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五年,冬。
对大晋东宫的太子妃来说,这一年的冬天注定是个难熬的季节。文潞的身孕已经有三四个月大,她这一胎的怀相并不怎么好,时常头晕目眩,呕吐恶心。宫里也来了御医替她诊治,十分委婉地劝诫她放宽心思,方能对胎儿安好。
暖春阁内点了安神香,却无法叫文潞紧绷的神经更放松一些,养尊处优的指甲掐进帕子里,甲面都因用力而变成青白。
这是她唯一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东宫的指望,亦是她的指望。她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可是,可是……
只要一想到太子,文潞的心中就泣血。
她知道的,她知道太子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是由皇帝和贵妃指给太子的正妻,可是文潞毕竟也只是一个闺阁女子,难道她能做主自己将来嫁给谁的命运?
可她不能怨,她也不能恨,因为太子是她的丈夫,是她唯一的夫君。
文潞轻轻抚摸着肚子,这个孩子是她和太子的第二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不幸,在她的肚子里待了不到四个月就走了。那次小产太伤她的身子,她几乎已经对自己有孕不抱什么期望了,没想到隔了两年,她竟然又有了身孕。
御医说这回有孕,要慎之又慎,她的身子太弱,实在不适合有孕,必得加倍小心照料,所以自有孕时起,她便一步再没出过暖春阁。
可是太子很少来看她,即使她有了身孕,太子也并没有更怜爱她几分,而是宿在茝若轩中更多一些。
一想到茝若轩中那贱人的肚子,文潞手上的力气几乎快将帕子撕碎。
那贱人也有了身孕,才刚刚一月有余,就被诊了出来,太子十分高兴,赏了茝若轩不少东西,平日宿在茝若轩的时候也更多了——这不是明摆着打她这个太子妃的脸吗?
“嬷嬷,去叫薄妫过来。”文潞沉沉地吐出一口郁气,她已经决定了,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一边伺候的韩氏似乎还想再劝:“小姐,不如再考虑考虑吧。”
她是文潞自小就跟在身边的乳母,对文潞来说已经算是半个长辈,东宫之中,文潞对她还算信赖和尊重。
文潞泣道:“我还考虑什么?今夜太子又去了茝若轩中,嬷嬷,我这暖春阁中多少日没有等来太子的临幸了?”
韩氏叹息,她是看着文潞长大的,自然知道文潞未出阁时就被王家娇惯得不成样子,入主东宫后这性子便愈发娇纵,连连惹得太子不喜,小夫妻俩才会年纪轻轻就生分至此。
因她是文潞乳母,心里自然更偏向文潞一些,只嫌太子凉薄,又心疼文潞要这般委屈求全,只是文潞实在善妒,当年嫁入东宫不过三月便打死了一个奴婢,只因那奴婢在太子书房伺候笔墨,漏了几分攀龙附凤之心,从此太子便对太子妃冷淡下来,至今也未改观。
不知是否对太子妃此举不满,那宫女才死了没多久,太子就将身边侍奉的一介宫婢纳入内宅,封了孺子,便是茝若宫中如今有了身孕的贱人。
若那奴婢生下的是个女儿便罢了,若是个儿子,而她生下的却是女儿……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文潞便止不住心中泼天的酸意。她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下去,她可以接受太子并不喜欢她的事实,却绝对不能接受有任何人来威胁她的地位,包括她的子嗣!
“嬷嬷!”文潞的语气加重。
韩氏见状,不敢再违拗文潞的意思,只能低头退出房门,去叫薄妫进来。
薄妫是文潞精挑细选许久预备要献给太子的人选。
韩氏将她带进了暖春阁中。
可怜的小宫女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太子妃突然叫自己进内室是为了什么。她战战兢兢跟着韩氏入内,对着榻上的太子妃磕头:“奴婢见过太子妃!”
文潞没有第一时间叫她起来。
没有哪个女子能心平气和送另一个女子上丈夫的床榻,没有!
