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云站在京兆府衙的大门前，仍在懊恼，适才如此不知羞的话怎么会是出自她口呢。
一刻钟前，江宅的餐厅。
江先生净手，起身，“备马车，去京兆府衙。”
徐碧云也放下碗筷，跟着起身，下意识想跟去。
“怎么了？”江先生回头。
“我也想去。”
“去京兆府衙是要看尸体的，徐乐师不怕？”
“不怕，今日我当江先生的眼睛。”徐碧云不假思索，反应过来后羞得以手捂脸，幸好江先生看不到。
江先生许是觉得可笑，脸上一片温和笑意，默许了。
徐碧云想得简单，只是想探知更多消息，以报告影阁。可她没想到，要探京兆府衙的消息是要进殓房的。
殓房里阴森昏暗，角落里仍有苍术余烟，空气中一股酸醋味道。冷风吹来，徐碧云打了个寒颤，眼前唯一的光来自北边离地一丈高的小窗，冷光打在平躺的女子脸上，白皙的皮肤毫无血色。
她睁着眼睛，嘴巴张大，死前一刻想必还有未说完的话。
徐碧云在江先生身侧，看了一眼，觉得可怖，又缩回去江先生身后。
仵作站在对面，看着平躺女子，缓缓道来：“女子身上服饰完好，腰间挂两物，一为身份腰牌，另一为钱袋，并无钱物。”
江先生转向衙役方向，“请问身份确定了吗？”
“确定了，”为首的衙役回答，“太子府制香局的女官陆琪，两月前上任。与她同室的女官刚做完笔录，稍作整理便可呈于先生。”
“劳烦了。仵作请继续。”
“至于伤势，女子喉咙有一横贯伤，伤口从右到左，疑是利器一击致命。面色未见青黯，阴门并无伤损，深处伤痕还需再验，目前怀疑死因为脖颈处刃伤。遇害时间估计为昨夜子时至今晨寅时。”
“仵作，可否借江某一副新手套？”
闻言，徐碧云抬头，瞪大双眼看江先生，他莫不是想要亲自动手验一验吧？
只见仵作把手套放于先生手上，江先生熟练戴上，手向前摸索，却迟迟碰不到女子脖颈处伤口。
徐碧云想起自己说的话，今日要当先生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以后，把心一横，轻轻握住江先生的手腕。
皮肤相接之时，徐碧云羞得撤回手，复又轻轻抓住，印着先生的手探向脖颈处的伤口，又迅速放开。
徐碧云心里对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这只是探听消息。但刚刚手里的温热触感让她无所适从，只觉得殓房热了几分，脸上羞意迟迟不退。
江先生用大拇指细细描摹喉咙的一字型伤口，又弯腰凑近闻了闻，皱了皱眉，而后直起身，摘下手套放在一旁，“谢谢仵作，辛苦了。”
他又转向衙役们的方向，问道：“女官的口供有何信息？”
为首的衙役答道：“死者昨日下午收到口信说子时老地方见，女官以为死者是依照惯例与情人幽会，所以并没放在心上。死者于深夜出门，没过多久子时梆声敲响，女官入睡，醒来发现死者一夜未归。”
“死者平时与何人交往？可知这情人是谁？”
“女官表示死者甚少谈及交友状况，至于情人更是未曾见过，只知死者偶尔夜晚出门，推测是与情人相会。但最近死者带回了不少来自西域的香料，做的熏香甚得太子妃娘娘的心意，嘉赏颇多。女官猜测，死者的朋友或情人应当是来自西域，研制或售卖香料的。”
“又是西域，有意思。”江先生皱皱眉，“尸首是在乌簪巷发现的？”
“是，已安排值班伙计看守现场。”
“好，我去看看，辛苦各位。”
乌簪巷位于城南，商铺多售卖胭脂水粉等女儿用品，入夜以后人迹稀少，在此幽会也说得过去。
捕快在前方带路，徐碧云引着江先生到了乌簪巷尽头一处拐角。天已大亮，地上的数点血迹清晰可见。
捕快称是卯时巡逻时发现一女子平躺于地上，已无气息，附近未见凶器，周围不见人影，商铺亦未营业。由于女子身上带有太子府的身份腰牌，恐兹事体大，不敢声张。
江先生听罢，点点头，凑到徐碧云耳边低语，“这附近有香料铺子吗？”
徐碧云心跳停了一拍，耳廓温度高了些许，幸好江先生看不到。她赶忙转头张望，观察四周的铺子，此处位于乌簪巷的尽头，不是人多热闹之地，开铺定不会选择这样的巷子深处。但前方不远，确有一家，木匾上潦草的字迹写着“西香记”。
