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鬼出没。

    苍穹幽邃,云影重重蔽着月华。恰逢月圆之时,天幕却是黯沉晦晦,衬得襄平侯府一间挂满白花灯笼的屋子尤显诡气。

    紧闭的门窗,贴满各种朱纱画成的符咒,一把桃木剑悬在门上,剑柄和剑身雕刻着驱鬼辟邪的图纹。

    屋内香火气氤氲,火盆中的佛经已化为灰烬。巨大的琉璃镜中映出一人,红衣墨发,五官可见英挺的锋芒,眉心点着一抹朱砂印。

    林重影看着镜中的人,镜中的人也看着她。

    这个人叫顾让。

    当然,此时是她占据着这具身体。

    算起来,她和顾让已经共生了十三年。

    十三年前,她病重不治身亡,魂魄却穿越时空来到大昭朝,如影随形地依附着年仅五岁的顾让。

    五岁的顾让无母可依,生父不管不问,受尽继母的苛待,几日没进水米,发着高热还要被罚跪祠堂,是个快死的小可怜。小可怜濒死之际,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引导着他,一步步爬到祠堂外,去喝屋檐下石槽里的水。

    从此以后,她成了顾让最依赖信任的存在。

    无数个黑暗煎熬的夜里,顾让不止一次地对她说:

    “阿朱,有你真好。”

    “阿朱,我们是不是永远不会分开?”

    永远有多远,林重影没有想过。她陪着顾让长大,帮着他对付恶毒的继母和虚伪的渣爹,从侯府不受宠的原配嫡子变成侯府说一不二的世子爷。

    他们不分彼此,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那些患难与共的日子里,顾让毫不保留地和她分享着自己的一切。

    曾经她以为无论世事如何无常,她和顾让都不会离心。然而人心易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占据这身体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顾让也越来越烦躁。他开始变得猜疑和不安,时常与她争吵。

    最终,顾让说出了那句绝然的话。

    “阿朱,你走吧。”

    她听到这话,只有一声苦笑。

    死小孩,这是要过河拆桥啊。

    但她心里明白,自己确实该走了。

    顾让已经成人,他还要娶妻生子,总不能身边永远跟着一个阿飘,无时不刻地共享着他的一举一动,包括夫妻间最亲密的时刻。

    她翻遍古籍和杂书,终于寻到了生魂剥离之法。当匕首刺进心口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镜中的人在哭。

    “再见了,顾让!”

    *

    六合县,四夷山。

    隐在近山之中的瓦屋被雪压塌了一角,泥糊的墙体露出原本的模样,处处可见混于其中的稻草。

    白的雪,枯黄的稻草,还有那些零乱的泥土块,萧条又凄凉。

    远处的小道上,包裹严实的妇人骂骂咧咧,略显肥硕的身体在雪路上行走颇显艰难,步履缓慢而笨重。

    “这鬼天气……”

    “老娘也是命苦,好的差事轮不到…”

    到了瓦屋前,她先是侧耳去听,好半天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面上乍现一种诡异的欢喜。左右四下一环顾,见无人经过,扯着嗓门喊了一句“大姑娘。”

    山林静谧,唯有她的回声。

    她搓了搓发冻的手,神情紧张而期待地将门推开。一室的寒尘之色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呸”了好几声。

    屋内简陋至极,右边是起居处,仅有一炕一桌一凳。左边是灶房处,也只有一灶台一水缸一案而已。

    炕已凉,半丝暖和气儿都没有。灰青色的被褥中,有着并不明显的隆起。若非那散落枕间的青丝,谁也不知那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大姑娘。”

    她喊着,步步靠近。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她,她眼中的期待之色更甚。到了跟前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当下心头一喜。

    这事成了!

    “大姑娘,你别怪奴婢狠心,奴婢也是没有法子,谁让你本就不应该活着。”

    她是夫人的人,夫人的心思她懂。

    大姑娘是老爷前头的林夫人所出,夫人岂能容得下?离京之时,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听得真真的,大姑娘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能回去。这别人的命啊,再精贵也比不上自己的。

    她看着床上的人,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是奉命行事。你若是不死,奴婢就没好日子过,你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冰凉中透着死气,一如这冰冷刺骨的雪天。零乱的发盖住她瘦弱的小脸,脸色隐约可见不正常的苍白无血。

    妇人不敢多看,急着去报信。

    将将出了门,打眼瞧见风雪之中匆匆而来的女子,不由得神色一慌。须臾镇定下来,狠狠地冷哼一声。

    女子很快近前,深厚的刘海覆着额头,遮住她的半边脸,从身上青灰色的僧衣来看,她应是山中清莲庵中的带发修行之人。

    “刘施主,陆施主起了吗?”

