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巍峨的城墙沐浴在黄昏之中，街道巷道彩旗飘飘，睢鸠楼下簇拥着百姓，人声鼎沸。
高封望跨着高大的黑鬓马，身前是成片涌动的人头，身后是禁军严守的睢鸠楼。
早过了既定的时间，被禁军和云鹰卫拦在外围的百姓泛着几丝躁动。若陛下和贵妃再不出现，又会生出事端来。
他唤小校过来：“什么时辰了？”
小校拱手：“回大人，申时二刻。”
每年的贵妃寿辰，陛下和娘娘都会登上睢鸠楼，受万民瞻仰。近十年来，无一例外。高封沉思，扭头回望高耸庞然的阁楼。
今日午宴的席面设在宫内的未行湖旁，重臣宠臣群聚一堂。他负责宴会安全，检查搜寻时发现以都察院为首的官员几乎人人袖藏一本折子。整个宴会期间，他们吃的心不在焉，不时四瞟，好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大事。不只是他们，几乎人人如此。
只是宴会进行到一半，大家的心不在焉变换成疑惑、焦躁，彼此打了起眉眼官司，一直到宴会结束。所有人都以为郑佑会借宴会出现，把湖上亭台做戏楼，他们等待许久，却不见人出现。就这么一直挨到下午，异常终于出现了。
一刻钟前，金瓜钺斧连片，云头刀与腰带碰哐作响，在数名侍卫和大力士的拥护下，承德帝和陶贵妃走出皇城的偏门。雎鸠楼联通皇城，有六层五楹，喧天的人声越过高耸的楼阁又向下俯冲，震得人心荡荡。
陶贵妃摁着震得咚咚作响的胸口，笑着：“百姓们的热情依旧。”
话落不见回应，转头，发现承德帝目落半空中似在走神，伸手捏了捏他的手心肉。
承德帝回过神来，侧低头笑回：”怎么了？”
陶贵妃问：“陛下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自然在想朕的爱妃。“承德帝握住她的手，将人拉近。
陶贵妃和他肩贴着肩，却不许手被握着，把手抽回来：“人就在手边，还用着想么？陛下跟那些大臣一样，捉摸着郑佑何时出现吧。”
承德帝神色未明地看向她，她也不畏惧，睁着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眼睛回视。四眼相顾许久，还是承德帝先认输：“天下唯你一人敢这么跟朕说话，也不怕朕治你的罪。”
陶贵妃道：“妾可没什么怕的。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把身家性命豁出去过，最多不过一死。”
承德帝笑着：“你这么说话，也不怕朕吃醋？”
“陛下去其他姐妹那的时候，妾也吃醋。这会儿让陛下也体会体会这般感受，陛下不许？”陶贵妃促狭着眼睛瞧着他。
“你呀，朕说不过你。”承德帝揽过陶贵妃的肩膀，声音忽地没有那么愉悦：“他们个个都在猜朕的心思，朕在想，要哪方如意。”
陶贵妃道：“哪方如意不重要，陛下如不如意才重要。”
承德帝笑了声，大掌摩挲着爱妃圆润的肩头：“那依贵妃之见，朕的如意是甚？”
此时已经走到雎鸠楼的后门，凉风从敞开的楼门往往外吹，竟然送来风雨雷电的声音，让人真以为是老天变了脸。侍卫立马上前护住人，陶贵妃笑而不语，承德帝似有预感，挥退了人往楼里走。
雎鸠楼建立于十多年前，由先太子请建并藏书百万以供天下读书人观读。自从先太子逝世后，承德帝便下命锁了这楼阁，一年只有陶贵妃寿辰的时候才会开启，用来供二人登楼。
一楼中央原摆着一柜柜装满书籍的书架，似是迷宫，最里面有一方稍高的台子，曾经用来供读书人辩论。此时，一扇紫檀花鸟曲屏摆在上面，隐隐约约地透出个人影来。
原来先前听到的声音是由屏风后面的人发出来的，民间俗称口戏，一人可模拟几十上百种声音，独立演绎一出完整的剧目。
马儿踏地奔驰，风声呼啸，紧接着一群青少年的欢笑声。他们游山玩水，指花看草，好不欢乐。忽地画风突变，风啸雷鸣——
“太子！前面便是前线，不可去啊！”
“战前节节败退，如今我们发现漕运粮草有异，若不前去查清，便是弃一城的人不顾。”
“战火纷飞不眨眼，您贵为储君，兹事体大。何不上书陈明，请朝廷派人来调查？”
“粮草出现问题，说明官官早已相护。选人用人是一难，再等朝廷派人到任更是一难，将士百姓们等不起。孤心意已决，不必再说。“
再眨眼间，耳边战鼓累累——
“西启军队已兵临城下，城中粮草枯竭，撑不了几日。殿下，不如我们先退走？”
“无碍。我已给临城写信请他们支援，援军也在来的路上。”
