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

    深冬

    上海罕见的下了一场大雪。

    街上行人寥寥,营业的店铺生意萧条,店铺伙计百无聊赖的坐着打瞌睡。路面上积雪还有一层厚度,小摊贩们纷纷歇业,只余几个卖馄饨,卖面条的摊子在路边支着。

    火车站门口,

    拉黄包车的车夫搓着手,嘴里不停呼出热气,齐排停在路口等待拉客。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他们的生意变得很冷清,很多条路都封了,汽车,轮渡都停运了,只剩火车站今天还有一班列车会到达。

    车夫们围在一起,互相说着话打发时间。

    “这天真是见鬼了,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眼见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说这话的车夫不停的朝手上哈气,脖子使劲往衣领里缩。

    “还好火车站还能拉客,不然一点收入都没有,家里每天就指着这笔钱开销。”

    车夫们生意好的时候,每天能拉二三十个客人,但这几天只有零散的几个,不仅仅是因为这场大雪。

    更因为上海这两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很多路段全部戒严,各个关卡都有警察严查盘问。一时间,人心惶惶的,许多老百姓紧闭房门,勒令自己家孩子不许外出。

    伴随着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闲聊的车夫们立刻散开,去自己的车子前面站好。

    火车车轮与钢轨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响亮的汽笛长鸣声,站台上的值班员挥动着手上的旗子,火车缓慢的停下。

    车厢内的的列车员提醒乘客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不要落下东西,等火车停稳后,打开车门,放下脚踏板。

    沈沛荌从座位下拿出自己的手提箱,跟着人群往外走。

    火车站外,门口台阶上,有几个小厮打扮的人,伸长脖子不时往里张望,为首的人手上拿了一张发黄的相片,对着过往人群仔细打量对比,看见有警察往这边看过来时,又收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沈沛荌远远的看见,拎箱子的手不由得攥的更紧了,她裹紧自己身上的裘大衣,半张脸几乎都埋在围脖里面。

    经过那几个人时,还听见他们在说,

    “到底是哪个啊,是不是那个啊?”

    “好像不是,看着不像。”

    “这就一张小时候的相片,谁认得出来啊。”

    沈沛荌松了口气,脚下快速往出口走。出火车站后,随手招了路边停着的一辆黄包车。

    车夫把车拉到她面前停下,待她坐稳后,才问,

    “这位小姐,您去哪里?”

    “去静南路。”

    车夫拉起车,转了个头,往前跑。因为路上积雪的原因,道路打滑,他也不敢跑的太快。

    他看沈沛荌的打扮,很是时髦,一身到脚的精致,和上海那些个富家小姐穿的一样。只是半张脸蒙在围脖里看不出样子,但那一双眼确是又大又亮。

    脚下放着一个箱子,看样子应该是来走亲戚的,就是不知道是哪家大户的亲戚,于是车夫有意攀谈问起,

    “小姐,您是来上海走亲戚的吗?”

    沈沛荌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恍如隔世。多久了?距离她上次离开都已经好几年了,上海这几年的发展翻天覆地,快的她几乎快不认识了。

    车夫见她没说话,也识趣的没再开口。

    “不是。我回家。”

    寒风呼呼的刮着,沈沛荌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车夫冷不丁听见她回答,意外的向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热心的提醒道,

    “那我可得提醒您,这几天静南路那边查的很严,过去要身份证明的,您这刚回来,生面孔,他们肯定是要好好盘查的。”

    “是有什么事情吗?”

    车夫听她问话,看了看四周,很是警惕,不敢随意讨论,只小心说道,

    “确实是发生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沈沛荌闻言也不多问,一时无话气氛就安静下来。周围只听得见车夫鞋底踩雪和车轱辘压在雪上的声音。

    “卖报,卖报咯,最新出炉的消息,沪善盐号沈老板身亡疑似自杀。”

    “卖报,卖报咯,最新出炉的消息,沪善盐号沈老板身亡疑似自杀。”

    “卖报,卖报咯,最新出炉的消息,沪善盐号沈老板身亡疑似自杀。”

    主街街道上,卖报的报童手里拿着一沓报纸,嘴里不断大声吆喝着。

    路人听见他的吆喝,纷纷停下脚步买上一份,一时间,报童被围住,手上的报纸也很快只剩下几份。

    “停一下!”