徐碧云引着江先生前去，只见破旧的大门微开一条缝，里面似乎无人，透过门缝看去一片黑暗，透着诡异的安静。
徐碧云握拳，用指节敲了三声，而后推开门，“吱呀”的声音打破安静，门外的光透进来，隐约可见空气中的尘埃。
徐碧云站在江先生身前，四处张望。此时，左边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是一个中年男子，似乎刚着衣完毕，帽子还戴得歪歪斜斜的。
“小娘子，我们还没开店呢，走走走。”
“抱歉老板，我们有急事，请问你认不认识……”
江先生轻咳一声，徐碧云一把激灵。
“哦，天香居的小二私下透露说你这里有别家买不到的香。”徐碧云放低声音。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徐碧云和江先生，似乎在思考这话的可信度。
徐碧云忙以手帕掩口，装作羞怯，轻声道：“我和我……夫君，想买西域的香，听说有奇效。”
江先生咳得更厉害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随后大喊“卖完了卖完了，走吧走吧，别来了。”
说罢，徐碧云和江先生就被推搡着赶了出去，大门在面前重重关上。
徐碧云抬起手还想敲门，江先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食指微动，指了指上面。
楼上似乎有呜咽声。
“走吧，我们救不了他。”江先生摇摇头。
徐碧云离开前回头看了二楼一眼，又跟上江先生。
两人走到乌簪巷巷口，江宅管家站在马车旁，禀报：“先生，太子派人来请。”
江先生点头：“不急，我们先送徐乐师回家。”
徐碧云摆摆手，“不必麻烦，我本就约好今日去锦绣园取衣裙。我自己去就好，不叨扰先生。”
“好，江某告辞，待会儿见。”江先生上了马车。
徐碧云行礼，“先生慢走。”
徐碧云看着马车走远，深深地呼了口气，这是她近两天来最轻松的一刻了。
***
“亦安，本宫刚下早朝就听说女官被杀之事，你可去看过？”
“是，京兆府衙和乌簪巷都去看过了。”
“有何见解？”
“此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若说脖颈伤口为致命伤，则血量过少，女官身上并未闻见血腥之气，现场据报只有点点血迹。但据仵作检查，确无其他外伤，也不见中毒症状。此为其一，死因蹊跷。”
太子点点头，江亦安继续。
“其二，动机蹊跷。太子妃有喜之事并未声张，明面来看，太子府近日风平浪静，又有谁想要杀害一个不起眼的女官呢？”
“若是谋财害命？”
“虽然钱袋空了，但一个女官夜会情人，并非私奔，按说不会带大量银钱在身上。一个身手了得能够一击致命的劫匪为一点银钱杀一条人命，不值得。”
“那是她的情人行凶？”
“探查时，附近有一香料铺子，亦安听到楼上异动，恐怕所谓情人也已被灭口。”
“那必是有幕后黑手，当真是冲着太子府来的？”
“恐怕是。”
“三皇子吗？或是他手下的影阁？”
江亦安沉默。影阁，三皇子手上最利的剑。隐于朝堂，遁于江湖，运筹帷幄，指点风云，无人知其深浅名状，却往往以关键情报，帮助三皇子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次，会是三皇子出手吗？
***
“不是影阁。”绣娘坐下，递给徐碧云一杯热茶。“我们也在追查此事。”
“但那个伤口……”
“伤口处肉色干白，更无血花，是死后以刀刃割伤处而成。”
“那多此一举是为了嫁祸于影阁？”
“想必是。”
“那绣娘可知，真正的死因？”
“你可留意到，掌心一处红点，是毒。”
“可碧云看过，脸上并无青黑。”
“此乃波弋国研制的奇毒，毒素随血脉运行全身，徐徐图之，杀人于无形之中。死时脸色如常，仅在手心处留一红点，故名一点红。据影阁所知，此毒尚未流入中原。”
“但波弋使团尚未到达京城。”
