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身姿轻盈落入平康坊兰香楼后院,如一只无人察觉的青鸟,她循着院内灯笼抬头望去,扶疏花树的尽头伫立着两栋对称的阁楼,东侧为百花阁,阁间分布紧密,阁上往来人影绰绰,传来些许莺歌笑语;而西侧的紫烟阁则是一栋独立的三层阁楼,每层阁间只有寥寥几个,阁外廊道不见行人,星星点点的紫白小花自二楼中央的窗台缠枝垂下,随风摇曳,恬静清幽。

    如此清雅的阁间,必定是烟罗娘子的居处。

    凌月足尖一顿,翻身上了紫烟阁二楼,悄然行至中央的阁间,见四下无人,阁内亦无话音传来,便轻轻扣了扣门:“烟罗娘子?”

    不过片刻,但听吱呀一声,菱花格门朝里拉开,一缕秀丽的乌发被风撩至门外,步烟罗黛眉水眸朝外一望,百媚横生:“凌娘子请进。”

    凌月目光骤然亮了亮,依言脚步轻缓地入了阁内,先问出了此刻最关心的问题:“威王他们可有为难你?”

    一双柔荑缓缓拉上窗台的紫色纱幔,阖了窗棂,水袖飘飘扬扬间,阁外的声音景象便彻底听不见,看不着。美人眼眸缓缓掀起,双眸里波光潋滟,朦朦胧胧辨不分明:“烟罗平日常与王孙贵胄交集,自然有应对他们的法子,凌娘子不必为烟罗担忧。”

    “真的么?”凌月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看见那双裸露的玉足时,视线不由顿了顿,随即上前牵过她的手,仔细探着她手腕的脉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才松了口气,“没事便好。”

    步烟罗轻轻颔首,拇指指腹不自觉地抚过尚余温热的腕处,长睫遮掩下的眸光略微颤了颤。

    凌月转头环视起阁室内的布局。阁内很是宽敞雅致,设有近窗的梳妆台,琴台,靠墙的镂花黄梨木衣柜,阁室中央铺就着松软厚实的雪色绒毯,毛毯里侧立着一扇花鸟屏风,用以隔开其后逸散着幽香的软榻。满室寂静,一道道轻纱罗幔自阁顶横梁垂下,半遮半掩,将阁内映衬得极是旖旎。

    她未见过这般闺房景象,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中陡然升起一阵陌生的紧张。

    步烟罗玉立在绒毯中央,静静观察着凌月的反应,声音很是轻柔:“娘子害怕了?”

    凌月握了握拳,摇摇头道:“不怕!”

    步烟罗失笑,移目向下,看向她的双脚:“那么,便请凌娘子脱鞋卸剑,到烟罗面前来。”

    凌月又扫了一眼美人赤.裸着的双足,定了定心,依言将腰间佩剑与鞋袜除去,踩上了绒毯,与步烟罗相对而立。

    步烟罗忽而款款上前一步。

    “烟罗娘子……”凌月拿不准她的用意,有些想要后退。

    美人的吐息却酥酥软软扑洒在她颊侧,如同精魅摄魂:“唤我烟罗。”

    凌月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可那双雾蒙蒙的水眸仿佛带着吸力的深深潭水一般,让她从头到脚地定在原地。

    步烟罗水袖飘扬,葱白手臂随之环过凌月的耳后,长指一捻,便取下她用于束发的绸带,乌发顿时如瀑倾泻。

    凌月心间一颤,立即后撤了几步,披散的秀发因着迅疾的动作朝前荡起。因为并未抱着敌意,又未曾经历过此种情状,方才那般旖旎柔和的氛围便骤然惑了她的心神,不免后知后觉地惊叹出声:“没想到凌月身为女子,竟然也会中美人计……烟罗娘子果然厉害。”

    步烟罗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凌娘子信任烟罗,并未心怀戒备,若烟罗未能让娘子显露片刻松懈,才愧对凤临花魁之名。”

    “不过,”她凝视着凌月清澈见底的双瞳,羽睫微敛,语调清幽地道,“凌娘子心思敞亮,可有这世上多的是心思深沉之人……望归楼的人绝非良善之辈,娘子若要以身犯险,需当慎之再慎。”

    凌月回视着这个身似柔弱无骨,眼神却又似迷一般神秘的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娘子提醒得是。”气氛沉寂了片刻,她细细回忆着美人方才的一举一动,又问,“适才的美人计,也是烟罗娘子想教给凌月的么?”

    步烟罗轻轻颔首:“一般的花娘在面对官人时,便需显露柔媚顺婉的神情体态,以激起他们的兴欲,不应显露凌厉敌意的眼神。可若遇非常之时,又无利器,也可以此计法博取生机。”

    “这样的眼神,凌娘子可以做到么?”

