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近来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那日堂审之后，郑佑在魏王府的消息飞入大小京官家。大家默契保守着这个暴晒在阳光之下的秘密，观望预测它带来的结果是好是坏。
初江听堂妹陶再湖说，京都的地下赌坊近来开盘，创新了近十年来下注总数最高记录，赌的正是郑佑的命运。
陶府的马车停在守卫森严的王府外，她一路畅通无阻，直奔甬道尽头的戏台。
王府管家远远瞧见她，走上前来见礼：“陶三姑娘。”
初江点头嗯了声，眺望湖上戏台。
台上，各位伶人行头整齐，唱腔咿咿呀呀得动耳迷人。上演的正是主人公落难的一幕，伤病在身的男伶人为村民所救，再醒来已忘却前尘旧事，为了寻回记忆开始了漂泊之旅。在经历一系列坎坷之后，他找到了故人的衣冠冢想起了过往，明白自己应该回到过去，却被途中结交的红颜知己绊住了脚。
看着这里，初江霎时脸色微沉。
青岩也瞧出不对劲来，小心地唤了声：“姑娘。”
管家见状：“可有什么不妥？”
初江冷眼瞥向台上你推我拉的男伶女伶：“这是按我掌过的本子演的？”
管家面露惊讶，赶忙一揖告罪：“前几日戏班主要修改情节，说是为了让最后的效果更好。我以为姑娘知晓这事，便未多管。”
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初江深深地盯着，眉头微凝。
和春园是北方最有名的戏班子，她给班主透露过此次演出的重要性，一个能把名头撑起来又半知内情的人绝无可能私改本子，除非有人半误导半逼着他这么做。
她不便常来王府，一应事实都交由管家来落实。这次出问题，很难不说不是他故意造成的。
“离娘娘寿辰不足三日。”
“是。”
“届时皇亲国戚成片，陛下娘娘位于上首，他们怎么拿得出手？”
“确实拿不出手。”
“管家可有办法？”
“这，姑娘有些为难了。”
初江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将视线从他的头顶上挪开，落到台上浑然不觉的怜人身上：“就这样演，排练其他的也来不及了。说不定这样也不错，大家都爱看些男欢女爱的故事。”
她佯装着说些自我安慰的话，又让管家好好监管，说要去看看郑佑，转身便离开。
连续穿过两个轩榭，深进一片小竹林，便到了郑佑住的地方。魏王特地将府内最幽静的地方给了他，院中并不繁花似锦，只种植一些芭蕉，从中点缀几丛不知名的小黄花。
进院门，一个年轻家丁在藤椅上打着盹，半眯半醒之间听见脚步声，蹭地一下蹿起来。
“陶、陶三姑娘。”他弯腰拱手，害怕被怪罪，结巴着解释：“小的、小的没偷懒，是郑郎君自己说不肖我服侍，让我去一边休息。”
初江不喜欢苛责下人，又知道郑佑孤冷的性子，只道：“我去瞧瞧郑郎君，麻烦去两杯沏茶。”
说着，提裙拾阶，进了房屋。
大好的僻静之地原本该是书墨之香最浓郁的场所，偌大的博古架上一本书都没有，倒是案上摆有许多工具，铁板、锤子、剪子、镊子......活像是一个工匠之家。
若不是案上伏睡着个人，初江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高脚案上摆着一样眼熟的东西，细如秀发的银丝。她轻步走近，捻起一根，细细一瞧，竟觉得比头发丝还细。不晓得郑佑到底如何做成的，余光一瞥，那搭放在案上的手引人注目。修长的手密布着大大小小、肉色深浅不一的伤口，手心则不太一样。
伏案的人熟睡着，浓密的睫毛搭在下眼皮上，呼吸轻匀。初江窥了郑佑一眼，向青岩使了个眼神，伸出两根手指隔着薄袖衫触碰他的手，被温热的体温吓到，猝地手微僵，顿了会儿，才小小使力翻展开郑佑的手心。
手心和白皙的手背呈现出极大的反差，猩红满布，水泡破开。所谓五指连心，让人看到心脏一紧。