    车夫及时刹住脚步,弯下腰把车放下,回头看着叫停的客人。

    “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份报纸。”

    沈沛荌说完下车,朝着报童那边走去。

    “给我来一份。”

    她从随身的小手包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报童,

    “不用找了。”

    报童把手里最后一份报纸递给她,喜滋滋的拿着那枚硬币跑开了。

    坐回黄包车上,沈沛荌只安静的看着报纸上的内容。

    《沪善盐号沈老板身亡疑似自杀》几个大字占据了头条。

    很大一个板块篇幅印刷,下面很长的小字概述了为何是自杀的原因,有理有据,最后笔名落的却是【侦探社】。

    车夫看她看着手上的报纸,很认真的看着,刚才报童的话他也听到了,不免也开始好奇。只想着拉完这趟生意,也去买一份看看。

    “这就是你嘴里说的那件大事吗?”

    沈沛荌看完之后把报纸合上,问前面拉车的车夫,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车夫见她主动聊起这件事,一下子就拉开了话匣子,

    “是的,这两天这件事算是轰动上海界了,不然也不可能各个关卡都查的这么严了。”

    “我还听说啊,这盐号的沈老板是被人杀害的,死状可惨烈了,说是当时过去出警的警员看到都不忍心。”

    “可惜了,沈老板那么好的一个大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偌大的一个家业,还不知道多少人眼红争夺呢。”

    他说的神神秘秘的,丝毫没注意到后面沈沛荌的身体已经在微微颤抖,合上的报纸一角已经被她捏的皱起。

    车夫自顾自的说了许久,才发现后面的人一直没回应,这才停下话匣。

    “不好意思,小姐,我说的有点多了。”

    沈沛荌收起情绪,抚平报纸上的褶皱,

    “没关系。”

    她问道:“这个侦探社是上海哪个报社的记者?”

    “哦,侦探社啊,侦探社可不是报社记者,就是上海这一年刚成立的一个探案部门,上海各类找不到凶手的案件,侦探社都给破了。”

    他接着又说道:“看来这沈老板真是自杀的。”

    “为什么这样说?”

    “周少爷断的案件绝对错不了。”

    “周少爷?”

    “周少爷那是周家独子,喝过洋墨水的,厉害着呢,还是侦探社探长,侦探社就是他成立的。只要是他出马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他说是自杀就肯定是自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沛荌才回答,

    “不是自杀,是他杀!”

    她的语气透露出一股坚定,隐约还有一股哀伤。

    车夫听她这么说,也没在意。而是停下,指着前面一条路,

    “小姐,那条路就是静南路了,我只能把您送到这了。”

    沈沛荌看过去,那条路口设了路障,进去的人排着长队,队伍最前方有两个警察在进行盘问。

    她从车上下来,拎起手提箱,付了钱,说了声谢谢就往路口走去。

    车夫收下钱,乐呵呵的,在上海除了周少爷,这还是第二位坐黄包车会说谢谢的呢。

    沈沛荌排在队伍后面,随着前面盘查放行,队伍缓慢的挪动着。在她前面的两个妇女,挎着两个菜篮子,小声的嘀咕抱怨着。

    “这路要封到啥时候啊?我这每天进进出出的,出家门买个菜在回家都要接受盘查。这叫什么事啊。”

    “哎哟,是的呀,这上面抓不到人,交不了差,就知道折腾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沈沛荌一字不落的听着,眼见队伍越来越短,那两个妇女也停止了交谈。

    “证件拿出来。”

    为首的两个警察看见沈沛荌,这边他们来了两天,来往的人基本都混了个眼熟,突然碰见一个生面孔,都不由得戒备起来。

    沈沛荌从容的打开小手包,从里面把证件拿出去,递过去。

    警察看着证件上的名字和照片,

    “苏清姿?”

    “把围脖拿下来。”

    沈沛荌照做,把围脖拿下来,那张埋在围脖里的半张脸也随之露出来。

    灵动清亮的大眼,皮肤很白,未施粉黛,一副楚楚可人的长相。

    冷冽的风刮过脖颈,沈沛荌不由自主冷的抖了下,小脸也被冻的更加煞白,显得更加娇弱可怜。

    警察拿着证件对比,眼前的人和证件上的照片一摸一样。看她拎着个手提箱,又问,

    “从哪过来的?”

