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水天柔色,烟雨霏霏,已是春末。

    河中的游船上时不时传来船工吆喝,河两岸也有着水乡女子嬉笑,软糯婉转的吴侬软语让人心都是软的。

    古色古香的小阁楼里青烟袅袅,燃香使得室内更加静谧文雅,让人安心定神。

    归肃撑着身子坐起来,打量着四周。

    “这是哪?”他问道。

    “潞州,”陌栀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自屏风后掀帘走出,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让人看出有着笑意,“感觉如何?”

    “陌栀?”归肃下了床榻不敢置信地看着陌栀,踉跄上前两步,又在近在咫尺之时停下,不确定道:“我不是死了吗?”

    “嗯,”陌栀努了努嘴似是思考,又点点头,“你的确是死了。”

    “那你……”归肃惊道:“难不成你也……”

    陌栀哑然失笑,说道:“想什么呢,你的确已经死了啊,八十多年前你就死了。”

    “什么?”归肃怔然,“承天的时候……”

    “在承天的时候,”陌栀接过话,认真说道:“你的确应该被怨气恨念吞噬,被沥泉之水消弭,魂消魄散。你放心,他们都已进了轮回。”

    “那现在,”归肃看着陌栀,“是你救了我?”

    “你不是说要报答吗?别再等着找个机会了,我给你这个机会。”陌栀浅笑说道。

    归肃知道陌栀并非常人,却不敢想象陌栀竟然有这样的本事,简直堪比神明。他惊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用四象镯收了你的魂,毁灭的只是你的肉身罢了。”

    那日,四象镯叮当落地,帝鸿皞壬送走了混沌中的鬼魂,陌栀看着手中的四象镯垂眉不语。

    “姐姐,”苍鉴见陌栀神色不佳,上前说道:“可是还有什么忧心的事?”

    “我把他的魂魄留在里面了。”陌栀没有细说,但苍鉴也在瞬间明白了陌栀的意思,他轻笑道:“我还道是什么事,不过一个鬼魂,留下就留下了,而且姐姐这也是救了他不是。姐姐,这次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我还有别的事,”陌栀望向苍鉴,“以后会常去看你的。”

    苍鉴败兴而归,但因着是陌栀的打算,他也只好顺从,“那姐姐可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常去看我。”

    “自然。”陌栀转身要走,忽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蹭自己的脚,她低头看了过去,是刚刚装死的、断了几段的乾元索。

    “呦,这是什么?”苍鉴捡起来乾元索,笑道:“这不是乾元索么,怎么又断了,这才刚修好多久。”

    乾元索很是不满被苍鉴拎在空中嘲笑,使劲扭了扭身子,又像蛇进攻之态一样冲着苍鉴。

    苍鉴敲了一下乾元索的上部,说道:“我可不会像当年一样轻易被你捆起来了,你刚刚在干什么,装死吗?”

    说到“装死”两个字的时候,苍鉴还故意看向陌栀一眼,满是笑意。

    乾元索深知刚刚自己没有帮上忙,本就愧疚害怕,现在听到苍鉴故意向陌栀提起更是想躲起来,便索性软塌了下来,就像是一段普通的绳子,再怎么叫再怎么晃也不给反应。

    “姐姐,我把它带回去吧,修好了再给你。”

    “也好。”

    这一别,又是半年的光景。

    陌栀对归肃说道:“你的肉身又一次没了,你难过吗?”

    “还好,”归肃笑了一声,“没想到,活着的时候短命,死得轻巧,死了之后倒是命大,存在的长久。”

    “你现在也是活着,不同的活法。”陌栀说道。

    归肃笑道:“是,没错。”他问道:“你说的报恩的机会,是什么?”

    难得在陌栀脸上见到犹豫和难为,甚至似是有着娇羞,归肃顿时觉得更加好奇,是什么样的事这样难以启齿,更觉得自己若是做不到,岂不是很对不起陌栀今日开口。

    “你,”陌栀抬头看着归肃,眸光潋滟,“你已经没有旁的事要处理了吧。”

    归肃想了想,点点头,“嗯。”他毫不掩饰面上的担忧,问道:“你不会是要送我去冥府投胎吧?”

    “那倒不是。”陌栀几乎是立即否认,她大概是深呼吸了一口气,也大概是归肃看错了,他看着她转移了目光看向别处,侧身对着自己,像是轻描淡写一样开口,却似乎又有着紧张和试探,“你愿意跟着我游历吗?”

