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垂花门,再向右走完抄手游廊,便是东跨院。

    还未进院,一股龙挂香萦绕鼻尖。院内正屋檐下挂着以银丝做钩、正焚烧着的线香,伴随着悠悠的木鱼声,让人仿若置身于寺院。

    青岩轻车熟路地找东跨院的侍女要了一个蒲团放在地上,退到阶下,看着初江跪了上去。

    “母亲。”声音小心,生怕打搅到里面的人,却又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屋内的木鱼声依旧。初江低着头,目光放空地落在两扇屋门间的那条细缝上,愣了许久,轻柔地开口:“今日去了衙门一趟,若不是母亲,女儿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回来给您请安。还有,准备好的经书手抄没办法给您了,衙门要拿去当证据,一来二去辗转多人之手,母亲应该会不喜。”

    “......”

    “从单黎到汝南经过了二十几座县城,越往南方走风俗人情越发不同,比母亲留给我的书里描绘的还令人赞叹。那些书我看了许多次,即使拿放得小心,还是有些破损,得找个修书高手帮帮忙......听老仆说母亲的藏书不止家里和皇宫藏书阁里的那些,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如果有机遇,女儿想看看那些剩下的书里说的都是甚。”

    她张开嘴又欲言又止,想说的说不出口,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母亲。”

    太久没有声音,连木鱼声都停了,寂若无人。

    青岩看在眼里,想起回府时各院招待的忙碌,再跟这里的冷清对比,暗暗替初江心酸。

    做什么要热脸贴冷屁股。

    “姑娘,再不回去,庆嬷嬷要担心了。”

    初江低垂着眼睛,朝着屋门轻声说:“母亲,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她拜了一拜,跪立迟疑片刻,确定里面不会回应,才起身离开。

    -

    单黎别宫,西角门,小火者解开木栓拉出一道逢,一股令人眩晕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黑色衣袂闪进来,他立马勾头藏起表情,恭敬道:“指挥使。”

    高封望直视前方,瞧都不曾瞧他一眼:“带路。”

    皇宫西角门连墙新起了一排矮房,将足成年男子那般高度,用来供换班的宫人休息。

    已经到了下半夜,寻常会有小火者们在里面小憩,等待换值。此时一排的门房禁闭,唯有一间亮着光。

    小火者扣响房门提醒里屋人,紧接着打开半扇未锁的门,侧身让高封望进去。

    屋里坐着位头戴三官帽、身着御赐祥服的大太监,他脸白体圆,若是在宫外,活像一个含饴弄孙的老员外。

    “义父。”高封望语气恭敬。

    黄如淡淡地嗯了声,捧着书凑着眼睛在油灯下借光看字。

    “义父,这么看书伤眼睛。“高封望见他眯着眼睛看得极慢,拿过桌上另一盏油灯准备点燃。黄如抬起头,手持书打阻他的手:“两盏灯太过奢侈。宫里不比宫外,凡事能瞧见的东西,都经过层层加码上报采买。这么一盏灯的灯油,值得上几百文。王祥全那斯当上内官监太监,这些东西贵得更离谱。”

    高封望放下油灯:“王祥全对义父来”

    “呵。他对着底下人变着法地刮油脂,前几天还有内侍到咱面前叫苦,说生病托内官监在宫外买副最普通的药回来,被强拿了大半月的薪金,最后还不见药效。可怜见的,咱能有什么办法,谁叫他跟贵妃有旧,讨得人欢喜。”黄如手拨动着火苗,火影跳动在窗纸向只张牙舞爪的恶鬼:“真是个祸端。”

    他捻了捻手上的油烟,高封望拿过洁净的帕子服侍他,垂目低头,全无在外的傲气,甚至有种刻意的卑微,一个指拇一个指拇的擦,不留一丝肉逢。

    这副模样落在黄如眼里。

    他将他从肮脏恶臭的贫穷窟带出来,最知道他到底有凶残。可就属这种逼得狼狗崽子收敛尖牙,最令人心中得意。既要替他撑起腰杆,又要时时刻刻敲打,提醒他不过是个收主人垂青的狗,不是干净地来,也不可能干净地去。

    不过万事得有个度,逼急了,训狗人伤得最惨。

    “好了,都是那般高的人物了,还用得着你来服侍?”黄如笑着,收回手。

    “不管走的多高,义父终究是义父。”高封望叠好帕子放下。

    “义父以后也要靠你啊。”黄如看着他,转言:“咱让你故意办砸王家的事,心中可有怨气?”

    高封望低头:“不敢。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只有义父最希望我前途坦荡,您让我那么做,自有道理。”

    黄如点头:“这些年咱一直关注魏王的一举一动。他不信何家战前谋逆,坚持不懈地循迹追踪汴梁案,前段时间暗地跟王家接触,王家就获了罪,你说巧不巧?现在想来你查处王家一事,环环相扣像是有人刻意递线索一样,诡谲得很。咱觉得,王家怕是真有甚跟汴梁案有关。”

    高封望点头认同:“依照魏王保护王皖的姿态来看,或许是。今天蒋琅拉着陶家姐妹去衙门认罪,试图先摁定王皖的罪名,没想到后面郑佑杀了出来,说王皖是他的妹妹。如此诡辩脱罪,我还是头次听说。”

    黄如嗤笑:“这点就让你叹服了?换做十年前,见过他少年时做的事情,你只怕会惊得掉下巴,还得又气又笑。”

    “难以想象他骄傲非凡的样子。”

    “嗯?现在变成哪般模样了?”

