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夜时间有些难捱地过去,发船日亦渐渐近了,前几日早朝时,江风之听到京城盐铁司官员奏报,原定望日出发的扬州运盐官船因暴雨而延迟两日发船。

    他准备了几日,直到今日官船从扬州出发,便遣人将左将卫长英与校尉凌月唤来廨署里侧的一间厢房,派崔翊于门口望风。

    卫长英率先躬身问道:“殿下召我等前来,可是私盐一事有了安排?”

    “不错。”江风之点了点头,正色道,“运盐官船延迟两日才出发,想来不会只是巧合地因为暴雨。梁国公与威王应是想以此为障眼法,让我们捉摸不透此次行船是否有夹带私盐,以免我暗中向父皇上报此事。”

    顿了顿,他自袖中取出一卷熟宣纸,徐徐铺展于案几之上,以镇纸压住两端:“你们过来看。”

    凌月凑近之后,发现那是一幅以广运港为重心的精细舆图。

    一根修长的食指点在舆图中央的广运港口,让左右侧的两人视线汇聚于统一的落点。

    “往日官盐船到港之后,会先将官盐运入望归楼一楼,左厢房后的廊道,再沿廊道和广运街运入位于皇城的盐铁司内。”食指随着话音往舆图西侧的望归楼和皇城游移,最后落在望归楼左侧的几个厢房,“而据西市私盐贩及花魁步烟罗所述,此前私盐应便是被存放在这几个厢房之中。”

    “所以,”他抬眸看向右侧的凌月,目光停了停,“两日后的送行之夜,凌月便要作为先锋,伪装成花娘潜入望归楼,先去探一探楼内是否存放着私盐。”

    凌月点点头:“对了殿下,我向烟罗娘子打探过盐铁使李壑,她说李壑为人多疑,事必躬亲,许是平日压抑久了,在寻欢上又追求新鲜,喜欢挑些新面孔服侍,我在想,若是被他选中侍奉,也可探探分利账本是否被他随身带着,再看看他们是如何对待花娘的。”

    江风之目中浮现一丝担忧,又强压了下去:“望归楼左厢房曾是私盐存放的地点,威王想必也会提防我们搜查此处,务必小心行事,不要莽撞。”

    说罢,他又解下腰间的丝囊,倒出一红一绿两枚细巧的竹筒:“若有所发现,便放出这枚绿色烟花弹,我会率西郊飞凤军暗守于广运港北门外,一旦看到信号,便立即赶过去助你。若没有异常,你便立刻脱身,到北门与我汇合,倘若陷入埋伏难以脱身,不要硬撑,立即放出红色的烟花弹告知于我,明白了吗?”

    凌月欲要接过竹筒的手有些僵住:“殿下要亲自率军?”

    江风之微微颔首:“身为主帅,怎能坐视将士冲锋在前,自己却龟缩于后?”话音才落,见凌月面色极是忧虑,又缓了声线,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毕竟,不能拖你们的后腿。”

    “凌月不是这个意思!”她摇了摇头,急言开口。

    卫长英也不由附言道:“是啊,殿下,您的身体不能有任何闪失,若是您给属下安排了其他任务,也可以让祁连或崔统领来领军啊。”

    江风之明白他们的关切,诚挚一笑:“你们的任务都很重,还不到忧心我的时候。况且,你们忧心我,我亦忧心你们,反言之,我信任你们,你们也该信任我。”

    凌月还想说些什么,可江风之却不容置疑地拉过她的手腕,将竹筒放置于她的掌心:“不要分心,此事凶险,务必要专注于各自负责的事情。”

    卫长英见状,欲言又止地垂下目光,他最知晓自家主帅是个多有主见的人,眼下连凌月都劝不动,那他又该怎么开口呢?

    不待他想明白,江风之继续道:“若是望归楼内未藏有私盐,按照威王与梁国公的性子,有几种可能。”

    “其一,便是私盐被藏在了别处,待事情解决后再继续分发。威王素来心高气傲,行事张狂,劣势之下又遭激将,很有可能会为了扳回一局而孤注一掷。而若要不被港口上的其他商贩觉察运送私盐,除了藏在望归楼内,便只剩下两个地方。”

    卫长英想到什么,立即睁大了双眼道:“运送官盐的廊道!”