    凌月怔了怔,忽而闭了闭眼。掀眼之后,眉目之色比先前柔婉了许多,她学着步烟罗先前的样子,将双手轻轻交握拢在腰侧,缓缓屈膝行了一礼:“多谢烟罗娘子倾囊相授,凌月受教了。”

    步烟罗欣慰一笑,款款回了一礼:“不过是些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她施施然走向靠墙的衣柜,取出一件与她身上样式相似,但比她这位主舞花娘所着更加素简一些的水袖舞裙,交到凌月手上,“凌娘子可以先到屏风后将衣裙换上,随烟罗一同演练此次为盐铁使送行的水袖舞。”

    说罢,她便背过身走到窗边。

    凌月见状,没有忸怩地依言照做。

    舞裙穿在身上,将她纤细的腰身掐得恰到好处,裙身之上露出锁骨处大片雪白肌肤,水袖单独剪裁,轻盈覆在肩背之上,烟粉色袖口裁出如花瓣一般的形状,可以露出手腕之下的白皙手掌,花瓣袖口外,左右各有一条长长的水袖。

    舞裙轻轻悠悠,空空荡荡的,凌月虽很不适应,为了救人也只能强行适应。她掌心的纱布也已经拆下,手心没有一丝遗留的伤痕,连陈年茧子都被白玉膏抚平了,看不出任何粗人的痕迹。

    步烟罗回身打量着她,眸中不禁流露出惊叹之色:“好一个美人儿。”

    凌月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思及烟罗娘子方才的教导,又换上一个更为羞涩婉约的笑容。

    瞧着她的努力,步烟罗真心实意地笑了笑,牵引着她与自己相视而立,中间空出约莫六尺的空隙,柔声道:“娘子舞动时,要做出与烟罗手足方向相反的动作。”

    “凌月明白。”

    美人拢起烟粉水袖,轻轻抬臂迎送,扭动柔弱无骨的腰肢,凌月仔细看着,抬起另一只手臂重复着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地扭了扭腰。

    步烟罗抬起酥手按在凌月的腰间,轻捏了捏,手掌下的肌肤便像触电般猛地一跳,她轻笑一声:“呼吸放缓,腰侧这里要放松,让它缓缓陷下去。”

    凌月依言调整着呼吸,随着她手掌的力道律动,确实感觉到腰侧放松了些许,不免兴奋地抬起亮闪闪的眸子望向步烟罗。

    美人莞尔一笑,认真看进她的眼底:“你真可爱。”

    这般情态,就像她的妹妹一般。

    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步烟罗眼中的欢欣悄然滞了滞,听见凌月不好意思的笑声,她稍稍转眸,面上维持着笑意。

    “娘子很有天赋,我们接着练吧。”

    *

    第二日上值,凌月正骑着踏云缓步巡视南北向的西四长街,巡至西市东北角的十字街口时,忽见珏王府的马车于凤临东街穿行而来,她立即下马行礼,雕花马车速度渐缓,朝北调转方向后,车帘掀起,舆厢内的青年朝她投来一道清冽的视线:“随我来。”

    “是。”凌月颔首,正欲跟上朝北行进的马车,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伴着马蹄的欣喜呼唤。

    “凌校尉!”

    凌月回头看去,望见一个俊朗的身影正朝这边飒爽奔来,是沈夜高坐于马背之上,对她挥动着生风的手臂。从他的视角,只看堪堪瞧见北行的马车后轮。

    凌月余光瞥了一眼马车内还未收回的视线,朝沈夜点了点头,便翻身上了马。

    见凌月就要离开,沈夜加速奔至她的身侧,勒停马匹,飞快自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物什,递至她的面前:“凌校尉,这是沈某在你我上次一同前去的至味食肆买的花蓉糕,你巡街来得早,想来早饭吃得仓促,不嫌弃的话,可以留着垫垫肚子。”

    凌月微微一愣,这是她上次在沈夜面前提过的点心,颇受欢迎,当日到食肆之时已经售完,平日又一大早便排起长队,她便有些可惜无缘品尝,没想到他竟记了下来。此刻他到达西市的时间比西市巡辅平日上值的时间要早一个时辰,更难以想象他是何时前去食肆门口排队的。

    她难免有些动容,迟疑之时,思及曾与殿下的谈话和她所应承之事,虽有些不忍,也只能婉言回绝:“多谢沈巡辅的好意,但我尚在巡街,此刻又有要事在身,不便收下,沈巡辅便代我尝尝罢。”

    沈夜捏着油纸包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没有收回,就那样长望着她。凌月话既出口,便不再迟疑,拉起缰绳纵马离去。

    望着她北去的背影,沈夜缓缓握紧手中的纸包,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岔道口,才渐渐卸了力,下压的凤眼朝纸包内一望,里面的精致糕点已悉数化为了齑粉,金红相间,面目全非。

    她今日的态度很是反常,竟比平时冷淡许多。

    若是平时,她就算有千百种理由,出于善意,至少也会品尝一块,感激地对他露出明媚的笑颜。

    可今日,她没有接受,甚至连一丝笑意都没有,为什么?

