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妫出身贫寒,出生于一处叫三里屯的村子,那村子穷得很,一年到头见不到几粒粮食,薄妫的母亲生下她时,父亲牙关都咬紧。

    “又是个女娃!”

    他们已经连生三个女儿,前两个都叫薄父给溺毙了。这一个女儿,薄父也要提去溺死,是薄母挣扎着从床榻上扑下苦苦哀求留下她。

    “求求你了,就留下这个吧!头两个都叫你溺死了,再拿走这个,岂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托着产后流血不休的妇人死死抱着尚未洗净血污的婴孩苦苦哀求,终是将男人的心肠哭软了。

    “算了,就留下这个吧!”薄父骂,“将来长大了配个小子,也能赚点彩礼!”

    于是薄妫就这么被留了下来,瘦瘦小小的,眼睛黑黑大大的,咕噜咕噜地转。

    十三岁那年,村子遭了天灾,粮食颗粒无收,薄父薄母唉声叹气,薄父又动了卖她换彩礼的心思,可三里屯家家户户都穷,实在拿不出多少粮食换一个媳妇。

    幸运的是那年皇宫采选,要选十三岁至十六岁左右的民间女子入宫为奴,还要五官端正,不可有体貌缺陷。薄妫的容貌于三里屯这样的小地方尚且算是有几分姿色,薄父自然欣喜若狂,将她送进了采选的队伍里,若能中选,家里就能得二两银子。

    一两银子便可够一个贫民生活一年了。

    好在薄妫的运气不错,一路平平稳稳过了采选,因太子大婚,东宫拨了不少人手过去,薄妫便在此列。

    初入东宫时,她因常年缺衣少食,身材十分瘦小,年长的宫女虽爱磋磨为难新入宫的小宫女,绝大多数人却也不会刁难太甚,见她如此可怜柔弱,大都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又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深知自己不如旁人见多识广,说多便是错多,一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终是在东宫这么扎下了根。

    可薄妫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有被主子挑中,甚至侍奉太子的机会。

    她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只有惊惶。

    她只是不那么聪慧,却又不是个傻子,在东宫侍奉了三年,太子身边的女人除了天子钦定的太子妃便是深受太子宠爱的班良娣,剩下的刘赵二人亦是打小就侍奉太子的贴身婢女。

    如今太子妃与班良娣皆有了身孕,正是水火不容的局势,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妃竟挑中了她去侍奉太子,个中代表的意思,明眼人都想得到。

    薄妫控制不住地发抖,才被韩氏领出去几步,便哭着跪倒在地:“嬷嬷,求您救我!”

    韩氏叹息一声。

    她如何不知晓薄妫的难处?

    太子妃是正妻,班良娣是宠妾,薄妫既无容貌又无家世,想来琴棋书画也一窍不通,太子妃此时此刻将薄妫推举上去,除了身孕期间荐人固宠,更多不过是为了恶心茝若轩中那位贱婢罢了。

    若薄妫只得了一朝临幸便被太子抛诸脑后,只她是太子妃所荐这条,茝若轩的班良娣便会视她为死敌,他日发难,难道太子妃还能浪费心力护住她这颗无用的棋子?

    可若薄妫真得了太子欢心,莫说班良娣能不能忍,只怕太子妃心中就先起了芥蒂。

    薄妫如今如置架上火烤,前后皆是死局。

    韩氏虽同情眼前这个宫女,但她到底是太子妃的乳母,自然只能站在太子妃身边。

    韩氏口气冷硬:“太子妃是好意,你这般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擦了眼泪,免得添了晦气!”

    薄妫的眼泪不得不止住。

    韩氏也帮不了自己,没人能帮自己。她注定是要被人拱手相送,若有用,就多留些时日,若无用,她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皇宫中被抛弃的女人下场如何?东宫里被抛弃的女人也只会一样。

    薄妫打起了冷战,又强行压抑下去。

    她不愿死,她怕死,她想活下去。

    薄妫擦干了眼泪,跟随着韩氏去了暖春阁的一处厢房。那里是太子妃专门安排的地方,她要在那里被韩氏教导成太子喜欢的模样,以最好的样子去侍奉太子。

    薄妫被韩氏教导了两三个月,其实韩氏的意思是该再教导数月,可是太子妃心急,已经等不下去了,韩氏也觉得若是教得太好反落了刻意之嫌,倒不如如今这般模样,正正好。

    今夜是十五,太子虽与太子妃没什么情分,但每月初一十五必会来暖春阁中留宿,这也是太子妃身为正妻最后的体面。

    薄妫静静看着壶中的茶叶,微微出神。

    韩氏严厉警告:“待会你亲自去侍奉太子,要照我教你的做,听明白了么?”