可是她必须这么做。
身孕也已经无法挽回太子的心,与其眼睁睁看着太子一日日被外头的狐媚子蛊惑,倒不如将太子的心攥在自己人的手里。
她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抬起头来。”文潞的声音透着寒气,比外头的冰雪更冷,叫薄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她不敢不听太子妃的话,更不敢触怒太子妃,只能慢慢垂眉抬头——没有太子妃的允许,她也不敢正眼直视太子妃的脸,那是大不敬。
她的心中十分恐惧,听说先前有个貌美的宫女惹了太子妃不快,太子妃便是这么把那宫女叫进了暖春阁,那宫女从暖春阁出来后,脸上就破了相,从此再也没在东宫见过她。
薄妫害怕自己也步上那宫女的后尘,可她又觉得不可能。那宫女是因为美貌才惹了太子妃嫉妒,可她在东宫之中相貌平平,实在不足让太子妃嫉妒。
文潞亦目光冷冷,审视着眼前宫女的样貌。
薄妫的容貌的确不算出挑,仅仅只是五官端正,看得过去而已。但她依然要选此人。
东宫之中并不缺少貌美之人,美貌这东西,和文章是一样的,根本排不出第一第二来,或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一切无关高低,只与太子心意有关。
你以为那贱人只凭美貌便能留住太子的心么?错了,那贱人能留住太子,不过是装成一副无辜模样惹太子喜欢,男人嘛,总是最爱装可怜的女人,连太子都不例外!
从有这个打算开始,文潞就已打定主意,要挑选一个最细心最稳妥的人献给太子——太子虽然对她无情,但明面上还是有几分尊重,她要献人,太子不会不给几分脸面,即便薄妫没有美貌依仗,但有她的举荐,要让太子临幸也不是什么难事。
唯二难处便是对她的忠心和对太子的体贴。
东宫的宫人几乎个个都过了文潞和嬷嬷的眼,韩氏先调阅了东宫宫人的名簿,将家中底细细细调查过后,才将筛选出来的名簿交给文潞,再借由太子妃主持东宫中馈的权力,将一个一个宫女看过来。
太过美貌的,不要,貌美则易生异心。
太过平庸的,不要,连她都瞧不上的人,太子又怎能看上。
太过出挑的,不要,她是替自己择人,不是养虎为患。
于是挑来拣去,便选中了在东宫膳房侍奉的薄妫。
薄妫出身贫寒,性子又温吞木讷,即便被东宫年长些的宫女刁难欺负,也从未有过抱怨二字。更要紧的是她做事极为妥帖,每每交由她的事情总能办得圆满妥帖,虽然挑不出什么亮处,但有时候不犯错才是更重要的长处。
唯一的缺憾就是容貌实在有些不及,能选入东宫侍奉的人皆要求五官端正,样貌清秀,这是侍奉皇家的底线。故而薄妫的容貌或许在民间还算有几分姿色,放在东宫却不免有些泯然众人了。
可这是文潞能挑的最好人选。除了薄妫,她再挑不出第二个更合心合意的人。虽然韩氏一直劝文潞好歹挑个更貌美一些的宫女,也叫有更多几分可能成事,但薄妫的容貌已经是文潞能允许的最大限度。
“你过来。”文潞说,“你便在我身边伺候了,可明白了?”
薄妫的心一颤。
文潞观察她的表情,若是这宫女胆敢表现出一丝喜悦,她日后定要好好收拾此人!
好在薄妫的眼中满是恐惧:“太子妃,奴婢……奴婢无能,不敢冒犯太子妃!”
文潞心中涌起微妙的快意,对薄妫的声音也有些放柔了:“怕什么,难道我还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她的唇角勾起笑意,道:“只是韩氏年事已高,许多事力不从心,我身边少了人手,才要叫你来伺候——还是你嫌弃我这暖春阁供不下你这尊大佛?”