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陶三姑娘，茶沏来了。”
声音突兀又大声，几乎同时，伏睡着的郑佑微微动身，初江浑身一激灵。她唰地抽回手，将手里的银丝扔在地上，弯腰去捡。
家丁将漆盘放在八仙桌上，搁了茶点，然后退下。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初江才起身，冷不丁对上郑佑略带疑惑的眼睛。他醒了。
她有些心虚地挪开眼：“东西掉了，帮你捡。”还怕他不信，抬手给手中的银丝。
“谢过三姑娘。”郑佑拿过银丝的另一头放在案上。
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初江微腾的心放了下来，踱步走向八仙桌：“你手搓的银丝？”
她将漆盘拿起来，转身放到书案上，朝着郑佑的手点了点头：“新伤口。”
郑佑垂目合握着手，感受着牵扯的痛感，嗯了声。
“比宫里做头花的银丝还细，难得。大后日就是娘娘的生辰，不若去展示展示手艺，兴许大家都不用那么心惊胆战。”
初江半是开玩笑半是讥讽，抿茶借机窥了眼郑佑的反应。
“都可以。”郑佑淡淡道。
初江被着随意的态度搞得气笑：“你乐意被看笑话？戏台子上演的什么你肯定知道吧，这么故意编排恶心你，一点都不在乎？”
郑佑看着她，反问：“在乎什么？”
初江一噎。
她本想说名声、地位、前程，这些东西对任何人都可以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唯独对郑佑没有后半句。不然，他有什么必要失踪十年？
她道：“大家在乎。”
郑佑皱眉疑惑，初江笑着：“京城的人在赌你的命，赌你的前程。百姓买你好，朝堂唱你衰，下了不得了的赌注，只等你给他们判刑。”
郑佑细细地看着她，那微眯向上翘的眼睛明亮，眼底藏着很淡的兴奋。
“你很迫切？”
初江嘴角微微一僵：“什么意思？”
“你自己告诉我的。”郑佑未多解释，道：“救王皖，答应魏王的条件，这些旁人避之不及的事情，你做的甘之如饴。”
“那是形势所迫。”
“王皖一事我并不太清楚，而魏王，在我于堂上说出那番言论之后，你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不管这件事，但你并没有。”
“那是我言而有信。”
“你不是。”
他语气平淡，却有着毋庸置疑的斩钉截铁，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睛凝在她的脸上，像是在扒开表皮观她的心。明明她站着，他坐着，居然让她觉得被俯视。初江落眼，哐地扣上茶盖：“那你呢，不想回京都，但还是来了。魏王用什么拿捏你的，你连时间过隙都不怕，还会怕他？”
她不知为何起了摧毁欲。
当她瞧不出他那张脸只不过是看似平静，实际底下的灵魂早已疲惫不堪？他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凭什么教训起她来？她就要撕下他那张虚假的面具来。
因此，说话愈发的刻薄，“或许你早就想要回来了，就等别人提供契机。想必在心里，早就用魏王给的理由自我说服千万次了吧。可那又有什么用？你的选择并没有因为你的自我说服而改变一丁点性质。”
郑佑睫毛肉眼可见地颤了下。即使在北敏县被魏王那样怒不可遏地质问批判，他也是一脸平静，甚至冷淡。而此时，垂目于地，搁在膝盖上的手紧攥起，竟然好像受她中伤，隐忍、克制又可怜。初江看在眼里，知道她的话一语中的。
“你故意做出这种姿态让我就范？”
“没有。”
初江看了他一眼瞥过头，视线落在空荡荡的博古架，失神片刻，把本不想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为什么会去做救王皖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了......”