    “奴婢谨遵嬷嬷吩咐。”薄妫乖巧应答。

    韩氏教得细心,她也学得仔细,从前那份奴颜卑骨的样子在韩氏的亲手教导下虽然不说脱胎换骨,倒也有了几分亮色。

    若是太子妃肯放下那份傲骨,虚心听取韩氏的教导,或许根本不必轮到她来替太子妃固宠。

    薄妫捧着太子所用的洗漱用具,心头狂跳。

    在东宫服役三年,因为没有资格近身侍奉,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机会见到太子,也只有在太子妃的暖春阁中侍奉后,偶尔见过两三回太子的脸,但都是隔得远远的,瞧不真切。

    今夜太子宿在暖春阁,暖春阁的盥室炭火烧得极旺,生怕太子沐浴着了凉气,薄妫捧着东西入内时,满屋的热气扑得她的双眼模糊,险些没看清脚下的路。

    “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妃遣奴婢来给殿下送换洗衣服。”薄妫恭敬道。

    太子并没有看她,只说:“放下吧。”

    韩氏的意思是叫她在太子沐浴时于身旁侍奉,可是薄妫实在找不到借口留下,屏风里的太子殿下背对着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她的胆子又小,实在不敢在旁的宫人注视下贸然开口惹太子注意。

    她还是怂了,没有多说一句话,就退了出来。

    韩氏自然是在不远处盯着一切的,见她才进去片刻就退了出来,恨铁不成钢道:“是太子赶你出来的?”

    薄妫羞愧地摇头。

    “你还真是胆小如鼠。”韩氏也有些焦急,今夜好容易用碧涧明月让太子展露些许笑颜,已是他们能博到的最好机会,若是薄妫今夜不成,日后太子妃再想送人,太子即便临幸,恐怕也要淡几分恩宠了。

    太子妃善妒,韩氏却看得明白,宫中的女人如鲜花一般,春夏秋冬各有鲜艳,今儿开了这朵,明儿开了那朵,太子妃再善妒,也不可能绝尽宫中所有的鲜花,既如此,倒不如趁早将开得最好最美的那朵花攥在自己手上。

    因此,韩氏私心是希望薄妫能得宠的,最好是能叫薄妫压了茝若轩半分,先叫茝若轩的那位贱婢失了威风再说。

    她压低声音吩咐:“待会太子歇下,你要好生侍奉。”

    “是。”薄妫低头,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今夜若是不能爬上太子的床榻,明日天一早,不必太子妃出手,光是东宫其他奴婢的妒意就会淹了她——毕竟在他人的眼中,她可是得了太子妃的赏识,在太子寝室中待了一整夜啊。

    薄妫那颗举棋不定的心终是慢慢沉了下去。

    前面是死路一条,后面是生路无期,两条路走到尽头,其实都是一个死字。

    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差了。

    她的心竟莫名地平静了下来,那股胆怯也被其他的心情遮掩下去——并非是不害怕了,只是想活下去的欲望在此刻更加强烈。

    太子沐浴完毕,即将就寝,婢女们各自熄灯,关门,暖好床的侍女也从床上爬下,退出内室。

    屋内只剩下两名婢女侍奉太子更衣,因韩氏的嘱咐,另一个婢女捧着太子的外衫退出后就再没进来过。

    刘子聿看着眼前替自己宽衣解带的宫女,再看韩氏那副挤眉弄眼的样子,哪里会看不出眼前的宫女就是文潞要举荐给自己的人?

    只是这宫女容貌实在不算出挑,看来文潞善妒,连亲手奉上的女子都无法忍受貌美过她之人。

    刘子聿并没想着要推辞这次举荐,毕竟文潞如今有孕,他到底还是怜惜文潞腹中子嗣,若是幸了这个宫女能叫文潞安心些养胎,那幸了也便幸了。

    只是这宫女是怎么回事,都已经替他除下靴子,竟还不开口说自己要留下来侍奉?

