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漆黑,灯火俱灭,两缕月光爬入殿中,一道从门洞里照在两道士身上,一道从窗户照在风仪身上。

    疾声呼号的村民跌跌撞撞跑进大殿,还不等将气喘匀,一眼撞见黑森森的室内飘着一红衣女鬼,他“嗷呜”一声,便往老观主身上跳。

    穹灵眼明手快,拦在老观主身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替老观主将来人抱在怀中,他拍着来人的背:“裴老汉啊,那是降伏了寡妇桥女鬼的红衣仙,快下来吧,让人看了笑话。”

    裴老汉这才瞧清逆光站着的哪里是鬼,分明是个娇俏小仙子,于是抖了抖发软的腿肚子,从穹灵身上爬了下去。

    风仪从窗前的月光里走进门洞的月光中,好让来人看清自己:“请问,是哪里的鬼杀人了?”

    裴老汉脸色发白:“相思湖里的水鬼,拖了老二家的虎子进水了。”

    老观主一听,急得差点跳起来,他骂道:“作死作到鬼头上,你们也忒行了。”说着一马当先跑出大殿,往相思湖方向疾去。

    一路絮叨,风仪从裴老汉口中拼凑出了事情始末。

    扶风县大旱,三伏天里缺水日益严重,民众眼看几次求雨皆是不见半点雨星,在强大的生存压力与死亡恐惧下,能投奔亲友的陆续拖家带口的离开,走不掉又不愿束手待毙的人家,只能铤而走险。

    这个险便是碎玉山中的相思湖。此地之所以凶险异常,乃是因为湖泊近百年来为一只水鬼霸占,他极为热爱这片领地,又生性残暴,凡是染指湖水的生物没有能活过第二日的。

    饥渴与生存压力下,惶恐失措的村民昏头昏脑地跑来此地取水,这不,虎子刚碰到水,就被水鬼勾走了。

    月光惨淡地洒在碎玉山上,似勒人脖颈的白绫,将整座山拢成幽昏的墓穴。穿林寻路,越往上行,山路越窄,终无路可走,树木草丛也渐次翠绿起来,将最后一丝光亮彻底屏蔽,风仪料想相思湖近在咫尺了。

    果然,山头忽转,一处巨大的水域蓦地展现在眼前。

    几近子时,天地寂静,湖水氤氲在濛濛山雾中,风儿阵阵,万顷菡萏摇曳生姿。

    挨近湖畔,只听水流细细泠然有音,宛如佳人低语呼唤。

    一条栈桥直铺向湖中,穿过重重莲叶与楼船相连。长长的栈桥尽头,一名老妇人瘫坐其间,她绝望地扑打哭喊着,水流静寂,无人呼应。

    距离太远,风仪听不清她在挣扎些什么。

    风仪凑近穹灵身旁,轻声问:“小道士,听到了吗?”

    穹灵一脸镇定与从容,手里若是有把折散,这会儿估计都摇起来了,没有折扇,只好摘一截芦苇叶,甩来甩去:“什么?我什么也没听到。”

    风仪面容沉静一瞬:“没什么,那老妇人在呼喊。”抬眸远眺,一座楼船静静浮在水面,安详悠然,才又道:“咱们得抓紧时间啦。”

    “啊......”

    突然,不远处传来阵阵哀嚎。裴老汉急得直跺脚:“是虎子他爹。”

    沿湖岸循声而去,栈桥这边,五六个人扭在一起,紧紧拖拽住一名老汉,阻止他踏上栈桥。

    风仪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见来人是红衣仙,才算安静下来,一人指了指老汉道:“仙人,他家虎子被水鬼拖走了。”

    风仪扶起被按在地上的老汉,温言安慰道:“放心,我们会救虎子的。那是虎子的娘亲吗?”

    众人纷纷点头。

    “虎子是被拖进楼船里了吗?”

    众人又点头。

    穹灵吐掉不知何时放进嘴里的芦苇叶,道:“可是水鬼不都是喜欢住水里吗,怎么会在船上?”

    风仪回身微笑道:“人死水中,水鬼是迫不得已才住在水里的,并非喜欢。船中到底是什么鬼,要见过才知,不过,请问谁能先去栈桥,劝大娘下来?”

    一阵凉风呼啸而至,夏夜酷暑,吹得众人一阵抖。

    穹灵哆哆嗦嗦道:“是鬼吗?”这一问,吓得本来散在四周的村民拖起刚起身的虎子爹,呼啦一声聚成一团往风仪背后藏。

    啪,风仪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上:“瞎说什么!虎子爹,走,去把大娘喊回来。”她侧身,做出请虎子爹先行的动作。

    虎子爹僵在当场,怎么仙人捉鬼还要普通人打头阵的?

    见他脸色青白交加,双腿似被钉在地面上一样,老观主见状戳了一下他,道:“适才哭爹喊娘的要往上冲,这会儿倒做起胆小鬼了。快别磨蹭了,救人要紧,仙人在此,出不了意外。”

    虎子爹被赶鸭子上架,不情不愿地上了栈桥,风仪和两位道士尾随在十步之后,其余人等留在原地等候。

    穹灵:“你为啥让虎子爹打头阵,咱们直接把虎子娘请回去不行吗?”

    风仪捂嘴偷笑,嘴上却故作严肃道:“你去?”穹灵的脑袋摇出了残影。

    风仪打趣道:“这么怕,干嘛还要来,观里等着就好呀。”

    老观主一脸严肃:“说笑了,咱们的职责不正是驱邪捉鬼,若逃了,等同于失信于民,等同于断了观里香火,那可就没脸修行了。”

    那边虎子爹几句话将虎子娘劝好,朝他们快步走来,风仪双手合十,端正道:“哎呀,谢天谢地一切正常!”老观主与小道士齐问:“什么意思?”