    “不错。”他点了点左厢房外的西向廊道,将视线投注向卫长英,“廊道密闭,仅供运盐之用,只开了几个天窗应急,前后两个廊道口皆有千羽卫把守,而廊道出口外,亦是千羽卫巡守的广运街,平日无人敢过。长英,你要带着精锐在千羽卫巡守下潜至廊道附近查探,若是有所发现或遭遇伏击,也以异色烟花弹传信。”

    卫长英接过两枚竹筒,连忙道:“是,殿下。”

    “还有一个地方,”凌月指了指港口边画着的货船,“应当是官船之内。”

    江风之微颔首:“若是梁国公与威王彼此妥协,或许会用此种更为隐蔽,也更为阴险的法子,在幽暗的船内设下埋伏,待我们前去查探。此种幽密之事,交由崔翊与暗探比较稳妥。”

    “不可,”凌月当即反驳,“殿下身边不可缺少随身保护的人。”

    “右将祁连会保护我。”

    “可一旦局势复杂起来,比如有谁发了信号,暴露于险境,祁连将军要带军冲锋,必定无法全心保护殿下,这样不行,崔统领绝不能离开殿下身侧!”

    “身为飞凤军将士,最重要的是服从主帅的命令,以大局为重。”江风之面色肃然地紧凝着她。

    凌月愣了愣,不闪不避地回望过去,眸光中透出石赤不夺的决然:“可若是殿下有什么闪失,那样的大局,凌月无法接受。”

    江风之面色微怔,抿紧了唇线,想像以往说服下属一般让她不要感情用事,可在她面前,这句话竟是前所未有的难以启齿。

    “还有,殿下问过崔统领的意愿了么?”

    凌月才刚说罢,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崔翊的声音随即自门外传来:“殿下,沈巡辅有要事求见。”

    江风之环视一遍屋内的两人,略一思忖,沉声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道高大劲瘦的身影逆着光跨过门槛,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屋内的景象,朝江风之躬身行礼:“珏王殿下若有为难之事,可以交由沈某完成。”

    崔翊听闻“为难”二字,掩门的动作不由一滞,左右外面无人探听,他急匆匆迈步进来,关上门问道:“殿下在为何事为难?”

    江风之冷冽的目光落在沈夜面上,审视道:“沈巡辅说呢?”

    沈夜恭敬地垂下头,回道:“沈某不敢揣摩殿下之意,只是入屋之时直觉气氛有些凝重,便猜想,或许殿下与两位大人是为了查探私盐一事而犯难。而沈某急着来求见殿下,亦是因思及此事,欲为殿下效劳。”

    “继续说。”

    “沈某这几日因私盐一事悬而未决而寝食难安,眼见运盐官船就要出发,便根据西市之事仔细思索推敲了一番,认为私盐若是运入京城广运港,便只可能藏在望归楼厢房、运盐廊道以及运盐官船三个地方。”见江风之眸色渐深,却未有制止之态,他继续说道,“而这三个地方之中,若是殿下安排卫左将前往运盐廊道查探私盐,就算没有发现,最坏也能找个追逐犯禁盗贼之类的事由搪塞过去,故依沈某之见,运盐廊道让卫左将去查探最为合适。”

    “剩下的两个地方,沈某没有把握可以不被觉察地混入望归楼厢房查探,但密探幽暗中的运盐官船,是沈某所长之事,沈某愿意毛遂自荐,为殿下分忧。”

    “哦?”江风之微微挑眉,“你擅长在夜间行动?”

    沈夜颔首道:“不瞒殿下,沈某幼时家境窘迫,白日要帮家中劳作维持生计,夜里不能擅用灯烛,便日日在黑暗中习武,久而久之,沈某在黑暗中的目力便也比常人都要清晰一些。”他看了一眼凌月,“此事,凌校尉应当也知晓。”

    这是沈夜在大理寺那一夜对她讲述过的往事,但凌月还因着他方才的娓娓而谈而浸于惊异之中,反应了一下,才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江风之眸中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异色,淡声道:“可探查运盐官船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沈夜默默环视一眼屋内人的神色,态度依旧未有动摇:“若是殿下信不过沈某的能力,可否让沈某与崔统领切磋一二,证明自己?”

    “我?”崔翊不无疑惑地看了江风之一眼,忽而明白过来,语调中是掩藏不住的惊诧,“殿下要派我去?”