    “嗯?”归肃惊喜交集,睁大了眼,生怕自己听错了,“你是说,我可以跟在你身边?”

    “是。”陌栀第一遭做这种恳求人的事,一心只想让自己放轻松正常些,根本没有心思细探归肃话中的细微差别。

    她呼出一口气,转身看着归肃,“我有些事要做,需要一个人帮忙,我想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一句话说完话,陌栀又一次难以让自己抬头直视归肃,只好自顾自说着原由。

    “帝鸿皞壬的身份你也知道,不适合同我一起到处奔波,苍鉴更不消说,他还不如帝鸿皞壬空闲合适,而且你的心志我也清楚放心,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但是……”

    陌栀为难的找着理由,她实在是不善言语,说这样多的一连串已是极限,正当她内心里抓耳挠腮、抓心挠肺的时候,听到头顶的一声轻笑。

    “我愿意。”

    “啊?”陌栀少有的茫然,袖中紧握的手都在瞬间松了一下,保持着握拳的姿态,她看着归肃,眸子亮亮的,问道:“你说什么?你愿意?”

    “嗯,这样好的事,我自然十分愿意。”

    “不是、”陌栀急忙解释,“不是好的事,不对,不知道算不算好的事,我也不确定,但应该不会很轻松,你不愿的话我真的不强求。”

    “陌栀,”归肃轻叹了一声,温声道:“我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若是不跟在你身边,我恐怕只能去投胎了。”

    “你不想投胎的话可以不去的,我会跟他们说……”

    “那怎么能一样,”归肃失笑道:“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

    和眷恋。

    “如果没有你,我或许早就化为齑粉消散,不留一分一毫,你是我的恩人,过去的归肃已经死了,而现在的归肃,”归肃顿了顿,说道:“我存在,是因为你。”

    这话说得让人沉溺失智,陌栀感觉自己头晕目眩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缓了半天才说道:“啊,是这样的。”

    “好像是这样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归肃笑道:“没错,是这样的。总之,以后我就任你差遣,让我往东绝不往西,让我看月亮我绝不看星星。”

    “你这样说的倒像是我们关系匪浅一样。”陌栀缓过神来也开始打趣调笑。

    “难道不是吗?”归肃笑道,许久之后,他又正色认真说道:“谢谢你,陌栀。”

    陌栀淡淡一笑,“我也有私心,不必挂怀。”

    归肃轻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自醒来已经在潞州待了几日,这几日归肃日日见陌栀晚出早归,不知道在做什么,他想要帮忙,陌栀却以他还未完全好为由拒绝。

    而问起他这半年是怎样休养好的,陌栀也只是说将他放在冥界养了段时间,前几天才把他带了出来,带出来没多久他就醒了。

    不过归肃也见惯了陌栀的淡漠,心想可能对陌栀来说,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可既然让他留下了,日日无事可做,到底是无趣,这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陌栀,你又要出去吗?”

    陌栀的脚步在阁楼厅堂一顿,侧身回头望向他,“怎么,有事吗?”

    归肃点头,“嗯。”

    陌栀将身子全转了回来,温声询问:“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陌栀更为疑惑,眉头皱得更甚,她不解地看向归肃,“嗯?”

    归肃苦笑道:“你既然说要我报恩,怎么反倒处处照顾我,我无事可做,你却日夜操劳,哪有这样的道理。”

    “哦。”陌栀才知原来是这样的原因,她开口道:“你刚从冥界出来没多久,这几日日头渐盛,你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待你养好了再帮我做事也不迟。”

    “我已经没事了。”归肃说道:“况且,就算白日里不行,晚上也不行吗?”似是要配合他的话,最后一丝光线也藏匿起来,阁楼里的灯光骤起,摇曳生姿。

    “可是……”

    “再者说了,我总不能放任你一个姑娘家单独出行,别人见了也是要生疑的。”

    “我……”陌栀还想拒绝,但仔细想想归肃说的也有道理,便颔首应道:“好,只是你不要勉强。”

    “自然不是勉强!”归肃笑道:“我已在这待了多日,骨头都要霉了。”

    陌栀很想提醒一句他的肉身没了,没有骨头所以也不会发霉,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轻笑了下。