她嘴角抿了几下：“陶家，往上数几代人都是稳扎稳打的人，我身上没有果断决绝的血脉，却偏是个赌徒。祖父说恩德大义，我只在乎通过救王皖是否能达到我想要的结果。赌输了，出事的不会只我一人，这身份也不会弃之可惜，心底还算平衡；若赌赢了，我拿到我想要的，人也救到了，皆大欢喜。”
郑佑知道她说出这番话是在表示道歉，他也接受了：“你至少还想赌。”
“郑佑。”初江走到桌案边，和抬眼的郑佑对视：“这次娘娘寿辰，我也赌定了。京都为你设下一场天价的豪赌，那些狂热的下注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的牌手、他们所寄托的人，居然会是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可我就让他们瞧瞧，你的命，他们的命，还有我的，必须由我亲自来揭蛊。”
午后的绒光透过隔窗，映在她淡白的脸庞上，洒进漆黑的眼眸里，顾盼神飞。郑佑看着她，放在案上的手指不禁抽动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手到膝盖用袖子遮住：“好。”
那日堂审之后，郑佑在魏王府的消息飞入大小京官家。大家默契保守着这个暴晒在阳光之下的秘密，观望预测它带来的结果是好是坏。
初江听堂妹陶再湖说，京都的地下赌坊近来开盘，创新了近十年来下注总数最高记录，赌的正是郑佑的命运。
陶府的马车停在守卫森严的王府外，她一路畅通无阻，直奔甬道尽头的戏台。
王府管家远远瞧见她，走上前来见礼：“陶三姑娘。”
初江点头嗯了声，眺望湖上戏台。
台上，各位伶人行头整齐，唱腔咿咿呀呀得动耳迷人。上演的正是主人公落难的一幕，伤病在身的男伶人为村民所救，再醒来已忘却前尘旧事，为了寻回记忆开始了漂泊之旅。在经历一系列坎坷之后，他找到了故人的衣冠冢想起了过往，明白自己应该回到过去，却被途中结交的红颜知己绊住了脚。
看着这里，初江霎时脸色微沉。
青岩也瞧出不对劲来，小心地唤了声：“姑娘。”
管家见状：“可有什么不妥？”
初江冷眼瞥向台上你推我拉的男伶女伶：“这是按我掌过的本子演的？”
管家面露惊讶，赶忙一揖告罪：“前几日戏班主要修改情节，说是为了让最后的效果更好。我以为姑娘知晓这事，便未多管。”
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初江深深地盯着，眉头微凝。
和春园是北方最有名的戏班子，她给班主透露过此次演出的重要性，一个能把名头撑起来又半知内情的人绝无可能私改本子，除非有人半误导半逼着他这么做。
她不便常来王府，一应事实都交由管家来落实。这次出问题，很难不说不是他故意造成的。
“离娘娘寿辰不足三日。”
“是。”
“届时皇亲国戚成片，陛下娘娘位于上首，他们怎么拿得出手？”
“确实拿不出手。”
“管家可有办法？”
“这，姑娘有些为难了。”
初江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将视线从他的头顶上挪开，落到台上浑然不觉的怜人身上：“就这样演，排练其他的也来不及了。说不定这样也不错，大家都爱看些男欢女爱的故事。”
她佯装着说些自我安慰的话，又让管家好好监管，说要去看看郑佑，转身便离开。
连续穿过两个轩榭，深进一片小竹林，便到了郑佑住的地方。魏王特地将府内最幽静的地方给了他，院中并不繁花似锦，只种植一些芭蕉，从中点缀几丛不知名的小黄花。
进院门，一个年轻家丁在藤椅上打着盹，半眯半醒之间听见脚步声，蹭地一下蹿起来。
“陶、陶三姑娘。”他弯腰拱手，害怕被怪罪，结巴着解释：“小的、小的没偷懒，是郑郎君自己说不肖我服侍，让我去一边休息。”
初江不喜欢苛责下人，又知道郑佑孤冷的性子，只道：“我去瞧瞧郑郎君，麻烦去两杯沏茶。”
说着，提裙拾阶，进了房屋。
大好的僻静之地原本该是书墨之香最浓郁的场所，偌大的博古架上一本书都没有，倒是案上摆有许多工具，铁板、锤子、剪子、镊子......活像是一个工匠之家。
若不是案上伏睡着个人，初江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高脚案上摆着一样眼熟的东西，细如秀发的银丝。她轻步走近，捻起一根，细细一瞧，竟觉得比头发丝还细。不晓得郑佑到底如何做成的，余光一瞥，那搭放在案上的手引人注目。修长的手密布着大大小小、肉色深浅不一的伤口，手心则不太一样。
伏案的人熟睡着，浓密的睫毛搭在下眼皮上，呼吸轻匀。初江窥了郑佑一眼，向青岩使了个眼神，伸出两根手指隔着薄袖衫触碰他的手，被温热的体温吓到，猝地手微僵，顿了会儿，才小小使力翻展开郑佑的手心。
手心和白皙的手背呈现出极大的反差，猩红满布，水泡破开。所谓五指连心，让人看到心脏一紧。
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陶三姑娘，茶沏来了。”
声音突兀又大声，几乎同时，伏睡着的郑佑微微动身，初江浑身一激灵。她唰地抽回手，将手里的银丝扔在地上，弯腰去捡。
