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月起了个大早,因为近几日下值后要去找烟罗娘子练舞,殿下便不给她安排晚间的轮值,相应的,她便提议自己早起一些,去轮换晨值。

    未曾想,殿下也已经起了,披着斗篷自雪堂缓步而出,悠悠与她相望。

    “殿下要同我一起走?”

    江风之轻轻颔首:“先用些早膳罢。”

    凌月有些诧异,昨夜长谈后她还歉疚提醒他要多睡一会儿,但眼下观他的精神未有不济,甚至比昨日所见还要好些,便不多劝什么。心中暗道殿下果真是励精图治,若他成了东宫之主,将来成为天子,想必会将大璟治理得很好很好罢。

    可这个念头一出,她便不由感到难过,殿下他……

    随即,她又飞快地甩了甩头,将这些杂思暂且抛却脑后,不愿让自己陷入萎靡的情绪之中。还没到最后一刻,说不定,说不定……

    若真是威王派人下的毒,将他擒获下来,严刑逼问一番,说不定……他真的有解毒之法呢?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一切还是未知数。

    她知道的是,只要一切未成定局,便不能气馁,不能放弃希望,一定要走下去看看,否则,面前还摆着那么多道难关,却连自己都不相信那个彼岸,又怎么跨得过去?

    江风之望着她变换的神情,关切道:“怎么了?”

    凌月定了定心,捧着肚子道:“饿了。”

    江风之不由失笑。

    早膳很快摆了上来,按江风之的意思,凌月面前摆的是胡饼糕点及一碗栗子粥,他自己面前则只有一碗热粥,她目光热切地将糕点推过去些:“殿下也多吃一些吧?”

    他微微点了点头:“好。”

    就在两人才刚用完早膳时,一个身着黑衣的暗探恰好出现在廊下,跪地拱手唤了一声“殿下”,想来是已经等了一会儿。

    江风之看了他一眼:“可是裴寺卿那边有了消息?”

    “是。裴寺卿昨夜密审裘权,无论是诈问还是威逼利诱,裘权都不承认对殿下下毒一事,认为是裴寺卿的欲加之罪。”

    凌月心头一颤,才刚思及此事,便传来此事的消息,但这个结果,并不算乐观。

    江风之瞧见凌月面色有些不安,思忖片刻,语调轻松道:“裘权生性狡诈,谋害亲王是重罪,他若承认,便是罪上加罪,不会轻易相信裴寺卿的利诱。眼下威王还未垮台,就算裘权真的曾得威王授命派人下毒,不到绝境,他是不会轻易招供的。”

    “殿下说得没错,”凌月点了点头,紧蹙的眉心却未舒展开来,“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或许,确实不是威王下的毒。”

    她仔细地理了理思绪,分析道:“殿下与威王是如今最为得势的两位皇子,亦是储君之争最强劲的对手,威王明面上最有下毒的动机,可这份动机太过明显,也是最好的障眼之法。若是烟罗娘子当时在阁间里听错了……又或者那人刻意模仿裘权的声音,意图栽赃……亦不是没有可能。”

    “确有这种可能。”江风之神色微敛,不由思及其他几位皇子,淡声述道,“除了我与威王,只有二皇兄静王与我二人年纪相仿,又因生母失足落水而亡,被皇后收养,封了亲王,可他似乎未有竞争储君之心,三年前便入了长生观为父皇祈福。”

    “长生观……”凌月置于案几上的手掌忽而握了握拳,目色如剑闪过锋芒,“凌月他日,也去长生观拜拜。”

    江风之动容一笑,温言安抚:“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威王撑不了多久了,待擒下他,此事便见分晓。”

    凌月郑重颔首:“凌月会化忧心为动力,竭尽全力将威王等人击破。”

    他目色柔和地望了望她,才对暗探吩咐道:“因分利账本没有找到,父皇只免职了礼部齐尚书,发配了齐睿,还未发落裘权。你便让裴寺卿好生看管着裘权,静待威王落网便是。”