    他很快朝江风之行了一礼,语气万般不愿:“属下不能离开殿下身边。”

    原来崔翊还真的并不知情。

    “殿下。”凌月目色灼灼地唤道。

    卫长英见状,连忙也跟着唤了声“殿下”。

    江风之无奈叹了一口长气,抬眸之时,视线朝沈夜掠去:“那么,沈巡辅便同崔翊比试一下罢。”

    话语落下之时,沈夜凤目一挑,已立掌为刃朝崔翊攻了过去。

    崔翊感受到掌风袭来,立即后撤退开一段距离,沈夜迅疾地追上前去,继续挥掌如刀。

    好快。凌月与卫长英立即警觉,旋即抬臂在侧,如筑起层层护罩,将江风之护于身后。

    厢房空间宽阔,一分为二,前半部分骤然成为了两人比试的擂台。

    崔翊偏身闪躲,右手下意识摸上长剑,又很快松开,随即抬起左臂往上一格,右臂骤然曲折,朝沈夜胸口击出一掌。沈夜后仰旋身避开,顺势曲下身子,长腿便向前扫去,崔翊凌空而起,落下时又招式狠辣飞来一掌。

    站在观看位的凌月视线在眼前交错的两个身影来回逡巡,不由叹道:“打得好。”

    卫长英眼睛眨也不眨,专注地观察着他们的一招一式:“你说谁打得好?”

    “……都好。”凌月观察了一会儿,迟疑地回道。此前她曾因香囊之事在西市挥剑试探过沈夜,那时他完全不是这般水准,哪怕当时是因愧疚没有还手,却也是藏得颇深。对于他的身手,她在抓私盐贩那日便已惊异过一次,只是今日才真正得见他出手,没想到竟与一流高手崔统领打得难舍难分,还是不免感到震撼。

    只是崔翊与她一样,都是惯于用剑,赤手空拳未能发挥出全部实力,而她没见沈夜使用过武器,不知道他用了武器又会是怎样的杀伤力,况且二人皆是点到即止,仍有保留,没有人真的下死手,因此对于两人武力的高下,不好轻易下判断。但沈夜既习惯于夜间行动,加上眼下展现出的身手,已经足以胜任此番查探的任务。

    被二人护于身后的江风之默然地审视着眼前的拳来脚往,眸色渐渐染上幽深。

    约莫过了二十几招,两人依旧难分伯仲,崔翊抡起一个硬拳砸了过来,没有用其他技巧,沈夜亦收掌为拳,回敬了过去,两人拳头结实相撞,又重重分开,各自被拳头掠起的风力震退几步,收了攻势。

    沈夜抱拳长作了一揖:“请恕沈某失礼。”

    崔翊亦回了一礼,面上的情绪有些复杂,半是赞叹,半是奋进的决心:“无妨,沈巡辅是个很好的对手,崔某打得很是畅快。”

    沈夜于是走近厢房中央,目光殷切地望向江风之:“珏王殿下意下如何?”

    凌月与卫长英朝后望去,往两侧让出一条通道,江风之缓步走上前来:“身手不错。运盐官船的查探,便交给沈巡辅吧。”

    他将手中的竹筒递给沈夜,说明了一遍烟花弹的使用,又正色道:“有一点你需得小心。”

    沈夜抬起眼,郑重地道:“沈某明白,那日潜入商铺的场景,沈某记忆犹新。”

    江风之看了他片刻,点点头:“那便好。”

    他又静静看了一眼身侧的两人:“还有一种可能没有说完。若你们皆无所获,便是他们根本没有将私盐运来,这是不太走运的结果,但若你们能全身而退,便不算最坏的结果。所以,务必小心。”温煦柔和的目光缓缓笼过众人,又坚定地道,“若是遭遇险境,一定要发出信号,求助飞凤军,哪怕一无所获,事情闹到父皇面前,本王也一定会护住你们。”

    凌月与卫长英心下动容,重重点了点头:“是!”沈夜亦屈身为礼。

    在房内闷了很久,众人迈出厢房之后,江风之见身侧崔翊有些神色恹恹,不用多加思索便已明白原因为何。

    崔翊曾与凌月比试过几次,最初虽是不相上下,但凌月渐渐习得了夜行术,剑术也在他几次提点下进益得很是迅速,加之天生有使不完的力气,后劲很足,眼下崔翊已不是她的对手,而她是个女子,又比崔翊年轻五岁,不免让他感到挫败。今日又遇上一个同龄同性的敌手,虽然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却不能不产生郁闷的心绪,而郁闷叠加在一起,便难免有些怀疑自己。

    他心中了然,不由拍了拍崔翊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凌月紧跟在殿下身侧,亦听见了他的话语,想也不想,便真心实意地冲口道:“凌月也一直这样觉得。”

    “殿下……”崔翊看了看江风之,又看了看凌月,心头翻动起难言的感动,虽然殿下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可心智却比他还要成熟稳重,亦逸散着让人心安的可靠,虽历经变故陷入低谷,可与凌月重逢后,又渐渐变回那个有人情味的殿下,甚至更加生动,更加让人心折。他像个愣头青一般攥紧了拳头,声音竟有些微微的湿润,“属下会加倍努力,更好地保护殿下。”

    江风之笑了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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