    自打到了潞州,陌栀便换上了江南一带女子的服饰。

    她今日穿了一身清水蓝色的交领直袖齐腰襦裙,梳着垂鬟分肖髻,发上只有几个细小的琉璃珠子点缀,温婉清纯可人,在这夜间也不失明媚。

    陌栀在女子里算不得极为高挑,将将过身高八尺的归肃下颌,腰身四肢也都不是极为纤细,也并非粗胖,而是刚刚好,不至于弱柳扶风风过折枝,也不是魁梧圆润不显轮廓。

    一切都刚刚好,看起来康健又秀美动人。

    归肃第一次见到陌栀便知道她是美的,不是那种明艳妖媚一眼深陷,也不是那种灵动活泼心上甜泉,而是带着些对立面的气质,出尘又沉寂,明媚又淡漠。

    那一双眼睛有着自远古而来的深邃,看得透万物,又有着新生携带的纯粹,容得下万物。

    归肃见过陌栀与人交过几次手,虽只是她轻描淡写的动手,但也足以知道她有着顶天神通,动作干净利落,简短有力。

    只是这样的美好,陌栀总是隐藏起来,在各界行走,她常常以幻象示人,往往她转身一走,见过她的人便记不得她的样貌身段。

    薄云半遮盈凸,黛瓦白墙错落,青石巷绵延不绝,油纸伞隔着细雨蒙蒙,两人漫步走着,归肃始终落后陌栀半步,在她身后侧跟着。

    “你之前说有要做的事,便是现在要去做的事么?”

    “嗯。”

    “能说吗?”归肃的声音温润轻柔,在这静谧的夜安人心神,也乱人心神。

    “我有一位故人,”陌栀轻启唇瓣缓缓道:“他在一场劫难中丧生,我想让他活过来。”

    “故人……”归肃的声音依旧温和,问道:“是位怎样的故人?”

    “其实也算不得相熟,只是见过几面。”

    “哦?为了一个见过几面的人便要逆天行事吗?”

    “到现在你还有离开机会,若是真的继续跟我走,你与我便摘不干净了。”

    归肃轻笑道:“我做的逆天之事还少么?我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

    两人又无言走了一段,巷口处,陌栀忽然说道:“我当初想救活他,是因为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嗯?”

    陌栀看向归肃,继续道:“现在我知道了答案。”

    “但你还是想救活他。”

    “是。”

    “毕竟你忙活了这么久。那便有始有终,我与你一起。”

    两人走到了河桥上,薄云散去,皎月毫不吝啬的将银辉洋洋洒洒。水流潺潺,波光粼粼,闪耀着的是水、是月。

    “我需要六界的月下水、晨光露、方寸土,以及各界的春雨夏阳、秋叶冬雪,如此才行。”

    “别的我都知道,方寸土是什么?”

    “这世上有许多不易植株生长,却偏偏出了植株的地方,它们所包含的土壤便是方寸土。沙砾土壤,瓦砖缝隙、悬崖峭壁、淤泥沼泽、大漠深海,诸如此类。”

    归肃思索道:“那的确要费些功夫,其他的耗些时间便也就得了,倒是这方寸土需要机缘,不过也不算难搞,毕竟这世间突破苦难者良多。”

    “需要多少?”他问道。

    陌栀拿出一个囊袋,“装满即可。”

    “也不是很难嘛。”不知道是不是归肃看错了,他总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陌栀笑了下,他看着陌栀,问道:“现在有多少了?”

    “打开看看?”陌栀说着便把囊袋递给了归肃。

    归肃看着陌栀像是一只小狐狸似的,总觉得其中有猫腻,讪笑着摇了摇手,“不必了,不必了。”

    “我要用这些东西来养育生魂花,你也知道,事关魂魄都要长久算计,所以,”陌栀将囊袋打开,里面空空无一物,“这个总是填不满的。”

    “也就是说,这囊袋直通你那生魂花,所以,直到那人的魂魄养好、复活,你都是要一直收集这些东西的?”

    “是。”陌栀隔空掬了一捧水倒在囊袋里,那囊袋没有一滴水漏出,里面也没有留下一滴水。

    “你养了那魂魄多久了?”

    “两百一十五年。”

    “这么久了。”

    “嗯。”陌栀连掬了三捧水到囊袋里,封好了囊袋说道:“走吧,还有晨光露。”

    归肃小步跟了上去,“你日日晚出早归,便是为了这些?”

    “是,人间是最适宜万物生长的,所以在人间的这些最有效用。”

    “魂魄很难养吗?”

    “嗯,你养了你那些将士们的魂魄四年,你应该也清楚。”

    归肃见陌栀如今有问必答,又继续追问道:“那你怎么只用了半年就养好了我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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