家丁将漆盘放在八仙桌上，搁了茶点，然后退下。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初江才起身，冷不丁对上郑佑略带疑惑的眼睛。他醒了。
她有些心虚地挪开眼：“东西掉了，帮你捡。”还怕他不信，抬手给手中的银丝。
“谢过三姑娘。”郑佑拿过银丝的另一头放在案上。
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初江微腾的心放了下来，踱步走向八仙桌：“你手搓的银丝？”
她将漆盘拿起来，转身放到书案上，朝着郑佑的手点了点头：“新伤口。”
郑佑垂目合握着手，感受着牵扯的痛感，嗯了声。
“比宫里做头花的银丝还细，难得。大后日就是娘娘的生辰，不若去展示展示手艺，兴许大家都不用那么心惊胆战。”
初江半是开玩笑半是讥讽，抿茶借机窥了眼郑佑的反应。
“都可以。”郑佑淡淡道。
初江被着随意的态度搞得气笑：“你乐意被看笑话？戏台子上演的什么你肯定知道吧，这么故意编排恶心你，一点都不在乎？”
郑佑看着她，反问：“在乎什么？”
初江一噎。
她本想说名声、地位、前程，这些东西对任何人都可以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唯独对郑佑没有后半句。不然，他有什么必要失踪十年？
她道：“大家在乎。”
郑佑皱眉疑惑，初江笑着：“京城的人在赌你的命，赌你的前程。百姓买你好，朝堂唱你衰，下了不得了的赌注，只等你给他们判刑。”
郑佑细细地看着她，那微眯向上翘的眼睛明亮，眼底藏着很淡的兴奋。
“你很迫切？”
初江嘴角微微一僵：“什么意思？”
“你自己告诉我的。”郑佑未多解释，道：“救王皖，答应魏王的条件，这些旁人避之不及的事情，你做的甘之如饴。”
“那是形势所迫。”
“王皖一事我并不太清楚，而魏王，在我于堂上说出那番言论之后，你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不管这件事，但你并没有。”
“那是我言而有信。”
“你不是。”
他语气平淡，却有着毋庸置疑的斩钉截铁，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睛凝在她的脸上，像是在扒开表皮观她的心。明明她站着，他坐着，居然让她觉得被俯视。初江落眼，哐地扣上茶盖：“那你呢，不想回京都，但还是来了。魏王用什么拿捏你的，你连时间过隙都不怕，还会怕他？”
她不知为何起了摧毁欲。
当她瞧不出他那张脸只不过是看似平静，实际底下的灵魂早已疲惫不堪？他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凭什么教训起她来？她就要撕下他那张虚假的面具来。
因此，说话愈发的刻薄，“或许你早就想要回来了，就等别人提供契机。想必在心里，早就用魏王给的理由自我说服千万次了吧。可那又有什么用？你的选择并没有因为你的自我说服而改变一丁点性质。”
郑佑睫毛肉眼可见地颤了下。即使在北敏县被魏王那样怒不可遏地质问批判，他也是一脸平静，甚至冷淡。而此时，垂目于地，搁在膝盖上的手紧攥起，竟然好像受她中伤，隐忍、克制又可怜。初江看在眼里，知道她的话一语中的。
“你故意做出这种姿态让我就范？”
“没有。”
初江看了他一眼瞥过头，视线落在空荡荡的博古架，失神片刻，把本不想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为什么会去做救王皖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了......”
她嘴角抿了几下：“陶家，往上数几代人都是稳扎稳打的人，我身上没有果断决绝的血脉，却偏是个赌徒。祖父说恩德大义，我只在乎通过救王皖是否能达到我想要的结果。赌输了，出事的不会只我一人，这身份也不会弃之可惜，心底还算平衡；若赌赢了，我拿到我想要的，人也救到了，皆大欢喜。”
郑佑知道她说出这番话是在表示道歉，他也接受了：“你至少还想赌。”
“郑佑。”初江走到桌案边，和抬眼的郑佑对视：“这次娘娘寿辰，我也赌定了。京都为你设下一场天价的豪赌，那些狂热的下注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的牌手、他们所寄托的人，居然会是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可我就让他们瞧瞧，你的命，他们的命，还有我的，必须由我亲自来揭蛊。”
午后的绒光透过隔窗，映在她淡白的脸庞上，洒进漆黑的眼眸里，顾盼神飞。郑佑看着她，放在案上的手指不禁抽动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手到膝盖用袖子遮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