“那为何殿下还满脸愁绪？”
“战役很快就会停息，我们来的初衷还未得到解决，孤心中有些不安。”
倏地，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合着滔天的呼啸，所有人在大喊着“火！火！”，——
“殿下，路都被火截断，走不了！”
“快，后面的墙有个洞，你身量小，从那里爬出去。”
“殿下和师兄们怎么办！？”
“不管我们，快走！”
“我不！”
“郑佑！这是?令旨?，快走！”
少年哭着，颤抖着，跌跌撞撞地奔跑，有被火焰误烧灼的惨叫，有被断梁绊倒的委屈。承德帝王闭上眼睛，又睁开，声音里带着疲惫但依旧威严：“好了，出来吧。”
口戏伶人停下，初江和郑佑从舞台后方走出来，向承德帝行跪拜礼。
楼阁内噤若寒蝉，或许有外面喧嚣的人声做对比，更显得吓人。
“抬起头。”
初江余光见郑佑没动，扯了扯他的衣尾。
郑佑微抬头，承德帝看着他，用肃沉的眼神打量许久：“朕几乎快认不得你了。”
“草民长变——”他打断郑佑的话，带着毫不遮掩地薄怒：“为什么只有你回来？”
为什么只有他回来，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
郑佑攥住自己的手腕，声音很轻：“草民......也时常这么问自己。”
若是从前十二三岁的郑佑，还未去过汴梁的郑佑，他定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为什么不能是只有他回来”。而跪在地上的青年身体清矍，穿着上好的绸缎，却像被绝望萦绕包裹。
承德帝眼神复杂地看着郑佑：“怎么又想着要回来？”
“魏王说他会找出当年的真相。”
“真相？你被他骗了，他一直无法接受何氏一族谋逆，自我欺骗罢了。”
“是。”
“贵妃说，朕应该做令自己如意的事。”承德帝眸光闪烁：“不如，朕赐你一死？太子是储君，君死臣在，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郑佑顿了顿，笑容释然：“若是如此，草民谨遵圣意。”
“陛下。”初江出声，和承德帝对视一眼又恭敬落下：“民女第一次见郑佑的时候，他在汝南的牢房里，身上没一处好地方。其实以他的才能，断不会到如此地步。民女觉得，他这十年是想了办法糟践自己，想死又不敢。陛下若此时下旨，反而顺了他的心意。”
“倒也是。”承德帝沉默了会儿，转言：“你有何主意？”
初江觑了眼郑佑：“曾听别人说太子爱惜郑佑一身才华，这言论真假，陛下肯定比民女更清楚。若为真，即使郑佑耽误自己多年，罚他在这雎鸠楼管理万书，应该也不成问题。”
“而且......民女这一路上接触到许多民情，好多百姓，尤其是读书人仍在感念太子的贤仁。这雎鸠楼民女是第一次来，已是震撼，难以想象当年数万读书人朝拜的盛况。民女想，陛下不若趁娘娘寿辰这日，为天下读书人赐福，重开雎鸠楼。”
声音回响，外面不知道为何传来异常的惊呼，似是为这番话摇旗呐喊。承德帝眼神微眯：“你好大的胆子。“
初江垂首：“民女不敢。“
“朕听说，是你把郑佑带回来的？”
她有些摸不透承德帝的意思。他明明清楚魏王才是背后的推手，又为何还要问。
“......是。”
“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承德帝说完带着陶贵妃离开，沿着楼梯一层层往上。跟随他们的宫人侍卫也走了，留下了初江和郑佑。
外面爆发出雷鸣般的尖叫声。初江听着声音，似乎能看见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站在栏杆前挥手受万人观瞻的模样。
“我们赌赢了，陛下说让你管理雎鸠楼。”
“雎鸠楼？”
“对，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初江侧过头，看见郑佑一直在看自己。他那双眼睛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木偶人，经由漆黑的墨水点涂，没有情绪。
她抚上嘴唇，轻轻道：“我一直在利用你，会怪我吗？”
“什么？”郑佑瞧不见她的嘴唇。
初江放下手，淡白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像点彩玻璃瓶里的栀子花，又冷又甜。
