诉自己要镇定下来，想起第一次传信前夕，绣娘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地说：“无须紧张，也无须在意收信人是谁。你唱清楚了，该懂的人自然懂。”
可那不该懂的人也懂了可怎么办？徐碧云思忖着。
比如这才名远扬的江先生。
“听说刚刚江先生到的时候，太子殿下亲自去迎的。”又来了一小婢女，轻声交谈。
“是的是的，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才气，太子竟这般纡尊降贵。”
“管事公公刚吩咐下来，把江先生的茶杯换成建盏兔毫的，手感好些。”
“虽说太子殿下礼贤下士，但也从未见过这么重视门下书客呀。”
“这位可不一样，是过命的交情呢，你凑过来，我跟你讲。”
“……”
“可惜了，再有才气又如何，还不是……”
声音又低下去了，徐碧云也好奇后面的内容。
两个小婢女似乎发现了她的目光，两个身影赶紧分开，一人站一边，低着头，再不说悄悄话了。
徐碧云笑笑，她倒想她们再多说一点。
她抬起头看看周围，这是一处水榭，以石路相通，以流水相隔，是这宴会中难得的清静之处。此处春意虽闹，石路尽头无人处则是一小片假山并一株枯枝，高低起伏，倒也有几分趣味。
瑶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碧云，看，嘉和公主也来了。”
徐碧云看向对岸，正好看见嘉和公主挽着太子妃娘娘自门口款款而来。
这么说是大不敬的，但徐碧云是真不喜欢这公主。
不是她不愿意教授琵琶，实在是这学生天资不够，又没有童子之功，学琵琶也只为讨好心上人，故而总是急功近利妄想三日便可奏一曲，还总指责徐碧云不肯教她真本事。徐碧云叹气，以编新曲为由躲了一旬，没想到还是遇上了。
但今日，嘉和公主似乎分不出心神关心徐碧云和琵琶。
“太子妃娘娘的水蓝长袍可真好看，绣以兰草，柔美华贵，衬得太子妃娘娘更婉约了。”嘉和公主一向会夸人。
太子妃拍了拍挽着她的手，“还是公主的好看，嫩绿襦裙衬似锦繁花，轻盈灵动。你呀，不就想听我夸你吗？”
嘉和公主苦笑，“穿得好看他也看不见，”她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太子妃，“嫂嫂你最懂香道，你闻闻，我这香囊香吗？他会注意到吗？”
“这时候知道叫我嫂嫂了呀，”太子妃用手点了点嘉和公主的眉心，揶揄了一下。嘉和公主的脸微微红。
太子妃拿起香囊轻轻靠近，“小姑娘呀果然是春心动了，这桃花像你一样，很甜呢。”
“那嫂嫂……”嘉和公主轻轻地拉了拉太子妃的手，是少女的撒娇。
“好，我指定帮你一把。”
“谢谢嫂嫂！”嘉和公主眼睛一亮，拿起香囊把玩。
太子妃款步上前，落于上座，面带微笑地看着宾客们三五成群，相谈甚欢。
顺着太子妃的视线，徐碧云也细细观察这群宾客。来宾们不全是世家公子，也有好些文人墨客。一直传闻太子仁厚，交友并不拘于家世背景，反而看重志趣才学，所以交得这许多江湖人物。今日借这春日由头，文人雅士曲水流觞一番，倒也不失风雅。
徐碧云回过神来，刚好看到嘉和公主在整理衣裙。女为悦己者容，公主的心上人莫非就在其中？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太子妃侧头问身边的婢女。
“回娘娘，巳时三刻了。”
太子妃正向贴身婢女耳语交代什么，就听见刘公公尖细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太子驾到。”
众人行礼，徐碧云也不例外。起身后，她向太子方向细看了看，心下了然，原来如此。
跟在太子身边的想必就是传闻中的江先生。他身着宽袖襕衫，一身青绿，衬以素白，头戴玉冠，便是君子似竹。
细看五官，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只可惜四指宽的白绫挡住一双眼睛，失了锐气，添了温润。
似乎就是一个寻常的文人墨客，徐碧云心忖，只希望这江先生目既不明，耳也不聪。
借这亭台之势，徐碧云目视前方，远远地看着宾客们三五落座。
江先生自是坐于靠近太子的下位，桌上的用品也与别人不同些，一旁有侍者近身照顾。嘉和公主坐于靠近太子妃娘娘的一侧，正好与江先生相对。她目光殷切地看着江先生，只可惜江先生看不见这绵绵情意，更可惜嘉和公主没注意到背后炽热的目光，来自于新上任的户部侍郎。
一出好戏，她轻笑。
“亦安，”太子开口，“早前听说徐乐师谱了新曲，名为《春夜怀》，本宫今日特地相邀，大家一起赏赏。”
江先生放下热茶，“坊间传闻徐乐师清音绕指柔，今日能一听，是亦安之幸。”
太子点点头，“来人，奏乐。”
徐碧云正了正身子，手放于弦上，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定了定神。玉指轻弹，轻和相思，唤醒花前梦。
月色朦胧春夜静，
玄鸟归巢，武陵花影。
阁道横斜书香润，
檐牙低语风铃晃。
星汉茫茫天宇永，
楼阁生寒，几度彷徨。
摘叶寻枝思未尽，
探幽访胜谁同往？
一曲唱罢，徐碧云觉得比平日更费心神，手在拨弦，口在唱词，眼在张望，心在盘算。