    “北平过来的。”

    “你家住这边?”

    “是的,长官,我家就在静南路189号。”

    沈沛荌回答的很顺畅,滴水不漏,警察一时也问不出什么。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后面就有人开口说话了。

    “189号?那不就是苏老师的家吗?你就是苏老师的女儿吧,这几天就听她念叨说女儿要回来了。”

    沈沛荌看过去,是一个不认识的妇女开的口。

    “是的,大娘,您还记得我吗?我小时候经常在您家门口玩。”

    那妇女听她这么说,忙开口应答,

    “是是是,难为你还记得呢,现在越长越标志了。”

    其实那妇女也不确定她说的事情是真是假,那么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但她既然说出来了那就肯定是有的。

    警察看她俩攀谈,瞬间打消疑虑,把证件还回去。

    “过去吧。”

    沈沛荌把围脖围上,道了声谢,又回头对着那位妇女说道,

    “大娘,改天记得来家里坐坐啊。”

    那妇女满口答应,脸上笑容满是得意。后面有人问她,

    “真是苏老师家的闺女啊,长得可真好看啊,”

    “对啊对啊,没想到你还认识苏老师啊,快和我说说。”

    ……

    七嘴八舌的声音越来越远,沈沛荌在巷口走着,然后在一户家门口停下。

    面前这户人家,厚重的木门关的严严实实,院墙围着,看起来古朴又庄重。

    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然后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旗袍略显严肃的女士开的门,看见她一点也不惊讶。

    沈沛荌敬重的弯下腰,低低喊了一声,

    “苏老师。”

    “快进来。”

    苏棠拉着她进来,又四下看了眼,确认没人后,才把大门关上。

    门扉上贴着的门牌号,上面写着静南路189号

    “这段时间要打扰您了。”

    苏棠伸手示意,打断她的话,让她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沈沛荌跟着她进屋,屋子不算很大,打扫的很干净。两间卧室,一间正堂,厨房和厕所在院子里面。她刚才进来看见院子里面专门开辟了一个小菜园和一个小花园。

    “我女儿已经和我说过了,这段时间你就踏实住在这,不会有任何人怀疑的。”

    沈沛荌客气又真诚的道谢,弯着腰鞠躬,

    “谢谢您。”

    苏棠上前一步把她扶起,

    “好孩子,我才应该要感谢你,感谢你救了我女儿。”

    沈沛荌和苏清姿是同学,两人在国外留学时,同住一个宿舍。刚开始都很拘谨,见面只是互相打个招呼,并没有很熟悉。直到后来,沈沛荌无意中救下了倒在宿舍地上的苏清姿。当时苏清姿浑身抽搐,嘴里不停冒着白沫,眼球上吊,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她听说过这种病,当即找来一块布,迅速的把她的嘴掰开,把布塞进去,防止她咬到舌头。把她平躺着,口鼻处的呕吐物清理干净,并不停呼喊她的名字,拍打她的双肩。

    苏清姿醒来后,她也没多问,只让她好好休息,什么都没提,但两人之后却成了很好的朋友。知道她家出的事情后,更是没有犹豫的就答应帮忙,让她顶着自己的身份回来。

    沈沛荌真的很感激。

    “您放心,等我把事情办完就离开,绝对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

    苏棠拍了拍她的手,很是感慨,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真苦了你了。”

    她已经从女儿口中知道了全部事情,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父亲身亡,作为女儿却没办法正大光明的回来送最后一程,还得隐姓埋名,光是想想就替她难受。可这孩子却表现的很坚强,不哭不闹的,在国外就冷静的规划好一切。

    沈沛荌拎着箱子回屋,屋子是苏清姿之前住的,里面还保留着她之前住过的许多痕迹。虽然屋子很简朴,但是每个角落都拾当的很整齐,就连苏清姿小时候的衣服妥帖的保存着,能看出来主人对这件屋子的爱护。

    她把箱子打开,从最里层拿出一张相片,拍摄背景是在她学校门口。

    相片里,一男一女对着镜头笑的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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