    刘婆子下死手掐了自己一把,瞬间眼泪汪汪,“净尘师父,你来晚了,我家姑娘她……”

    “你家姑娘怎么了?”

    “……她,她没了!”

    净尘听到这话,脸色大变。

    她一把将刘婆子搡开,推门进屋。屋内凉寒的死气让她心下一沉,她快步到了床前,一见床上之人的模样,心已沉到了谷底。

    “陆施主,陆施主。”

    没有人回应她。

    她不死心,伸手去探床上之人的气息。

    忽然那分明像是已经死去的人蓦地睁开眼睛,无比凌厉地看着她。不等她惊呼出声,一只冰凉透骨的手已将她的嘴捂住。

    “别叫。”林重影压着声,气若游丝。

    她的头疼得厉害,几近欲裂。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一股脑地塞进来,如爆炸过后的碎片不断地冲击着她。

    这些记忆告诉她,她又活了!

    她闭眼时是大昭开和十五年,如今是大昭开和二十年,这魂飞魄散又重聚的缝隙之间,居然是整整五年。

    “净尘师父,我去给老爷夫人报信,麻烦你替我守着。”门外传来刘婆子的喊叫,她似是生怕净尘不答应,压根不等别人应允,听脚步声已渐渐远去。

    林重影估摸着人已走远,这才放开净尘。

    净尘后背一片冰凉,喉咙发干,“陆施主……”

    “孟姐姐。”

    这声孟姐姐让净尘大惊失色,目光中满是惶恐。

    她姓孟,本名孟琼枝,原是户部银司主事孟光的女儿。

    五年前户部银库被盗,七百万两库银不翼而飞。奉天卫、都察院、大理寺共同查案数月无果,后有人揭发户部官员监守自盗,孟光是主犯,另有从犯几人。

    孟家被查抄,男丁斩首示众,女眷充入教坊司,那一年她十八岁。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才晕死之际,我忆起些许往事。七岁那年,我好似与孟姐姐一起看过花灯。”

    孟琼枝闻言,神情变得似悲似哀。

    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父亲携她去林府拜访,长辈们议事之时,林侍郎的外孙女一直吵着要去街上看花灯。父亲便提议,让她带那孩子去瞧一瞧。

    当日的朝安城热闹至极,火树银花灯笼悬,明月逐人夜不禁。她也是爱玩的年纪,一时忘性竟然与那孩子走散。

    若非有人相助帮着将那孩子找回,否则……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

    原主那时候年纪小,确实已经遗忘。

    但如今这具身体的主人是林重影,林重影之所以认出她来,是因为她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叫重影,陆重影。

    陆重影年十六,乃是六合县县令陆仁之女。

    陆仁娶妻有二,发妻林氏育有一女一儿,女儿为长,便是原主,儿子为次,名唤陆晋。陆晋六年前走丢,致使林氏忧思成疾,最后重病而亡。同年陆仁续娶填房方氏。方氏进门后,寻了一个养身体的由头,将原主送到这里。

    那姓刘的婆子,就是方氏的人。明着是跟来照顾原主的,实则行的都是折磨欺压之事。前天风雪忽至,她却将本就生着病的原主一人撇下。

    许是存了死志,原主病得迷迷糊糊,又冷又饿也没出去找活路,反倒昏昏沉沉地等死。一死百了万罪消,死后身体还便宜了别人。

    “孟姐姐,之前我好像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见到了我外祖父。他老人家和我说了很多话,还说你父亲是被冤枉的。”

    “你…你真的见到了林大人?”

    “正是。”

    “林大人真的说…我父亲是冤枉的?”孟琼枝说着,泪如雨下。

    这几年来她背负着罪臣之女的枷锁,何其的痛苦和无力。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苟活于世浑浑噩噩。

    “那……”

    “我外祖父若有证据,也不会在大明殿上撞柱而亡。”

    孟琼枝闻言,眼中的希冀之色立黯。

    当年父亲被诬陷,林大人曾多方奔走,却被人反咬一口,说是父亲的同党。百口莫辩之下,林大人在陛下的面前以死证清白。

    她看着林重影,不由得悲从心头来。

    当被她抱住的刹那之间,林重影感觉自己僵冷的身体得到了慰藉,活人的气息渐渐充斥着自己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开始复苏。

    原主的记忆她已经全部消化,如今的她不仅是她自己,还是陆重影。从此以后她背负着别人的一切,包括身份,包括恩怨。

    所以陆重影的恨,就是她的恨。

    “孟姐姐,你想为你父亲申冤吗?”

    “陆妹妹,你…你有法子?”她抓着林重影的手,一脸急切。

    一阵寒风穿透而来,吹动她的厚重刘海。发丝被拂起的那一瞬间,隐约可见她额头上恐怖的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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