国公府的二公子一直动笔写着什么，蓝衣书生在第五句时举杯喝了口茶，远处有个小宫女在中段悄悄退下了，假山那边仿佛有个黑影。到底谁才是自己人？信息收到了吗？
她抬眼望向居于上座的人，太子似乎还沉浸在曲韵当中，闭着眼细细品味。而江先生，明明白绫缚眼，但自她开口，便一直投来探究的目光，此时更是皱眉沉思，手上的茶盏迟迟未动。他，该不会听懂了弦外之音吧？
太子拍了拍手，“亦安，你以为如何？本宫觉得此曲甚妙。”
“徐乐师的琵琶，名不虚传。” 江先生顿了顿，“以曲传情，无人可出其右。”
“谢太子殿下。”徐碧云起身，依礼拜谢。
“来人，上竹叶酒。徐乐师的曲只是这春日宴的开场，今日本宫与各位饮酒赋诗，曲水流觞，宾主尽欢。”
“谢太子殿下。”宾客又走动起来，喧闹比这春意更甚。
看来江先生并没有听出词中深意，徐碧云松了一口气。她自信，影阁的传信方式甚是巧妙，从唱词中察觉不妥已是不易，更何况两条消息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呢，“玄武阁”不过是个幌子，“摘星楼”才是她的真正目标。
消息已传出，该懂的人自然会懂。接下来她就轻松自在多了，只需和其他乐官合奏助兴。丝竹之音，过耳即忘，想必不会有人察觉深究的。
但徐碧云不解，何以江先生还是时不时把目光投向水榭，徐碧云好不自在，一群乐师，到底有什么值得一看再看的呢？
瑶瑶的筝刚落下最后一个音，嘉和公主就走向江先生：“嘉和见过先生，听闻先生独爱琵琶，我最近也在向徐乐师学习，可否请先生指教一二？”
“江某向公主行礼。徐乐师就在对面，何不向她请教？”
“她在忙呢，下次吧。”嘉和公主看向江先生腰间香囊，“先生，你的香囊是竹纹的，我的也是，你摸摸看。”说罢一把把她的嫩黄色香囊塞入江先生手里。
江先生十指摊开，弯腰低头，向公主呈上香囊，“臣不敢，请公主收回。”
太子妃眼看这场面不好收场，赶忙唤了一声：“嘉和，你来。”
嘉和公主不情不愿地拿回香囊，再看了江先生一眼，才走向太子妃。
江先生一直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而后向身边侍者耳语几句，便离开了。
一场大戏结束，徐碧云抿了口茶，此时精神松泛下来便觉得茶香扑鼻。
茶盏还未放下，一位婢女走近，在徐碧云的耳边轻声说道：“徐乐师，江先生请您到观月亭一叙，说是想请您指点指点。”
徐碧云心下一沉，顿觉不妙，但又无可推脱。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整理衣裙，再怀抱她的沉眠，不情愿地随引路的婢女走向花园西北角。
一路安静，徐碧云听见自己的心如掌柜的算盘，跳得又快又响。她努力地稳住心神，说服自己，唱词混杂一真一假两条消息，表面的假消息足以乱人耳目，暗处的真消息断无人可察。
观月亭中是一个挺拔的背影，细看青绿长袍上绣有暗纹，是玉竹。他闻声，转身，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竹间君子，温润如玉。
“徐乐师好。”他双手作揖。
徐碧云作万福礼，低头屈膝，“先生安好。”
行礼后，江先生顺势走向前，背身而立，看向亭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思绪万千，纠结如何开口。
徐碧云表面平静，看着先生背着的手，却觉得这沉默，这双手仿佛在拨动她心里的琵琶四弦。
“徐乐师，今天可是抱恙？”江先生终于开口。
“托先生的福，碧云最近身体康健。”
“碧云？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徐乐师当真是为琵琶而生。”
“先生谬赞。”
江先生迂回一番，仿如诗中所言，犹抱琵琶半遮面。
“既如此，徐乐师当知乐府的沉眠音色浑厚，若在抹琴时力道再轻一分，琴声必定更圆润温婉。”
徐碧云紧了紧手中的沉眠，没想到江先生耳力甚好。
“多谢先生赐教，早知道先生才名远扬，没想到在音律方面也颇有造诣，碧云受教。”
轻拢慢捻抹复挑，江先生不疾不徐，可徐碧云心里已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敢当，想必是徐乐师心有惆怅事，才无暇顾及子弦声。”
他顿了顿，“不知是玄武阁的哪本孤本入了乐师的眼呢？”
徐碧云闻声抬头，盯着江先生，始终沉默，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江先生听懂了这沉默。
“不是玄武阁，”他再次顿了顿，凝绝不通声暂歇。
“那便是摘星楼了，”他点了点头，再补一句，“夜探时可要当心。”
四弦一声如裂帛，徐碧云仿佛听到了真切的弦断声音。
徐碧云往外看去，一路走来小道上明明还是春花烂漫的热闹春意，观月亭外则是一株红梅，掉落的花瓣已零落成泥，她低头轻笑了一声。
江先生，名不虚传，鬼神之才。
她正烦恼如何辩解之际，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刘公公急匆匆地走到江先生面前，行礼都顾不上，低声说：“江先生，太子有请，太子妃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