“是，我们怀疑，西香记的老板想必是波弋暗探，佯装香料商人，找得机会识得女官。这女官也是糊涂，只为讨太子妃欢心，一知半解就用上了新奇的西域香料。昨日太子妃晕倒，恐怕是女官有所察觉，波弋只好灭口。”
“那为什么不直接毒杀太子妃或者太子呢？”
“确实蹊跷，我们也还在追查中。”
徐碧云以手托头，缓缓地说，“女官用奇香却不致死，幕后主使事后还要灭口，若不是有第三方势力，那便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了。”
绣娘点头，“确实，但女官在太子府的行动，影阁就无法追查了。”
“需要我从江先生处打探消息吗？”
***
“还须再想想。”江亦安踱了数步。
“既然太子府风平浪静，那三皇子或是影阁便没有理由动手。”
“确实。”太子点头，“但如果不是手眼通天的影阁，哪里能取得茶芜香呢？”
“殿下知道此事与茶芜香有关？”江亦安停下脚步。
太子顿了顿，脸色白了一分，“亦安忘了，昨日你告知于本宫的。”
江亦安脸色不显，心中疑窦丛生。除了徐碧云，他从未告知任何人太子妃的熏香混有茶芜香。是徐碧云放出消息吗？不可能，他深信。现在看来，女官用香，太子殿下已知晓内情，那今日之问，是在试探吗？抑或意在牵连影阁？
“此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容亦安再想想。期间，太子仍需多加防范。”
太子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江亦安的肩，提醒道，“你也是，万事小心，警惕身边人。”
“江宅管家，”江亦安轻笑，“无碍，让他给影阁传些无足轻重的消息也无妨，日后或可有用处。”
“除了管家呢？”太子提醒道。
除了管家……那便是徐乐师了，江亦安耳边响起她昨日唱的曲，现下手腕上仍有她的温度。小姑娘仿如一只幼鹿，小跑着闯入了他的领地中。既已闯入，便走不得。
江亦安微微弯唇，“无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
“这个局面是我们意料之外的，你竟能入住江宅。”绣娘轻抚徐碧云的秀发，轻叹道，“看来我们小姑娘长大了，长能耐了。”
“都是阴差阳错，非我之愿。接下来影阁有何安排？”
“你留在江宅探取消息，乐府那边我们自有办法。”
“是，尽力而为。”
“务必谨慎应对，江先生心思深沉，为人警惕，一般人难以获得他的信任。我们的人一直探听不到什么重要的消息，你在他身边，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碧云定不负所托！”
绣娘轻打了一下徐碧云的手，“你别当我开玩笑，此事凶险。你自进入影阁以来，从未做过什么危险之事，进入乐府之后也不过是传传信。这回你要潜伏在太子最信任的谋士身边，万一出点差错，可如何是好？”
“碧云知道。但十年前在江州，碧云家破人亡之时，是绣娘适时出现，救我于水火之中；又是影阁让我明事理，认仇人。我一无缚鸡之力，二无惊世之才，并无以为报，如能助三皇子一臂之力扳倒那虚伪至极的太子，也能告慰我父母在天之灵。所以我不怕，会万分小心的，绣娘你放心。”
绣娘叹了口气，“别说过去的伤心事了。快吃点点心，还热着呢，刚从知味斋买回来的。”
桌上放着玲琅满目数份点心，都是徐碧云日常爱吃的江州小吃，甜糯的桂花脂油糕、芝麻香的雪花糕、应季的青团，还有，再次出现的百果糕。
徐碧云拿起百果糕咬了一小口，状似无意地问，“绣娘去年秋天做的栗糕最好吃了，今年春天不如做做百果糕？”
绣娘顿了顿，“不必麻烦，知味斋的就是地道江州风味，想吃去买就好。”
“哦。”徐碧云再咬了一口，不说话。嘴里的百果糕中，橙丁的蜜太甜了，不好吃。
绣娘送徐碧云离开锦绣园时，江宅的马车就在路边等着，绣娘捏了捏徐碧云的手，打了个眼色，万事小心。
徐碧云谢过管家，掀开帘子，上车，只见江先生端坐着，似是在休息养神。
她屏息，轻轻放下绣娘给的衣裙，再轻轻坐下，听见江先生问：