文潞后半句话几乎快把薄妫吓哭,薄妫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太子妃,不敢有二心!”
这才算叫文潞真正满意了。
她放松下来,懒懒地靠在榻上:“嬷嬷,带她下去休息吧。”文潞微微垂眉,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声音幽然:“今后劳烦您老多多调教她了。”
暖春阁多了一个宫女的事,刘子聿并非不知道。
东宫毕竟是太子的地盘,东宫发生的一言一行,太子可以不理,却不能不知。太子妃身边调来一个婢女的事在当日就呈给了太子,只是刘子聿并未多加理会。
太子妃是他十七岁那年,宫宴上由母妃提起,父皇应允的亲事——自然了,太子的终身大事必得是父皇早就想好的,只不过是借母妃的口在宫宴这个契机提出来而已,就像是小两口一见钟情,长辈们仁慈撮合罢了。
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太子妃,诚然太子妃生得的确美丽,举止也端庄得体,是个优秀的大家闺秀。
母妃必定在后面出了不少力,才能叫父皇将王氏女指给了他,太子妃是什么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太子妃的背后是平凉王氏。
只可惜太子妃实在善妒,嫁入东宫不过三月,便生生打杀了一个宫女。
她既如此善妒,刘子聿又怎能辜负她这片醋意,将来入主中宫之人,岂能是这般妒妇行径?在太子妃尚在东宫时,他便要先将太子妃的脾性拧正过来才行。
只是文潞实在愚钝,他们成婚三年,文潞始终不懂太子冷淡她的原因,一心只认为是外头的野路子勾引了太子去,成日在东宫拈酸吃醋,刁难下人,叫宫人苦不堪言。
刘子聿成婚不过三年,内宅人数并不多,太子妃是正妻,两个孺子是婚前教导房事的侍女,一个叫刘奷,一个叫赵嫱,再便是茝若轩中伺候笔墨被纳的婢女班嫣。这些人中,班嫣还算稳妥体贴,太子妃善妒,不能主持中馈,刘子聿便将管家的权利放给了她,没想到才过不久,班嫣便有了身孕,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双喜临门”了。
他已不再指望太子妃来日能多“母仪天下”,废后自然是不可能,但若来日入主中宫,太子妃的性子还是安安心心当个皇后便罢,管理六宫的事可叫别人管了。
这些话自然是只能在心里略微想想的,若说出了口,便是大不敬——毕竟当今圣上可还活着呢。
刘子聿微微眯眼,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是强弩之末,前几日母妃召自己入宫叙话,言辞中暗示自己这些时日要格外小心。虚弱的君王远比健壮的君王更为可怕,因为他们比从前更加害怕逐渐成长的皇子,更加害怕失去手中的权利。
也因为这个,父皇前些日子在前朝提起太子妃有孕之事,许他在太子妃生产前都不必来朝堂议事,天家宽容尽显,刘子聿坦然受了,诚恳谢恩。
他何必为一时的得失着急?父皇迟早是要放权的,他并不介意为一个垂死的君王扮演一个无意争权只想孝顺父母的皇子。
更何况被夺了权的也不止他一个,上个月,他的四弟不也被父皇以体恤为由免了盐税事务,在家休沐么?