    “十年流落仓皇,身上写近苦难。”

    “......汴梁啊。”黄如仰头唏嘘,转动轮椅挪到窗前。月光黯淡,宫苑静蝉一片,再天真活泼的人也会被无端地引起几丝愁绪。

    “草含腰,树摆稍,何日君再招??如果汴梁无事,太子还在,众人是何等光景,我又是怎么一副模样?”

    暑夏蒸腾,那是黄如有生以来,经历过最特别的一个夏季,冷热交加。热,是盛暑之热;冷,是悲痛之冷。

    储君之死传回中央,震惊朝野天下。哀痛之际,当务之急是把太子的尸体运回来。爱子离世,陛下本想亲自去接回尸体,然而悲痛欲绝之心伤及身体,一夜病倒。一时,怎么运回太子尸体,由谁去,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朝野上下为此纷吵不断,你喷我骂,最后还是太后一锤定音,钦定太傅将太子灵柩扶回都城。

    太傅张老先生清明耿介,待人和善亲近,唯独对宦官毫不掩饰内心鄙夷,特别是对位高权重的太监更待偏狭之见。那年他听说扶棺主持是张老先生,毫不犹豫地前去恳请扶棺带上他。然而,太傅只当他借太子之死沽名钓誉。

    那日,天有焦金流石之热,他在滚烫的地上跪了一天一夜,膝盖和小腿被烤出了肉香,也没得见太傅一面。这么一跪,病根落下,竟还错过了太子灵柩入墓。

    时至今日,他也没能去皇陵瞧上一瞧。

    “”

    -

    高封望从别宫出来,已是晨雾朦胧,城内街道早摆好了各色早食。馄饨、油馃子、酥麻饼一该入不了眼,左拐右走,来到一家卖糖包子的摊子前。

    抬眼一看,才发现对面就是陶府。高封望看着摊上的糖包子,一时不知道怎么评价。

    刻意来吃惊,无意识地走过来更令人可怕

    只记得循例监察的下属在汇报中时说了句,“陶四姑娘最喜欢在府门对面卖的糖包子,多的时候能遣丫鬟一天买四次”,他当时看着书筏随意嗯了一声,却就这么记到心里去了。

    “客官?”高封望回过神来,摊主用木夹夹起一个白腻的糖包子已经准备往牛油纸里面放,“来一个?”

    他点头,“来一个。”

    接过一口咬下去,蓬松的面皮裹着厚重的流心充斥口腔,有芝麻、花生,还带了点桔子皮。比想象中的还要甜。

    “店家,给我来三个。”

    脆生生的少女音极为熟悉。高封望侧头,陶次河就站在旁边。

    她应该是想着买完马上回去,一身打扮很简单。轻挽少头饰的发髻,配着一身淡蓝色的夏衫,还有一双亮晶晶、迫不及待的杏眼,像极了伴着初晨轻风飘浮的白云。那样的干净。

    高封望看得入神时,陶次河余光发现了他,本能地后退一步。眼神一挪,注意到他手拿着糖包子,嘴角还带着夹心色的痕迹,瞪眼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女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你居然也喜欢?”

    又蓦地脸色一变:“糖包子到处都有,非要到这边来买,你在监视我!?”

    少女紧皱眉眼,眼里充满了抵触和厌恶。高封望心沉入谷底,攥紧手里的食物,语气讥诮:“四姑娘,你过于自作多情。”

    陶次河气笑:“自作多情?那烦请高指挥使把婚退了,你我各不相干,你也不用被我怀疑质问!”

    高封望语气不容置哆:“退婚?想都别想。”

    “你这个人不讲道理!”陶次河气急败坏:“求娶的是你,刻薄我的还是你,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占尽了。命里没有非强求,别到时候接不住,老天爷把你收了去!”

    尖锐的声音吸引了来往路人,无数眼睛看过来。高封望猛地拽起她的手腕扯到一边,陶次河被吓到,身形还未站定:“你、你干什么......”

    宅第台阶上的下人见势不好赶来,高封望睇出充满厉气的眼神,震慑得他们在原地。他此时一点愉悦的心情,胸口烧着一股莫名火,紧咬后牙槽:“就算我一脚踏进鬼门关,也要拽你一起。”

    大庭广众之下,他力气大得似乎要拧碎她的骨头。陶次河气羞,使劲挣扎试图抽回手:“就算死了,你这种人去的也是十八层地狱!莫说死后,生前也绝无可能!陶府清流之家,怎么可能和宦官之后做亲家,你就等着退婚的圣旨吧!”

    高封望不气反笑,一把将陶次河扯近身下,一双血炼过的眼睛骇住她:“你们打算在贵妃寿辰提退婚的事?”

    陶次河惊愕,甚至顾不得自己的脸快贴上他的胸膛。

    高封望低头附嘴在她耳边,勾起坏笑:“你的终身大事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还不知道你姐姐这几日在做什么吧,她要唱一出好戏给我们听,连你祖父也会忙着揣测帝心站队,哪里顾及得了你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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