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人马一路对峙,将统领护送到了望归楼里侧的廊道外,灯笼摇舞的火光裹缠着一张张警惕焦灼的面孔。

    将厢房前的守卫撤离后,威王江云霆率先从羽卫中间走出来,有模有样地做了个引路的手势:“请吧,三弟。”

    “你们暂且留守在外,稍待片刻。”江风之朝崔翊嘱咐一声,见众人皆面色担忧,张口欲劝阻什么,又沉着地道,“听我命令。”

    说罢,他便独自跟在江云霆身后,缓步朝里间厢房走去。

    崔翊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走到厢房门口的清影,见他并不迟疑地迈入其间,房门关上,不由朝前动了动步,却被面前的羽将拔刀警示:“威王殿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擅入。”

    厢房内一豆烛火幽微,房门才刚被威王阖上,火光明灭,一道冷刃骤然闪过,抵在江风之的颈侧。

    江云霆立即拊掌大笑:“哈哈,你真以为本王会那般好心,让你在死前再见心爱的女人一面?”

    “不,你想都别想!”他笑意张狂,好似已经登上了胜利的顶峰,放肆倾吐着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懑,“这么多年来,你自命清高,目无尊长,要不是躲在飞凤军后面,我早就亲手杀了你!如今好不容易你铁树开花,能用个女人引你自投罗网,我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你遂心如意?哈哈!本王就是要让你爱别离,求不得,肝肠寸断而死!”

    江风之静静听完他满腹仇怨和诅咒,神色未有任何变化,只淡声问道:“待我死了,你会如何对她?”

    江云霆目中汇聚起森森幽光,仿佛对于想象此番画面极是热衷:“等我杀了你,再把她拖到你的尸体前,再欣赏一遍她肝肠寸断,万念俱灰的表情,啧啧,那画面,想想就赏心悦目!”忽而,他停住了狂热的笑意,又扭捏作态地掩着嘴唇,好似忽然才想起此事,“不过也有可能,等到那时,她已经被外祖父玩坏了,哈哈哈哈!”

    江风之眉心一颤,眸中骤然划过一道杀意,很快,又在眨眼间掩了下去,知道她现在性命无虞,眼下,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

    左侧第一间厢房内,凌月被两名千羽卫押倒在中间的案几之上,如砧板上待宰的羔羊,两侧传来声声惊惧的哭喊,她艰难地游转双目环视左右,不由一怔。

    厢房左右挤满了一个个双手受缚的布衣少女,从瘦小的面颊和身形来看,皆只有十一二岁,她们如惊弓之鸟哆哆嗦嗦地蜷在角落,数目很是惊人,以至于原先被选中的四名花娘没入其间,一时竟连踪影都寻不见了。

    看来方才梁国公口中提及的“小家伙们”,指的就是她们……!

    凌月凝目注视着取过荆棍的白胖老者,震颤的瞳仁中布满怒意。

    “啧啧啧,真是让人心悦的表情。”梁国公以荆棍挑起凌月的下巴,慢条斯理地笑道,“别急,真正的好戏才刚要开场,凌娘子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瞧着。”

    说罢,他狭长鼠目环视一圈,悠悠抬棍指向其中一个少女,命令道:“把那个小家伙带上前来。”

    身后羽卫躬身应诺,动作粗暴地拖起往后瑟缩哀求的小小身躯,不容分说将她按倒在凌月身旁。

    梁国公奸猾一笑:“扎针。”

    手持竹筒的羽卫立即步上前来,将竹筒口对准了挣扎哭号的女童。

    “……住手!”凌月急得低呼出声,重重地喘着粗气。

    “住手?”梁国公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面容狰狞,“我若偏不住手,以你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奈我何?”

    细针没入少女娇细的皮肤,很快,挣扎的身躯趋于宁静,只余失焦的双瞳默默滑下眼泪。

    梁国公挑起荆棍,伸向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女。

    凌月心血翻涌,竭力地握紧双拳,可身体却好似破开一道大洞,将原本充盈的气力从四肢百骸飞速流逝,哪怕拼命地收拢掌心,也无法挣开腕间的禁锢。直至此刻,她才万分深切地体会到,那种一瞬之间失去所有引以为傲的立身本领,散尽过往的赤勇与未来的希冀,周身空空荡荡,力不从心的滋味有多煎熬。

    原来殿下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着这样巨大的痛苦和无力么?