如今要做的事便是与君王比耐性,偏他是最有耐性的人。
刘子聿便暂且做起了逍遥皇子的日子,不必去上朝议事,也不必东奔西走,成日宿在自己的明光阁内宿着,再便是去茝若轩中看望一下班嫣。
自然了,父皇恩准他陪伴太子妃身侧,暖春阁当然也不能冷落。
今日是十五,按礼制,他该去太子妃那里歇息。刘子聿虽对文潞无情,却也不至连初一十五都冷落了她。
天越来越冷了,刘子聿来暖春阁时,正下着大雪,内侍即使替他打着伞,刘子聿的发间依然落了几粒雪子。好在暖春阁中炭火烧得正旺,因文潞有孕,暖春阁的供应较往日又添了一倍之数,样样皆是最好的。
今夜文潞倒也笑意吟吟,少了几分从前跋扈样子:“殿下来了,外头的雪大着呢,殿下快些进来,别让冷风扑了身子。”
刘子聿脱了斗篷,一边的侍女接过斗篷,另几个侍女紧接着奉上茶水伺候刘子聿入座:“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自头先文潞小产,她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每月月信总是腹痛连连,其实本不应该有孕的。
文潞低头:“多谢殿下关怀,妾身近日已觉得好些了。”
“这就好,前两日我叫他们送了些阿胶来,你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有孕更要谨慎。”刘子聿说完,低头喝了口茶,随口问,“这茶是?”
文潞温柔一笑:“殿下尝出来了?”
这茶微苦回甘,清鲜雅致,不是太子妃素日爱喝的味道。
刘子聿有些好奇:“这是什么茶?”
太子妃笑:“是碧涧明月茶。妾身这儿新来了一个宫女,没有旁的本事,煎茶的手艺却是一绝。”
刘子聿又品了一口茶:“确实不错。”
见太子欣赏这茶,文潞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微酸,这茶本是她自己为讨好太子,托家中去寻的名贵茶种,如今功劳却要拱手他人,焉能叫她不恨?
但她依然还是忍耐了下来,为了顾全大局,她宁可委屈自己做一夜的贤惠妻子。
“今夜雪怕是不会停了,妾身身子不好,不能侍奉殿下,不如叫妾身身边可心的宫人来伺候,殿下意下如何?”
文潞突然如此贤淑,倒叫刘子聿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便明白了文潞的意思。
刘子聿心中隐隐好笑,倒不是刻意讽刺文潞这般做派,只是见惯了文潞争风吃醋的样子,突然看她如此贤良淑德,有些不习惯。
只是太子妃既然要做这大度模样,刘子聿自然也乐于见成。
“那就有劳太子妃了。”他笑着说。
对大晋东宫的太子妃来说,这一年的冬天注定是个难熬的季节。文潞的身孕已经有三四个月大,她这一胎的怀相并不怎么好,时常头晕目眩,呕吐恶心。宫里也来了御医替她诊治,十分委婉地劝诫她放宽心思,方能对胎儿安好。
暖春阁内点了安神香,却无法叫文潞紧绷的神经更放松一些,养尊处优的指甲掐进帕子里,甲面都因用力而变成青白。
这是她唯一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东宫的指望,亦是她的指望。她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可是,可是……
只要一想到太子,文潞的心中就泣血。
她知道的,她知道太子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是由皇帝和贵妃指给太子的正妻,可是文潞毕竟也只是一个闺阁女子,难道她能做主自己将来嫁给谁的命运?
可她不能怨,她也不能恨,因为太子是她的丈夫,是她唯一的夫君。
文潞轻轻抚摸着肚子,这个孩子是她和太子的第二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不幸,在她的肚子里待了不到四个月就走了。那次小产太伤她的身子,她几乎已经对自己有孕不抱什么期望了,没想到隔了两年,她竟然又有了身孕。
御医说这回有孕,要慎之又慎,她的身子太弱,实在不适合有孕,必得加倍小心照料,所以自有孕时起,她便一步再没出过暖春阁。
可是太子很少来看她,即使她有了身孕,太子也并没有更怜爱她几分,而是宿在茝若轩中更多一些。
一想到茝若轩中那贱人的肚子,文潞手上的力气几乎快将帕子撕碎。
那贱人也有了身孕,才刚刚一月有余,就被诊了出来,太子十分高兴,赏了茝若轩不少东西,平日宿在茝若轩的时候也更多了——这不是明摆着打她这个太子妃的脸吗?