“今日，是影阁所为吗？”
一刻钟前，江宅的餐厅。
江先生净手，起身，“备马车，去京兆府衙。”
徐碧云也放下碗筷，跟着起身，下意识想跟去。
“怎么了？”江先生回头。
“我也想去。”
“去京兆府衙是要看尸体的，徐乐师不怕？”
“不怕，今日我当江先生的眼睛。”徐碧云不假思索，反应过来后羞得以手捂脸，幸好江先生看不到。
江先生许是觉得可笑，脸上一片温和笑意，默许了。
徐碧云想得简单，只是想探知更多消息，以报告影阁。可她没想到，要探京兆府衙的消息是要进殓房的。
殓房里阴森昏暗，角落里仍有苍术余烟，空气中一股酸醋味道。冷风吹来，徐碧云打了个寒颤，眼前唯一的光来自北边离地一丈高的小窗，冷光打在平躺的女子脸上，白皙的皮肤毫无血色。
她睁着眼睛，嘴巴张大，死前一刻想必还有未说完的话。
徐碧云在江先生身侧，看了一眼，觉得可怖，又缩回去江先生身后。
仵作站在对面，看着平躺女子，缓缓道来：“女子身上服饰完好，腰间挂两物，一为身份腰牌，另一为钱袋，并无钱物。”
江先生转向衙役方向，“请问身份确定了吗？”
“确定了，”为首的衙役回答，“太子府制香局的女官陆琪，两月前上任。与她同室的女官刚做完笔录，稍作整理便可呈于先生。”
“劳烦了。仵作请继续。”
“至于伤势，女子喉咙有一横贯伤，伤口从右到左，疑是利器一击致命。面色未见青黯，阴门并无伤损，深处伤痕还需再验，目前怀疑死因为脖颈处刃伤。遇害时间估计为昨夜子时至今晨寅时。”
“仵作，可否借江某一副新手套？”
闻言，徐碧云抬头，瞪大双眼看江先生，他莫不是想要亲自动手验一验吧？
只见仵作把手套放于先生手上，江先生熟练戴上，手向前摸索，却迟迟碰不到女子脖颈处伤口。
徐碧云想起自己说的话，今日要当先生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以后，把心一横，轻轻握住江先生的手腕。
皮肤相接之时，徐碧云羞得撤回手，复又轻轻抓住，印着先生的手探向脖颈处的伤口，又迅速放开。
徐碧云心里对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这只是探听消息。但刚刚手里的温热触感让她无所适从，只觉得殓房热了几分，脸上羞意迟迟不退。
江先生用大拇指细细描摹喉咙的一字型伤口，又弯腰凑近闻了闻，皱了皱眉，而后直起身，摘下手套放在一旁，“谢谢仵作，辛苦了。”
他又转向衙役们的方向，问道：“女官的口供有何信息？”
为首的衙役答道：“死者昨日下午收到口信说子时老地方见，女官以为死者是依照惯例与情人幽会，所以并没放在心上。死者于深夜出门，没过多久子时梆声敲响，女官入睡，醒来发现死者一夜未归。”
“死者平时与何人交往？可知这情人是谁？”
“女官表示死者甚少谈及交友状况，至于情人更是未曾见过，只知死者偶尔夜晚出门，推测是与情人相会。但最近死者带回了不少来自西域的香料，做的熏香甚得太子妃娘娘的心意，嘉赏颇多。女官猜测，死者的朋友或情人应当是来自西域，研制或售卖香料的。”
“又是西域，有意思。”江先生皱皱眉，“尸首是在乌簪巷发现的？”
“是，已安排值班伙计看守现场。”
“好，我去看看，辛苦各位。”
乌簪巷位于城南，商铺多售卖胭脂水粉等女儿用品，入夜以后人迹稀少，在此幽会也说得过去。
捕快在前方带路，徐碧云引着江先生到了乌簪巷尽头一处拐角。天已大亮，地上的数点血迹清晰可见。
捕快称是卯时巡逻时发现一女子平躺于地上，已无气息，附近未见凶器，周围不见人影，商铺亦未营业。由于女子身上带有太子府的身份腰牌，恐兹事体大，不敢声张。
江先生听罢，点点头，凑到徐碧云耳边低语，“这附近有香料铺子吗？”
徐碧云心跳停了一拍，耳廓温度高了些许，幸好江先生看不到。她赶忙转头张望，观察四周的铺子，此处位于乌簪巷的尽头，不是人多热闹之地，开铺定不会选择这样的巷子深处。但前方不远，确有一家，木匾上潦草的字迹写着“西香记”。
徐碧云引着江先生前去，只见破旧的大门微开一条缝，里面似乎无人，透过门缝看去一片黑暗，透着诡异的安静。