“我说，谢谢你。”
高封望跨着高大的黑鬓马，身前是成片涌动的人头，身后是禁军严守的睢鸠楼。
早过了既定的时间，被禁军和云鹰卫拦在外围的百姓泛着几丝躁动。若陛下和贵妃再不出现，又会生出事端来。
他唤小校过来：“什么时辰了？”
小校拱手：“回大人，申时二刻。”
每年的贵妃寿辰，陛下和娘娘都会登上睢鸠楼，受万民瞻仰。近十年来，无一例外。高封沉思，扭头回望高耸庞然的阁楼。
今日午宴的席面设在宫内的未行湖旁，重臣宠臣群聚一堂。他负责宴会安全，检查搜寻时发现以都察院为首的官员几乎人人袖藏一本折子。整个宴会期间，他们吃的心不在焉，不时四瞟，好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大事。不只是他们，几乎人人如此。
只是宴会进行到一半，大家的心不在焉变换成疑惑、焦躁，彼此打了起眉眼官司，一直到宴会结束。所有人都以为郑佑会借宴会出现，把湖上亭台做戏楼，他们等待许久，却不见人出现。就这么一直挨到下午，异常终于出现了。
一刻钟前，金瓜钺斧连片，云头刀与腰带碰哐作响，在数名侍卫和大力士的拥护下，承德帝和陶贵妃走出皇城的偏门。雎鸠楼联通皇城，有六层五楹，喧天的人声越过高耸的楼阁又向下俯冲，震得人心荡荡。
陶贵妃摁着震得咚咚作响的胸口，笑着：“百姓们的热情依旧。”
话落不见回应，转头，发现承德帝目落半空中似在走神，伸手捏了捏他的手心肉。
承德帝回过神来，侧低头笑回：”怎么了？”
陶贵妃问：“陛下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自然在想朕的爱妃。“承德帝握住她的手，将人拉近。
陶贵妃和他肩贴着肩，却不许手被握着，把手抽回来：“人就在手边，还用着想么？陛下跟那些大臣一样，捉摸着郑佑何时出现吧。”
承德帝神色未明地看向她，她也不畏惧，睁着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眼睛回视。四眼相顾许久，还是承德帝先认输：“天下唯你一人敢这么跟朕说话，也不怕朕治你的罪。”
陶贵妃道：“妾可没什么怕的。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把身家性命豁出去过，最多不过一死。”
承德帝笑着：“你这么说话，也不怕朕吃醋？”
“陛下去其他姐妹那的时候，妾也吃醋。这会儿让陛下也体会体会这般感受，陛下不许？”陶贵妃促狭着眼睛瞧着他。
“你呀，朕说不过你。”承德帝揽过陶贵妃的肩膀，声音忽地没有那么愉悦：“他们个个都在猜朕的心思，朕在想，要哪方如意。”
陶贵妃道：“哪方如意不重要，陛下如不如意才重要。”
承德帝笑了声，大掌摩挲着爱妃圆润的肩头：“那依贵妃之见，朕的如意是甚？”
此时已经走到雎鸠楼的后门，凉风从敞开的楼门往往外吹，竟然送来风雨雷电的声音，让人真以为是老天变了脸。侍卫立马上前护住人，陶贵妃笑而不语，承德帝似有预感，挥退了人往楼里走。
雎鸠楼建立于十多年前，由先太子请建并藏书百万以供天下读书人观读。自从先太子逝世后，承德帝便下命锁了这楼阁，一年只有陶贵妃寿辰的时候才会开启，用来供二人登楼。
一楼中央原摆着一柜柜装满书籍的书架，似是迷宫，最里面有一方稍高的台子，曾经用来供读书人辩论。此时，一扇紫檀花鸟曲屏摆在上面，隐隐约约地透出个人影来。
原来先前听到的声音是由屏风后面的人发出来的，民间俗称口戏，一人可模拟几十上百种声音，独立演绎一出完整的剧目。
马儿踏地奔驰，风声呼啸，紧接着一群青少年的欢笑声。他们游山玩水，指花看草，好不欢乐。忽地画风突变，风啸雷鸣——
“太子！前面便是前线，不可去啊！”
“战前节节败退，如今我们发现漕运粮草有异，若不前去查清，便是弃一城的人不顾。”
“战火纷飞不眨眼，您贵为储君，兹事体大。何不上书陈明，请朝廷派人来调查？”
“粮草出现问题，说明官官早已相护。选人用人是一难，再等朝廷派人到任更是一难，将士百姓们等不起。孤心意已决，不必再说。“
再眨眼间，耳边战鼓累累——
“西启军队已兵临城下，城中粮草枯竭，撑不了几日。殿下，不如我们先退走？”
“无碍。我已给临城写信请他们支援，援军也在来的路上。”
“那为何殿下还满脸愁绪？”
“战役很快就会停息，我们来的初衷还未得到解决，孤心中有些不安。”