    “属下遵命。”

    暗探走后,凌月跟在江风之身侧,一路踏着蜿蜒绵长的府道朝珏王府大门走去。

    府道上行礼的婢女仆从众多,她只觉得自己身上汇聚了无数道热切的视线,可那些视线并无敌视,也不冒犯,于是在对上目光之时,她便弯眸报以一笑。

    那些趁行礼时探看的仆婢当即垂下眼去,心中却不禁感到受宠若惊,身姿体态皆染上喜色。听吴嬷嬷说,这还是殿下第一次留女郎在王府宿夜,留的还是这天底下与殿下最为相配的女郎。

    方才一见,女郎不施粉黛,姿容却极是清丽飒爽,唇边笑意比之殿下的冬雪疏淡,更显出一派春日般的明媚暖煦,二人身姿清逸飒然,迎光而来,好似金童玉女一般,便不由在心中惊叹嬷嬷所言非虚。

    吴嬷嬷站在门口送行,满意地瞧着两人,虽殿下先前斥责过她的自作主张,放言珏王妃不会是凌娘子,可她自小陪在殿下身边,看得出来,殿下对凌娘子的关切一日更甚一日,只要在她身侧,整个人便会生动许多。她私心里,依旧是想促成二人的。

    府门之外,凌月思及自己有马不骑,却随上峰一齐乘坐马车似有不妥,便摆出下属的样子,对江风之抱拳道:“凌月在马车外保护殿下。”

    江风之明白她的顾虑,也不勉强,轻轻颔首上了马车。凌月于是跨上踏云,朝笑容可掬的吴嬷嬷挥了挥手。

    马车开始平稳行进,熟悉的马蹄声充盈耳畔,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入了西街之后,时不时有过路的百姓自发地朝她问好,声音热络:“凌校尉!”

    她回应的声音亦是难掩雀跃,好似刚夺得武状元时遭受的百般冷眼冷遇,已随着她品行的播馨渐渐远去。

    他掀开车帘,望向身骑白马的飒丽女子,清和的日光洒在她的脸畔,在她朝百姓挥舞的手臂上欢欣跃动,乌发高扬,神采逸飞,美丽不可方物。

    留意到他的视线,她立即侧头望了过来,脸上绽开动人心弦的笑意:“殿下?”

    许是冬日的暖阳照得人心萌动,他的心中倏而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想。

    若能一直看到她的笑容,便好了。

    可他的喉间随即漫开一丝苦味,如饮下酸苦补药一般。这个念想,未免太奢侈了。

    中了幽冥花毒之人,哪怕体魄再强健,最多也未有活过一年的,他已经时日无多。又或许正因时日无多,因人深处的贪婪本性,他才在近日陡然生出许多徒劳的眷恋。

    明明昨夜才刚长谈过,晨起时却又隐隐期待着见面,他生在皇宫,情仇纠葛见识得比她要多许多,虽是第一次经历,却不似她那般懵懂,渐渐地,也在辗转反侧中觉察出了自己的心意。

    想在离开之前,再多看一看她的模样。

    如若不能留住……江风之以目光细细描摹眼前的女子,良久,才浅笑着朝她摇了摇头:“无事。”

    ——如若不能留住,那便深深地记住眼前的这一刻罢。

    *

    步烟罗被珏王府的人送回兰香楼后,便发现威王派来的人早早等在了那里,她未有一刻停留,便又被接到了威王府。

    厅堂中的威王停下踱步,轻挑左眉,眼神却有些阴鹜:“烟罗娘子,本王恭候多时了。”

    步烟罗垂下眼眸,欠身施礼:“烟罗昨日因故失约,请威王殿下,梁国公恕罪。”

    “恕罪?”斜卧于榻上的梁国公冷笑一声,缓缓支起肥硕的身子,“烟罗娘子不必害怕,我等一向怜香惜玉,若是娘子配合,自然不会受罪。”

    “怜香惜玉”四字自这位口中说出,更显出森森的骇人之意,步烟罗缓缓抬眸,回道:“珏王殿下昨日请烟罗宿在珏王府,是为了让烟罗为他抚琴,以缓解近日的头疼之症,事出紧急,烟罗才不得不对威王殿下失约。”

    这个理由威王已经听回禀的侍从说过了,他目光狐疑:“只是这样?”