徐碧云握拳，用指节敲了三声，而后推开门，“吱呀”的声音打破安静，门外的光透进来，隐约可见空气中的尘埃。
徐碧云站在江先生身前，四处张望。此时，左边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是一个中年男子，似乎刚着衣完毕，帽子还戴得歪歪斜斜的。
“小娘子，我们还没开店呢，走走走。”
“抱歉老板，我们有急事，请问你认不认识……”
江先生轻咳一声，徐碧云一把激灵。
“哦，天香居的小二私下透露说你这里有别家买不到的香。”徐碧云放低声音。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徐碧云和江先生，似乎在思考这话的可信度。
徐碧云忙以手帕掩口，装作羞怯，轻声道：“我和我……夫君，想买西域的香，听说有奇效。”
江先生咳得更厉害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随后大喊“卖完了卖完了，走吧走吧，别来了。”
说罢，徐碧云和江先生就被推搡着赶了出去，大门在面前重重关上。
徐碧云抬起手还想敲门，江先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食指微动，指了指上面。
楼上似乎有呜咽声。
“走吧，我们救不了他。”江先生摇摇头。
徐碧云离开前回头看了二楼一眼，又跟上江先生。
两人走到乌簪巷巷口，江宅管家站在马车旁，禀报：“先生，太子派人来请。”
江先生点头：“不急，我们先送徐乐师回家。”
徐碧云摆摆手，“不必麻烦，我本就约好今日去锦绣园取衣裙。我自己去就好，不叨扰先生。”
“好，江某告辞，待会儿见。”江先生上了马车。
徐碧云行礼，“先生慢走。”
徐碧云看着马车走远，深深地呼了口气，这是她近两天来最轻松的一刻了。
***
“亦安，本宫刚下早朝就听说女官被杀之事，你可去看过？”
“是，京兆府衙和乌簪巷都去看过了。”
“有何见解？”
“此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若说脖颈伤口为致命伤，则血量过少，女官身上并未闻见血腥之气，现场据报只有点点血迹。但据仵作检查，确无其他外伤，也不见中毒症状。此为其一，死因蹊跷。”
太子点点头，江亦安继续。
“其二，动机蹊跷。太子妃有喜之事并未声张，明面来看，太子府近日风平浪静，又有谁想要杀害一个不起眼的女官呢？”
“若是谋财害命？”
“虽然钱袋空了，但一个女官夜会情人，并非私奔，按说不会带大量银钱在身上。一个身手了得能够一击致命的劫匪为一点银钱杀一条人命，不值得。”
“那是她的情人行凶？”
“探查时，附近有一香料铺子，亦安听到楼上异动，恐怕所谓情人也已被灭口。”
“那必是有幕后黑手，当真是冲着太子府来的？”
“恐怕是。”
“三皇子吗？或是他手下的影阁？”
江亦安沉默。影阁，三皇子手上最利的剑。隐于朝堂，遁于江湖，运筹帷幄，指点风云，无人知其深浅名状，却往往以关键情报，帮助三皇子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次，会是三皇子出手吗？
***
“不是影阁。”绣娘坐下，递给徐碧云一杯热茶。“我们也在追查此事。”
“但那个伤口……”
“伤口处肉色干白，更无血花，是死后以刀刃割伤处而成。”
“那多此一举是为了嫁祸于影阁？”
“想必是。”
“那绣娘可知，真正的死因？”
“你可留意到，掌心一处红点，是毒。”
“可碧云看过，脸上并无青黑。”
“此乃波弋国研制的奇毒，毒素随血脉运行全身，徐徐图之，杀人于无形之中。死时脸色如常，仅在手心处留一红点，故名一点红。据影阁所知，此毒尚未流入中原。”
“但波弋使团尚未到达京城。”
“是，我们怀疑，西香记的老板想必是波弋暗探，佯装香料商人，找得机会识得女官。这女官也是糊涂，只为讨太子妃欢心，一知半解就用上了新奇的西域香料。昨日太子妃晕倒，恐怕是女官有所察觉，波弋只好灭口。”