“嬷嬷,去叫薄妫过来。”文潞沉沉地吐出一口郁气,她已经决定了,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一边伺候的韩氏似乎还想再劝:“小姐,不如再考虑考虑吧。”
她是文潞自小就跟在身边的乳母,对文潞来说已经算是半个长辈,东宫之中,文潞对她还算信赖和尊重。
文潞泣道:“我还考虑什么?今夜太子又去了茝若轩中,嬷嬷,我这暖春阁中多少日没有等来太子的临幸了?”
韩氏叹息,她是看着文潞长大的,自然知道文潞未出阁时就被王家娇惯得不成样子,入主东宫后这性子便愈发娇纵,连连惹得太子不喜,小夫妻俩才会年纪轻轻就生分至此。
因她是文潞乳母,心里自然更偏向文潞一些,只嫌太子凉薄,又心疼文潞要这般委屈求全,只是文潞实在善妒,当年嫁入东宫不过三月便打死了一个奴婢,只因那奴婢在太子书房伺候笔墨,漏了几分攀龙附凤之心,从此太子便对太子妃冷淡下来,至今也未改观。
不知是否对太子妃此举不满,那宫女才死了没多久,太子就将身边侍奉的一介宫婢纳入内宅,封了孺子,便是茝若宫中如今有了身孕的贱人。
若那奴婢生下的是个女儿便罢了,若是个儿子,而她生下的却是女儿……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文潞便止不住心中泼天的酸意。她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下去,她可以接受太子并不喜欢她的事实,却绝对不能接受有任何人来威胁她的地位,包括她的子嗣!
“嬷嬷!”文潞的语气加重。
韩氏见状,不敢再违拗文潞的意思,只能低头退出房门,去叫薄妫进来。
薄妫是文潞精挑细选许久预备要献给太子的人选。
韩氏将她带进了暖春阁中。
可怜的小宫女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太子妃突然叫自己进内室是为了什么。她战战兢兢跟着韩氏入内,对着榻上的太子妃磕头:“奴婢见过太子妃!”
文潞没有第一时间叫她起来。
没有哪个女子能心平气和送另一个女子上丈夫的床榻,没有!
可是她必须这么做。
身孕也已经无法挽回太子的心,与其眼睁睁看着太子一日日被外头的狐媚子蛊惑,倒不如将太子的心攥在自己人的手里。
她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抬起头来。”文潞的声音透着寒气,比外头的冰雪更冷,叫薄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她不敢不听太子妃的话,更不敢触怒太子妃,只能慢慢垂眉抬头——没有太子妃的允许,她也不敢正眼直视太子妃的脸,那是大不敬。
她的心中十分恐惧,听说先前有个貌美的宫女惹了太子妃不快,太子妃便是这么把那宫女叫进了暖春阁,那宫女从暖春阁出来后,脸上就破了相,从此再也没在东宫见过她。
薄妫害怕自己也步上那宫女的后尘,可她又觉得不可能。那宫女是因为美貌才惹了太子妃嫉妒,可她在东宫之中相貌平平,实在不足让太子妃嫉妒。
文潞亦目光冷冷,审视着眼前宫女的样貌。
薄妫的容貌的确不算出挑,仅仅只是五官端正,看得过去而已。但她依然要选此人。
东宫之中并不缺少貌美之人,美貌这东西,和文章是一样的,根本排不出第一第二来,或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一切无关高低,只与太子心意有关。
你以为那贱人只凭美貌便能留住太子的心么?错了,那贱人能留住太子,不过是装成一副无辜模样惹太子喜欢,男人嘛,总是最爱装可怜的女人,连太子都不例外!