    风仪嘻嘻一笑:“咱们去劝,虎子娘少不得哭天抹泪,控诉一番,我怕打扰到水鬼大人。”

    老观主与小道士齐呼:“水鬼大人?”

    风仪为虎子爹娘让出路,告诫他们远远离开相思湖后,才对两位道士一本正经地道:“到什么庙烧什么香,咱们进了人家的地盘,总得有礼貌才是。况且水鬼大人有礼得很,在跟咱们打招呼呢!”

    两道士蓦地抓紧风仪的袖子:“说些什么?”

    风仪:“他在说‘过来’。很少见到鬼请道士进家做客的,很妙呢!”

    老观主松开抓住风仪右边袖子的手,沉凝道:“不太妙,我就没听到。”

    穹灵松开抓住风仪左边袖子的手,欢喜道:“我也没听到,看来是请你一人相见,我与师父就先告辞了。”

    风仪一手按住老观主的肩膀,一手拎住穹灵的胳膊,笑道:“晚啦,咱们才入相思湖地盘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在跟咱们搭话了。”

    穹灵:“你怎么不早说?”

    风仪:“哈哈,现在也不晚,况且哪里有闯了人家的地盘,不跟主人见礼就溜的道理。”

    两道士无奈跟着一路向前,走到楼船前,风仪突然停下脚步,老观主道法高深,也跟着停步,只有穹灵一步向前,咚的一声,撞在了一堵无形墙上。

    捂着红肿的脑门,穹灵哭丧道:“人家不让咱们进门呢,咱们讲点礼貌,走罢。”

    “还记得相思湖水鬼的传说吗,动了湖水才会被邀请去做客呢!”

    “我们可没动水鬼大人的湖水。”

    风仪挽起唇角一笑,仿佛在说,这个由不得你们呀。她手掌一挥,灵力散入湖中,激起千层浪花,打湿三人衣衫,荷花遭殃,随水波荡漾翻飞,飘入风仪怀中两三朵。

    船舱大门忽地大开,无形之力将三人卷进船舱。

    船舱内部黑漆漆一片,风仪摸索着扶起一人,再扶起一人,“欸?”脚旁还躺着一人。

    风仪:“观主?”

    老观主:“在呢!”

    风仪:“小道士?”

    穹灵:“在呢!”

    脚下的人是谁不言而喻,三人极有默契,蹲下身来摸到躺倒之人呼吸尚在后,黑灯瞎火中互望一眼,穹灵迅疾驼起虎子,老观主则持符箓在前开路,两人一起往船舱门口冲去。

    风仪掐诀,一掌击向木门,轰隆一声,木屑四散。老观主果断丢下俘虏,猛扯住小道士,两人一个翻滚,带着虎子滚出船舱,踏上栈桥,奔出相思湖,一溜烟儿地往山下逃去。

    月光漏进楼船,让人得以窥见幽暗死寂的船舱一角,出人意料的空无一物,唯独惨白光照寂若死灰。风仪逆着光站在月色里,脚下是三朵带露清荷,轻风入室,将荷香虏进黑黢黢的船舱深处。

    她右手食指缓缓绕了两圈,一丝灵气缠上荷香,随风在黑暗里四处翻滚,不多时,灵气淤滞不动。船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让人瞧不真切内里清醒,只觉得一阵阴风排山倒海般滚来,却不知为何又急刹车一般停住了脚跟,一个声音嘟嘟囔囔:“是个女冠啊,不是老道士。”

    两丈外,一个传身穿红衣,腰间配着铃铛的男鬼现出人形,似书生一般温文尔雅。他捻着那缕附着灵气的荷香:“这是什么香气?”

    风仪笑着答:“是荷花。”

    男鬼飘上了两步:“荷花,敬神游已经过去半年了吗?窈窕当等急我了。”说着迈起步子就要往舱外走,视风仪为无物。

    “窈窕?柳叶眉,鹅蛋脸,头发乌黑浓密,穿翠色衣衫,等在龙珠桥上的女子吗?”

    男鬼一脚踏进月光里,似被铁汁浇了一身,赶忙退回到暗地。本来他对风仪视而不见,这会儿又回头欣喜搭话:“你见到她了,她还好吗?”

    风仪捡起一朵荷花,拿在手中掰扯,她斟酌道:“倒是见了。我需要核对一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去了哪里,让她等了好些日子。”

    男鬼低下头:“我叫陆行舟,家在东海之滨。我回家乡报仇。”他忽而抬起头,脸上极度痛苦,不知想起了什么痛苦往事。

    风仪问:“没能找到仇人吗?”

    男鬼摇头,满目羞愧、失落与自责:“找到了,可是我没有报仇。”

    “为何?”

    “我小的时候跟着父母逃避战乱,我爹他因为抢别人一个馒头被打死了。后来我慢慢长大,想起那段时日总觉得活得不像个人,可是乱世人不如狗,所有人都那样。狗嘛,为了一点吃食可不就是互相撕咬,太平世道的人才是人呢!

    “所以我下不去手,耽搁了半年时间,想到窈窕还在等我,我就往回走。路过此地,遇见一个红衣白胡子老道,他杀了我,将我囚禁在这里。适才你破门而入,我道是那老道回来了,差点伤及无辜。”

    是个很善良的人。这时陆行舟又道:“我被困在船上不得离开,能否请求姑娘告诉窈窕,让她来此寻我。”

    风仪斟酌一番后,据实相告道:“恐怕有点困难,陆公子口中的那次敬神游,据今已有百年光阴。”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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