“那为什么不直接毒杀太子妃或者太子呢？”
“确实蹊跷，我们也还在追查中。”
徐碧云以手托头，缓缓地说，“女官用奇香却不致死，幕后主使事后还要灭口，若不是有第三方势力，那便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了。”
绣娘点头，“确实，但女官在太子府的行动，影阁就无法追查了。”
“需要我从江先生处打探消息吗？”
***
“还须再想想。”江亦安踱了数步。
“既然太子府风平浪静，那三皇子或是影阁便没有理由动手。”
“确实。”太子点头，“但如果不是手眼通天的影阁，哪里能取得茶芜香呢？”
“殿下知道此事与茶芜香有关？”江亦安停下脚步。
太子顿了顿，脸色白了一分，“亦安忘了，昨日你告知于本宫的。”
江亦安脸色不显，心中疑窦丛生。除了徐碧云，他从未告知任何人太子妃的熏香混有茶芜香。是徐碧云放出消息吗？不可能，他深信。现在看来，女官用香，太子殿下已知晓内情，那今日之问，是在试探吗？抑或意在牵连影阁？
“此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容亦安再想想。期间，太子仍需多加防范。”
太子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江亦安的肩，提醒道，“你也是，万事小心，警惕身边人。”
“江宅管家，”江亦安轻笑，“无碍，让他给影阁传些无足轻重的消息也无妨，日后或可有用处。”
“除了管家呢？”太子提醒道。
除了管家……那便是徐乐师了，江亦安耳边响起她昨日唱的曲，现下手腕上仍有她的温度。小姑娘仿如一只幼鹿，小跑着闯入了他的领地中。既已闯入，便走不得。
江亦安微微弯唇，“无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
“这个局面是我们意料之外的，你竟能入住江宅。”绣娘轻抚徐碧云的秀发，轻叹道，“看来我们小姑娘长大了，长能耐了。”
“都是阴差阳错，非我之愿。接下来影阁有何安排？”
“你留在江宅探取消息，乐府那边我们自有办法。”
“是，尽力而为。”
“务必谨慎应对，江先生心思深沉，为人警惕，一般人难以获得他的信任。我们的人一直探听不到什么重要的消息，你在他身边，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碧云定不负所托！”
绣娘轻打了一下徐碧云的手，“你别当我开玩笑，此事凶险。你自进入影阁以来，从未做过什么危险之事，进入乐府之后也不过是传传信。这回你要潜伏在太子最信任的谋士身边，万一出点差错，可如何是好？”
“碧云知道。但十年前在江州，碧云家破人亡之时，是绣娘适时出现，救我于水火之中；又是影阁让我明事理，认仇人。我一无缚鸡之力，二无惊世之才，并无以为报，如能助三皇子一臂之力扳倒那虚伪至极的太子，也能告慰我父母在天之灵。所以我不怕，会万分小心的，绣娘你放心。”
绣娘叹了口气，“别说过去的伤心事了。快吃点点心，还热着呢，刚从知味斋买回来的。”
桌上放着玲琅满目数份点心，都是徐碧云日常爱吃的江州小吃，甜糯的桂花脂油糕、芝麻香的雪花糕、应季的青团，还有，再次出现的百果糕。
徐碧云拿起百果糕咬了一小口，状似无意地问，“绣娘去年秋天做的栗糕最好吃了，今年春天不如做做百果糕？”
绣娘顿了顿，“不必麻烦，知味斋的就是地道江州风味，想吃去买就好。”
“哦。”徐碧云再咬了一口，不说话。嘴里的百果糕中，橙丁的蜜太甜了，不好吃。
绣娘送徐碧云离开锦绣园时，江宅的马车就在路边等着，绣娘捏了捏徐碧云的手，打了个眼色，万事小心。
徐碧云谢过管家，掀开帘子，上车，只见江先生端坐着，似是在休息养神。
她屏息，轻轻放下绣娘给的衣裙，再轻轻坐下，听见江先生问：
“今日，是影阁所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