从有这个打算开始,文潞就已打定主意,要挑选一个最细心最稳妥的人献给太子——太子虽然对她无情,但明面上还是有几分尊重,她要献人,太子不会不给几分脸面,即便薄妫没有美貌依仗,但有她的举荐,要让太子临幸也不是什么难事。
唯二难处便是对她的忠心和对太子的体贴。
东宫的宫人几乎个个都过了文潞和嬷嬷的眼,韩氏先调阅了东宫宫人的名簿,将家中底细细细调查过后,才将筛选出来的名簿交给文潞,再借由太子妃主持东宫中馈的权力,将一个一个宫女看过来。
太过美貌的,不要,貌美则易生异心。
太过平庸的,不要,连她都瞧不上的人,太子又怎能看上。
太过出挑的,不要,她是替自己择人,不是养虎为患。
于是挑来拣去,便选中了在东宫膳房侍奉的薄妫。
薄妫出身贫寒,性子又温吞木讷,即便被东宫年长些的宫女刁难欺负,也从未有过抱怨二字。更要紧的是她做事极为妥帖,每每交由她的事情总能办得圆满妥帖,虽然挑不出什么亮处,但有时候不犯错才是更重要的长处。
唯一的缺憾就是容貌实在有些不及,能选入东宫侍奉的人皆要求五官端正,样貌清秀,这是侍奉皇家的底线。故而薄妫的容貌或许在民间还算有几分姿色,放在东宫却不免有些泯然众人了。
可这是文潞能挑的最好人选。除了薄妫,她再挑不出第二个更合心合意的人。虽然韩氏一直劝文潞好歹挑个更貌美一些的宫女,也叫有更多几分可能成事,但薄妫的容貌已经是文潞能允许的最大限度。
“你过来。”文潞说,“你便在我身边伺候了,可明白了?”
薄妫的心一颤。
文潞观察她的表情,若是这宫女胆敢表现出一丝喜悦,她日后定要好好收拾此人!
好在薄妫的眼中满是恐惧:“太子妃,奴婢……奴婢无能,不敢冒犯太子妃!”
文潞心中涌起微妙的快意,对薄妫的声音也有些放柔了:“怕什么,难道我还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她的唇角勾起笑意,道:“只是韩氏年事已高,许多事力不从心,我身边少了人手,才要叫你来伺候——还是你嫌弃我这暖春阁供不下你这尊大佛?”
文潞后半句话几乎快把薄妫吓哭,薄妫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太子妃,不敢有二心!”
这才算叫文潞真正满意了。
她放松下来,懒懒地靠在榻上:“嬷嬷,带她下去休息吧。”文潞微微垂眉,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声音幽然:“今后劳烦您老多多调教她了。”
暖春阁多了一个宫女的事,刘子聿并非不知道。
东宫毕竟是太子的地盘,东宫发生的一言一行,太子可以不理,却不能不知。太子妃身边调来一个婢女的事在当日就呈给了太子,只是刘子聿并未多加理会。
太子妃是他十七岁那年,宫宴上由母妃提起,父皇应允的亲事——自然了,太子的终身大事必得是父皇早就想好的,只不过是借母妃的口在宫宴这个契机提出来而已,就像是小两口一见钟情,长辈们仁慈撮合罢了。
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太子妃,诚然太子妃生得的确美丽,举止也端庄得体,是个优秀的大家闺秀。
母妃必定在后面出了不少力,才能叫父皇将王氏女指给了他,太子妃是什么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太子妃的背后是平凉王氏。
只可惜太子妃实在善妒,嫁入东宫不过三月,便生生打杀了一个宫女。
她既如此善妒,刘子聿又怎能辜负她这片醋意,将来入主中宫之人,岂能是这般妒妇行径?在太子妃尚在东宫时,他便要先将太子妃的脾性拧正过来才行。
只是文潞实在愚钝,他们成婚三年,文潞始终不懂太子冷淡她的原因,一心只认为是外头的野路子勾引了太子去,成日在东宫拈酸吃醋,刁难下人,叫宫人苦不堪言。