    步烟罗还未回话,梁国公却不以为然地开口:“当然不只是这样,珏王必定询问了娘子在望归楼为盐铁使送行的细节,是也不是?”

    威王闻言上前一步掐住步烟罗白皙的下颌,厉声问:“你都对他们说了什么?”

    相比威王的暴怒,步烟罗显得沉静许多,他这个反应,简直是把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写在脸上,她潋滟的眸光轻轻流转,神色楚楚却毫无惧色:“请殿下莫要失了身份。烟罗每月奉命为盐铁使献舞送行,月月如常,从未发生过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威王动作忽顿,似是未料到这个柔弱的女子竟是这样坦然的姿态,怔愣的片刻,梁国公幽幽接上了话:“娘子这话说的极好,本来就没有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乖孙儿,你真该跟烟罗娘子好好学学,稳稳性子。”

    “不过,”他阴冷的目光沉沉审视着她,伸手抚过榻上摆放着一根两寸宽的柱形荆棍,荆棍两侧还削出无数个细小的倒刺,步烟罗认得,那是梁国公在望归楼常使用的器具,“虽然什么也没有,可珏王和那个女子不是最擅长没事找事,多管闲事么?娘子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珏王与那个女子想怎么做。”

    “烟罗娘子如此慧敏,应当猜得出来吧。”

    步烟罗神色微变,朱唇渐渐抿了起来。

    他瞟了步烟罗一眼,那抹神情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虽然我等怜香惜玉,不想对娘子动粗,可若到了望归楼之上,一群粗人汇聚一堂,会发生什么,就很难保证了。”

    形容昳丽的女子后退一步,目色中布满惊愕与犹疑。

    她垂下头,长睫如蝶翼震颤,似在经历内心的挣扎,良久之后,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那声音细若游丝,将断未断:“她想……混进花娘的舞队之中。”

    *

    下值之后,凌月骑马朝布政坊的廨署而去,这是此前千羽卫在凤临西街的分廨署,如今成了珏王殿下与飞凤军办公之地。

    她下马之时,江风之正好自廨署门口迈步而出,行止清雅地拾级而下。

    凌月雀跃地挥了挥手臂,迎上前去,同他走到一旁僻静的槐树下。

    江风之有些无奈:“来告别还如此欣悦?”

    凌月目光一亮,随即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殿下懂我。凌月忽然想起,晨时忘了同殿下说一声,今夜若无要事,凌月便不去珏王府了。”顿了顿,她补充道,“不是因为告别才欣悦,是因为见到殿下才欣悦呀。”

    江风之无言地注视着她,目色微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半晌后,却只是弯了弯唇角:“我知道了。”

    “今夜练完之后,便回去好生歇息,秦夫人应当也想念你了。”

    “才分开一天,阿娘应当……不会觉得寂寞吧?”凌月想了想,又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嗯……”江风之微微垂眸。

    凌月挠了挠脸颊:“那,可以劳烦殿下派人帮我把踏云带回家么?”她还想趁夜回家歇息,骑着踏云反而不方便。

    “可以,不算劳烦。”

    凌月感激一笑,向他行了一个告退礼,转过身之后,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又回首朝他摆了摆手:“那我走啦。”

    江风之轻轻颔首,站在已呈萧疏的落槐之下,静谧地望着她潇洒的身影踏飒远去,头顶的零星枯叶被长风卷落,如残蝶飘舞无依,她的身影便被一叶残蝶掩映,消失无踪。

    “她走了。”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伴着枯叶落下,身侧的踏云打了个响鼻,他缓缓收回寄于虚空的目光,与昔日爱骑对视一眼,抬手抚了抚它雪白的鬃毛。

    还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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