    任凭心中千回百转,可他的面上很是平静,如古井一般沉寂无波。在周围匆匆过客的眼中,不过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站在路口愣神了片刻。

    只有极其心细的人,才能觉察他眼中极力压抑着的那股异动。

    牵着马朝西市北门调头时,沈夜目不斜视地将手中之物掷了出去,油纸包凌利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拾荒者的麻袋之中。

    *

    凌月赶到飞凤军廨署之前,遥望见江风之正玉立于昨日的那棵萧疏落槐下,抬头赏着片片凋零的落叶,如画中人一般隽逸寂寥。

    她下了马,牵着踏云缓步走上先去,躬身见礼:“殿下。”

    青年慢慢回首,目光很轻地看向她,淡淡一笑:“你来了。”

    凌月抬起眼:“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江风之凝视着她的面容,静静打量了片刻后,才低声开口:“昨夜可遇到难处?”

    她摇了摇头,笑道:“都挺好的,烟罗娘子还夸我有天赋呢。”

    “那便好。”他微颔首,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地发问,“你……都学了些什么?”

    凌月看着他难掩好奇的模样,又因步烟罗昨日的夸奖信心充盈,不免也想对人验证一番。

    于是她清清嗓壮了壮胆,幽幽撩起半明半暗的眼波,绵绵送了过去,又柔了声线,甜甜唤出一声:“殿下。”

    江风之眼睫骤然一颤,被掩映的墨瞳有些错愕地放大,视线迟缓地在她双眸间回巡着,薄唇动了动,却只是轻轻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极难消化眼前所见的这一幕。

    凌月顿时没了底气,泄气地拍了拍脸颊:“啊——好像很失败!”

    “不是……”江风之亦掩了掩唇,轻咳了声,“只是……很少见你这般,不太习惯……”

    凌月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红,背过身去,平复着脸上的热度,不禁捏着拳道:“殿下,我会加倍努力的!”

    “不是那样……”江风之有些语滞,可一时也没有恰当的措辞描述方才受下秋波的感受,很不习惯,很不像她,谈不上喜欢,却又有种怪异的新奇,很是复杂。

    在他想明白措辞之前,凌月已经重新转过身来,生硬将话题翻篇:“殿下找我还有其他事么?不然,我去巡街了……?”

    “咳。”江风之只能止住话头,思忖起其他想说的话,“还有……”

    对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昨夜你是何时回家的?”

    “子时。”

    “这般晚么?那今夜……”

    凌月又下意识攥了攥手掌,倔强道:“今夜怕也不能早归。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江风之望着她收拢的拳头,不由泛起一丝苦笑,早知如此,方才便该多加控制些自己的表情。

    可转念一想,她需要应付的局面更是艰险,多做些准备也是好的,便摇摇头道:“无事,只是想提醒你,休息亦很重要。”

    凌月点点头:“回去我便睡了,一点儿也不累。”顿了顿,她左右瞧了瞧眼前青年的面庞,有些诧异,“倒是殿下,凌月没去王府叨扰,殿下眼下却有些淡青之色,是不是在为了威王的事操劳?”

    江风之想解释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又忽而顺势说道:“我可以应付,你不必忧心。”

    凌月认真地看着他,语气有些疼惜:“殿下一定要注意休息。”

    他的心因着这一句诚挚的关切而变得酸软,几乎难以自抑,可明明,也只有一夜未见,未听到她的关切而已。

    他从何时开始,竟变得如此贪心?

    缓缓地调整了片刻呼吸,江风之才找回平静的声音:“今日下值后,可还需要我将踏云带回凌宅?”

    凌月摇了摇头:“此事不必劳烦殿下了。原本凌月是为了能在宵禁前赶到平康坊,才没时间骑马回家,但烟罗娘子在练完舞后并不详问我在平康坊的住处,随口说了一个坊内的客栈她便不过问也不挽留,想来她明白此事的敏感,并不深究,所以我也不必再做样子,打算先骑马回家,待入夜再暗中前往紫烟阁便是。”

    言下之意便是,下值后也不会再来廨署见他。

    江风之的心又因着这一句话沉寂下去,好似有风贯穿而过,空空荡荡。他无言地点点头。

    看来不止一夜了。

    “要保重身体。”

    他听见自己飘忽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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