    可眼前这个猪狗不如的男人,不仅有可能是毒害殿下的罪魁祸首,竟还强略幼女,以折磨她们取乐……这样的畜生,如何能够饶恕?

    心口漫开难以承受的疼痛,可越是这样,她便越不甘心。凌月恨恨地咬住舌尖,拼尽所有能够汇聚的力量,凝注着心头所有的愤怒和悲恸,直到一缕鲜血从她的嘴角渗下,无法名状的剧烈痛觉终于让身体重获了片刻实感。

    她迅疾地挥动双臂,刹那间的爆发力冲破了羽卫松懈的束缚,紧攥的拳头朝那双不敢置信的鼠目砸去——

    *

    江风之轻轻笑了,神色从容地扫过颈边刀刃,对江云霆报以一哂:“你说想亲手杀我,可你分明怕我。”

    江云霆声音炸开:“谁说我怕你?”

    “你怕我,所以要以诱饵将我引来,”江风之笃定笑语,无视剑刃往前迈了一步,剑尖倏而贴上他雪白的肌肤,略带犹疑地往前颤了颤,可他的声音没有一刻间歇,“你怕我,所以要打着公平决斗的幌子,找人埋伏在厢房之内。而我会信你,是因为我也没有想到你竟如此怕我,即便我已手无缚鸡之力,可你却依然要借他人之手对付我,其实躲在别人身后的一直是你,不是吗?”

    “因为你害怕,哪怕身体如此强健,你也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不——我不怕!我不怕你!”江云霆急切大吼,伸手去夺羽卫的刀柄,“你滚开,让我亲手杀了他!”

    刀柄松动的刹那,玄色斗篷翻动,一把药粉自江风之袖中扑向二人面门,两人当即掩面急咳,江风之旋即夺过刀柄,竭力划破羽卫喉间,一刀封喉。

    他驰骋沙场许多春秋,所歼敌军数以万计,最知晓应当如何杀人,即便已因幽冥花之毒失去气力,可那些烂熟于心的狠厉杀招,依然在无数个难眠的冥夜绞动着他的灵魂,如何能够忘怀?

    江风之握着刀柄沉沉调息片刻,朝江云霆缓缓抬眼。

    江云霆摇摇晃晃地往厢房门口踉跄,满面惊惶:“你……你竟敢耍老子!”

    江风之丢开横刀,瞄准江云霆颈侧射出一支袖箭。

    “啊——!”

    江云霆吃痛地跌倒在地,捂着流血的脖子不住颤抖,又听见疾步上前的青年声若寒冰地道:“箭上涂了剧毒,你没时间了。告诉我,凌月何在?”

    江云霆连忙查看了一眼掌心血迹,果然色呈乌紫,他慌忙叫道:“你给我下了什么毒,快,快把解药给我!给我我就告诉你!”

    江风之不再作答,俯身扯过他挂在腰间的长哨,便径直从他身侧阔步而过,推开厢房的大门。

    江云霆彻底慌了,立即扯声大喊:“你别走……凌月在第一间厢房,第一间!你快点,快点把解药给我!”

    江风之扶着门框朝前方廊道望去,正欲迈步,身体却忍耐到了极限,不禁以掌掩唇,猛然咳出一道乌血,崔翊此刻正飞身来到他的身侧,望见他掌心大片紫红的血迹,大惊失色:“殿下,您怎么了?”

    江风之面白如纸,顾不上其他,猛地攥紧崔翊的手臂,声音凄厉地道:“快……挟持威王,率军前往第一间厢房支援凌月,快去!”

    *

    伴随着一声痛呼,梁国公肥硕身躯往后歪倒,凌月一把夺过他手中脱松的荆棍,绕到身后横过他圈圈脖颈,竭力地往里压去。

    荆棍上的倒刺扎破她的手心,又在他的脖颈间割出道道血痕,梁国公顿时青筋暴起,几欲窒息,身体的本能让他不由握紧荆棍,极力地往外推着。

    反应过来的守卫当即拔刀上前,手持竹筒的羽卫亦将筒口转向了她,却又因被她挟持于身前的梁国公而有所忌惮。

    僵持之际,梁国公声音撕裂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字:“……射!”