    他哪里知道薄妫心里的惊涛骇浪?

    薄妫面上装得镇定自若,却紧张得手心出汗,头都不敢抬一下,更别提抬眼看看太子的样貌,即便是替太子解衣,也只敢低垂着眉眼只看太子胸口,再往上就无了。

    她今夜是不能侍奉太子的。薄妫心中打定了主意。

    太子妃要以她为分宠筹码,韩氏要以她为太子妃的心腹,班良娣更别提,定是要视她为争宠祸害。

    没人能帮她。

    东宫之中唯一能帮她的只有太子。

    或者说,只有她自己。

    薄妫低垂着眼,伺候太子睡下,一言不发。

    刘子聿有些意外。这宫女就这么结束了?没了?

    太子妃送人送了个寂寞?

    薄妫甚至放下了纱帐都没有要自荐枕席的意思,倒叫刘子聿起了几分好奇。

    这宫女究竟在想什么?难道太子妃没有告诉她今夜她要做什么吗?

    刘子聿隔着纱帐,听见外头薄妫的声音响起,很轻,生怕惊扰了主子睡觉:“你们都下去守着吧,今夜风雪大,夜里盖着棉被,别叫风吹了。”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倒也算舒心熨帖。

    然后便是极轻的脚步声,是薄妫步至床边。

    难道是要趁着夜色爬床?倒也新鲜刺激。

    可薄妫也只是又吹熄了两盏灯,徒留床头一根蜡烛燃着照亮,便合衣睡在了下榻之处。

    这是真没有要荐枕的意思了。

    刘子聿心中有些忍不住,终于开口问:“你是太子妃安排的人?”

    薄妫立刻起身跪着:“回太子殿下的话,奴婢是。”

    刘子聿撩起帘子,看见这宫女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挑不出半点错处。

    韩氏的阅人眼光毒辣至此,做事做得出挑有时并不一定会是好事,但做任何事能不出任何纰漏,那才是实打实的长处,刘子聿本以为文潞选的人必定是个貌美娇艳之人,否则要如何分去班嫣之宠?可眼前薄妫的容貌平平已叫他有些意外,这般安分守己更叫他搞不清楚太子妃的想法。

    或薄妫的想法。

    “太子妃没有告诉你,今夜要如何侍奉本宫吗?”刘子聿将事情挑明。

    你分明是太子妃举荐的人,如今却一字不提,究竟是为了什么?

    薄妫听后立刻伏地:“太子殿下恕罪,太子妃确实安排了奴婢今夜来侍奉殿下,只是却并非为了侍奉殿下床榻之事。”

    这是她为自己作的最后打算。

    她不要听从太子妃的安排,也不要被用完后就肆意抛弃。她只是想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刘子聿问:“说来听听。”

    薄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主子贤良,心系太子殿下,想着如今自己和班良娣都有了身孕,刘孺子和赵孺子亦都是东宫旧人,怕太子殿下缺了可心的人侍奉,才叫奴婢前来。”她顿了顿,缓了个气口,才继续说下去,“主子挑中奴婢,只因奴婢是主子觉得贴心可靠,非是那等邀宠媚上之人,奴婢自然要遵循主子吩咐,一切以殿下心意为先。”

    她这话说得头头是道,刘子聿也意外文潞能选出这样机敏的宫女:“这么说来,太子妃是体恤我身边没有可用的奴婢,才送你来伺候我了?”

    他问话的语气平静,甚至带了几分慵懒的钩子。

    薄妫也想好了应对之策:“回太子殿下,奴婢不敢,东宫之中多有贴心之人,远超奴婢百倍,奴婢怎敢于太子殿下面前自卖自夸?只是主子明白殿下并非是那贪恋美色之人,也无意流连内宅妇人,才要寻一个可意之人在殿下身边侍奉,却又不叫殿下点眼分心。”

    意思就是说太子妃是真关心你,没有要献人固宠的意思,就是找个可心可靠的人伺候一下你的起居,你要是不喜欢,当我不存在就行了。这是薄妫想了两三个月才想出的应对之策。

    她不能真当了太子妃手中用过即弃的刀,却也不能惹了太子妃,太子妃要她分宠,她就必得攀上太子——可如何攀上,便就不是太子妃说了算了。

    毕竟,太子妃难道还能强行按头让太子宠幸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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