刘子聿成婚不过三年,内宅人数并不多,太子妃是正妻,两个孺子是婚前教导房事的侍女,一个叫刘奷,一个叫赵嫱,再便是茝若轩中伺候笔墨被纳的婢女班嫣。这些人中,班嫣还算稳妥体贴,太子妃善妒,不能主持中馈,刘子聿便将管家的权利放给了她,没想到才过不久,班嫣便有了身孕,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双喜临门”了。
他已不再指望太子妃来日能多“母仪天下”,废后自然是不可能,但若来日入主中宫,太子妃的性子还是安安心心当个皇后便罢,管理六宫的事可叫别人管了。
这些话自然是只能在心里略微想想的,若说出了口,便是大不敬——毕竟当今圣上可还活着呢。
刘子聿微微眯眼,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是强弩之末,前几日母妃召自己入宫叙话,言辞中暗示自己这些时日要格外小心。虚弱的君王远比健壮的君王更为可怕,因为他们比从前更加害怕逐渐成长的皇子,更加害怕失去手中的权利。
也因为这个,父皇前些日子在前朝提起太子妃有孕之事,许他在太子妃生产前都不必来朝堂议事,天家宽容尽显,刘子聿坦然受了,诚恳谢恩。
他何必为一时的得失着急?父皇迟早是要放权的,他并不介意为一个垂死的君王扮演一个无意争权只想孝顺父母的皇子。
更何况被夺了权的也不止他一个,上个月,他的四弟不也被父皇以体恤为由免了盐税事务,在家休沐么?
如今要做的事便是与君王比耐性,偏他是最有耐性的人。
刘子聿便暂且做起了逍遥皇子的日子,不必去上朝议事,也不必东奔西走,成日宿在自己的明光阁内宿着,再便是去茝若轩中看望一下班嫣。
自然了,父皇恩准他陪伴太子妃身侧,暖春阁当然也不能冷落。
今日是十五,按礼制,他该去太子妃那里歇息。刘子聿虽对文潞无情,却也不至连初一十五都冷落了她。
天越来越冷了,刘子聿来暖春阁时,正下着大雪,内侍即使替他打着伞,刘子聿的发间依然落了几粒雪子。好在暖春阁中炭火烧得正旺,因文潞有孕,暖春阁的供应较往日又添了一倍之数,样样皆是最好的。
今夜文潞倒也笑意吟吟,少了几分从前跋扈样子:“殿下来了,外头的雪大着呢,殿下快些进来,别让冷风扑了身子。”
刘子聿脱了斗篷,一边的侍女接过斗篷,另几个侍女紧接着奉上茶水伺候刘子聿入座:“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自头先文潞小产,她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每月月信总是腹痛连连,其实本不应该有孕的。
文潞低头:“多谢殿下关怀,妾身近日已觉得好些了。”
“这就好,前两日我叫他们送了些阿胶来,你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有孕更要谨慎。”刘子聿说完,低头喝了口茶,随口问,“这茶是?”
文潞温柔一笑:“殿下尝出来了?”
这茶微苦回甘,清鲜雅致,不是太子妃素日爱喝的味道。
刘子聿有些好奇:“这是什么茶?”
太子妃笑:“是碧涧明月茶。妾身这儿新来了一个宫女,没有旁的本事,煎茶的手艺却是一绝。”
刘子聿又品了一口茶:“确实不错。”
见太子欣赏这茶,文潞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微酸,这茶本是她自己为讨好太子,托家中去寻的名贵茶种,如今功劳却要拱手他人,焉能叫她不恨?
但她依然还是忍耐了下来,为了顾全大局,她宁可委屈自己做一夜的贤惠妻子。
“今夜雪怕是不会停了,妾身身子不好,不能侍奉殿下,不如叫妾身身边可心的宫人来伺候,殿下意下如何?”
文潞突然如此贤淑,倒叫刘子聿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便明白了文潞的意思。
刘子聿心中隐隐好笑,倒不是刻意讽刺文潞这般做派,只是见惯了文潞争风吃醋的样子,突然看她如此贤良淑德,有些不习惯。
只是太子妃既然要做这大度模样,刘子聿自然也乐于见成。
“那就有劳太子妃了。”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