倏地，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合着滔天的呼啸，所有人在大喊着“火！火！”，——
“殿下，路都被火截断，走不了！”
“快，后面的墙有个洞，你身量小，从那里爬出去。”
“殿下和师兄们怎么办！？”
“不管我们，快走！”
“我不！”
“郑佑！这是?令旨?，快走！”
少年哭着，颤抖着，跌跌撞撞地奔跑，有被火焰误烧灼的惨叫，有被断梁绊倒的委屈。承德帝王闭上眼睛，又睁开，声音里带着疲惫但依旧威严：“好了，出来吧。”
口戏伶人停下，初江和郑佑从舞台后方走出来，向承德帝行跪拜礼。
楼阁内噤若寒蝉，或许有外面喧嚣的人声做对比，更显得吓人。
“抬起头。”
初江余光见郑佑没动，扯了扯他的衣尾。
郑佑微抬头，承德帝看着他，用肃沉的眼神打量许久：“朕几乎快认不得你了。”
“草民长变——”他打断郑佑的话，带着毫不遮掩地薄怒：“为什么只有你回来？”
为什么只有他回来，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
郑佑攥住自己的手腕，声音很轻：“草民......也时常这么问自己。”
若是从前十二三岁的郑佑，还未去过汴梁的郑佑，他定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为什么不能是只有他回来”。而跪在地上的青年身体清矍，穿着上好的绸缎，却像被绝望萦绕包裹。
承德帝眼神复杂地看着郑佑：“怎么又想着要回来？”
“魏王说他会找出当年的真相。”
“真相？你被他骗了，他一直无法接受何氏一族谋逆，自我欺骗罢了。”
“是。”
“贵妃说，朕应该做令自己如意的事。”承德帝眸光闪烁：“不如，朕赐你一死？太子是储君，君死臣在，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郑佑顿了顿，笑容释然：“若是如此，草民谨遵圣意。”
“陛下。”初江出声，和承德帝对视一眼又恭敬落下：“民女第一次见郑佑的时候，他在汝南的牢房里，身上没一处好地方。其实以他的才能，断不会到如此地步。民女觉得，他这十年是想了办法糟践自己，想死又不敢。陛下若此时下旨，反而顺了他的心意。”
“倒也是。”承德帝沉默了会儿，转言：“你有何主意？”
初江觑了眼郑佑：“曾听别人说太子爱惜郑佑一身才华，这言论真假，陛下肯定比民女更清楚。若为真，即使郑佑耽误自己多年，罚他在这雎鸠楼管理万书，应该也不成问题。”
“而且......民女这一路上接触到许多民情，好多百姓，尤其是读书人仍在感念太子的贤仁。这雎鸠楼民女是第一次来，已是震撼，难以想象当年数万读书人朝拜的盛况。民女想，陛下不若趁娘娘寿辰这日，为天下读书人赐福，重开雎鸠楼。”
声音回响，外面不知道为何传来异常的惊呼，似是为这番话摇旗呐喊。承德帝眼神微眯：“你好大的胆子。“
初江垂首：“民女不敢。“
“朕听说，是你把郑佑带回来的？”
她有些摸不透承德帝的意思。他明明清楚魏王才是背后的推手，又为何还要问。
“......是。”
“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承德帝说完带着陶贵妃离开，沿着楼梯一层层往上。跟随他们的宫人侍卫也走了，留下了初江和郑佑。
外面爆发出雷鸣般的尖叫声。初江听着声音，似乎能看见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站在栏杆前挥手受万人观瞻的模样。
“我们赌赢了，陛下说让你管理雎鸠楼。”
“雎鸠楼？”
“对，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初江侧过头，看见郑佑一直在看自己。他那双眼睛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木偶人，经由漆黑的墨水点涂，没有情绪。
她抚上嘴唇，轻轻道：“我一直在利用你，会怪我吗？”
“什么？”郑佑瞧不见她的嘴唇。
初江放下手，淡白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像点彩玻璃瓶里的栀子花，又冷又甜。
“我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