    恰在命令发出的刹那,一枚银针先于那些竹筒射出,猝不及防地刺入凌月的后颈之中。

    她吃痛地晃了晃,羽卫们抓住破绽,尖刀与筒中细针一齐朝她飞袭而来。

    凌月心间一凛,下意识挥动荆棍格挡,又飞速朝梁国公身后一避,尖刀掠起身前人的惊嚎,也是在此刻,她发觉流失的气力重又汇聚于四肢之内。

    她惊讶地偏头望去,一名碧衣少女从瑟缩的人影中蹿至她的身边,飞速说了一句“相信我”,便又将几枚银针分别刺入她手肘和手背的穴位之中。

    抬眼瞥见凌月唇边的血迹,少女微微一愣,明白了方才的状况,正伸手朝怀中摸索着,身前肥胖阴影移开,数把长刀又从头顶直劈下来,凌月将少女护入怀中,挥棍一格,羽卫们便被那股力道震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凌月不免惊叹地看向少女,才这么片刻,她的气力竟已经恢复了六七成,这名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少女却无暇解释,只抓住空隙道:“张嘴。”

    凌月依言照做,一抹清凉的药膏随即覆盖在她舌尖的伤口之上,将剧痛舒缓了少许,她正欲开口道谢,那名少女却抬手制止:“先别说话。”

    “快……将她们抓起来当人质!”涂药的当儿,梁国公扭曲变调的号令乍然在房内惊响。

    凌月登时起身,飞棍砸向正朝女童迈步的羽卫,紧接着足尖一点,身形拔起,破开格挡在前的刀刃将梁国公飞踹在地。

    她狠狠抬脚踢在梁国公颈侧,让他暂时失去意识,无法再发号施令,又以脚尖挑起一把散落的横刀,接在手里,迎上四方围攻而来的羽卫。

    她左右冲杀,刀法大开大合,痛快释放着今夜积压在心头的重重怒火,锋芒所指,无人可挡。

    碧衣少女趁机为案几女童的施针解麻,又以银针药粉应对着间或漏网偷袭的羽卫。在两人的配合之下,厢房内原有的羽卫已被清除殆尽,房门洞开,寒风乍起,凌月斜刃拦在房门之前,阻隔着所有自外方赶来的羽卫。

    此刻,崔翊领命行动,江风之伫立于最里间的厢房门口,长风穿堂而过,如命中注定那般,他沿着风过的方向遥遥朝漫长廊道的尽头望去,尽管前后相隔十数丈远,尽管衣裙妆画都与平素不同,可他还是一眼便瞧见了她。

    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心乱如麻的女子。

    他脑中空白,只顾疾步朝她奔去。

    凌月挥刀破敌之际,忽闻廊上脚步声紧,另一拨寒刀铁甲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奔涌上前,一边唤着“凌校尉”,一边很是自然地汇聚到她的身侧,加入了这场厮杀。

    她心神一动,下意识去找寻那道熟悉的身影,几道急咳之音随风从身后传来,蓦然回首,便听得一声紧切的呼唤——

    “凌月!”

    那道声音明明算不上高亢,却仿佛是从那人心底的最深处传出,带着足以穿透一切的温柔关切,重重地叩响在她心头。

    望见他纷乱的衣袍,她没有迟疑,亦抬步朝他奔迎而去。

    江风之停在她咫尺之外,凝息打量着她唇边,掌心的血迹,双臂慌乱地抬在半空,喉间一滚,眼尾便红了一片:“你受伤了……”

    凌月无法形容此刻的深深震动。才刚体会过他的痛楚,又撞入他异样疼惜的眼眸,可明明他的面色苍白得如此骇人,叫人不禁揪紧了心脏,这份心绪太过沉重,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扯起舌尖密密麻麻的疼痛,她不由有些哽咽,终是忍耐不住,抬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江风之猛地一怔,似乎连心跳都停了一瞬。

    他愣愣地凝视着怀中之人,明明睁着眼睛,却仿佛已置身梦境。这一刻,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在他体内波涛汹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撕碎,可他无法再想什么,只能幸福而又痛苦环起双臂,郑重地,无比珍惜地将她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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