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她蓄谋已久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她就是有一种直觉。

    她直觉,太后才是那个操纵一切的人。

    甚至,她今日会借生辰之事让瑾夫人脱离长门宫,也都在太后掌控之中。

    氛围霎那间凝固,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她还是沉下气,开口道:“那孙女确有一事,想求祖母通融。”

    太后笑道:“咱们之间,谈不上求不求的,你只管提!”

    她婉婉述道:“按说,既是生辰,本该亲友一堂,过得热热闹闹的。但,清平离宫多年,如今安平城中亲旧稀薄。清平记得,幼时在舅舅潜邸,有位才华过人的夫人曾为我开蒙,授我习字。”

    她边说着,边看太后神色,却见她一直细心用膳,面上未起一丝波澜。

    她继续说道:“一日为师,终生有恩。清平想邀那位夫人前来长公主府观礼,可夫人踪迹难寻,清平几经询问无果,只好来找祖母帮忙。这便是,孙女的心愿!”

    她说完,静静在一旁等太后回应。

    太后不疾不徐地吞下口中食物,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优雅地漱了漱口,方转脸,还是那慈祥和蔼的模样。

    她道:“你看看你,那样紧张做什么?说了这么多,菜都没动一口。”

    她见孙女眼中恳切愈盛。

    “好,就这么点事,我帮你找!”

    别允顿时笑逐颜开,忙起身跪谢。

    “清平,谢过外祖母!”

    太后忙冲她招手,“快来吃饭吧,有什么好谢的,一会儿饿急了,再伤着胃。”

    她满心欢喜地起身用膳。

    有时候,她也想,会不会,像她这样的,其实不算棋子。

    她偶尔能感觉到,他们还是爱她的。

    便如别人家,嫁娶也是由族中长辈做主,他们在为后代小辈选姻亲的同时,也是在替自己家选合适的同盟。

    若她这样的叫棋子,那普天之下的女子又算什么?

    这样想着,她心里会舒坦一阵子。

    但过了这一阵子,便又觉得不舒坦,且那不舒坦愈发清晰。

    就像身上粘了桃子的毛,你明明刺痒得很,却又不好脱个精光洗干净,只好任它细细密密地折磨着你。

    从长乐宫出来,别允按原定计划往长门宫去。

    红燕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

    “公主,公主!启禀公主,太后说,今日天色阴沉,恐生变化,为公主好,还请尽早离宫,快些回府。”

    别允抬头仰望,天空灰蒙蒙一片。

    她看着红燕,说道:“清明时节,是挺多变。你回去,代我回禀太后,气候多变,请太后注意身体。我,这就回去!”

    说罢,她带着紫苑往宫门走了。

    紫苑一无所知,傻傻跟在别允身后。

    她只知道,公主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走。

    当夜,后宫走水。

    幸好发现及时,各处宫殿皆没有损伤。

    只除了长门宫。

    因位置偏远。

    据说,侍卫赶到时,火势已起,远水解不了近火,只能看着火势漫天,连带院中仅有的那颗枯树,通通烧了个干净!

    从此宫中再没有脏污之地,更没有什么罪妃。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中多了位风度翩翩的王婶。

    彼时,太后刚刚打发走匆匆奔来探望的皇帝,独自倚在窗台,望着长门宫的方向发呆。

    老姑姑上前劝慰道:“太后,天色不早了,您该歇了。”

    太后冷然望着窗外出神,忽而仰天大笑,“好,好,好!”

    烧得好,烧得好啊!

    长公主府中,别允难以置信地看着被红燕连夜送到府上的‘王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晌午才提及的人,一夜都没过,就送到了她面前。

    这么容易的吗?她在心里想着。

    因着皇后要为别允筹备生辰宴,长公主府这几日进进出出的,闲杂人颇多。

    是以别允一夜都在思量,是不是该把王婶送到万春园住些时日,以免她被发现。

    但又想起,万春园现在多了个不明身份的飞鸿仙子,一时踌躇起来。

    辰初,天光未明,别允还困着,闭着眼,由着婢女梳妆。

    管家急急敲门,在门外禀,百里皇后身边的长御,那位玉颜姑娘来了府上。

    别允下意识睁眼看向左侧,正是瑾夫人昨夜下榻的方向。

    来得这么早?

    莫非,皇后知道人在她府上?

    随即又摇摇头,暗道自己不要杯弓蛇影,吓唬自己。

    更衣梳洗毕,忙步履匆匆地去迎接那位长御。

    毕竟,皇后身边的女官,千万怠慢不得!

    “清平来得慢,让玉颜姊姊久等了。”她笑着迎上去。

    长御玉颜欠身行礼道:“玉颜见过清平公主,公主折煞奴婢了。奴是奉了皇后之令,专程来府上襄助筹划生辰宴。”

    别允专注地凝视着她,欲从她字里行间窥探此行来意。

    “皇后舅母为我补办生辰,我心中着实感激,说是千恩万谢也不为过。既如此,便请长御姊姊多多费心了。若有需要协助的,姊姊尽管与德叔吩咐,公主府必全力配合。”

    长御面色温和道:“公主严重了,奴婢分内之事,公主大可安心。”

    别允从两眼之间挤出个看似灿烂的笑来,“有玉颜姊姊在,我当然安心!”

    “如此,容我先观一遍公主府,选出个适宜行礼的位置。”

    别允边说边看向管家道:“好,好。只是,我今日还要入宫请安,不便陪长御姊姊观府。”

    管家接收到来自自家公主的眼神,连忙上前。

    “玉颜姑娘,这边请吧!老朽带姑娘走走,说起来,这府邸初建时,老朽便在了,想必。”

    别允见管家带着玉颜走远,脸色登时冷了下来。

    “紫苑,走,去万春园。”

    说罢,两人行色匆匆地去客房,与红燕约好,辰正时分在宫门外汇合。

    而后将瑾夫人带出来,往万春园去。

    马车上,瑾夫人神色颇为紧张,问她:“阿允,是不是百里皇后发现我了?我们这是要逃去哪儿呀?”

    别允握住她冰凉的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王婶,别想太多。我们不逃,我们出去吃早膳!”

    她想着,我们不逃,我不逃,你也不要逃!

    紫苑一双眼睛在二人之间瞟来瞟去,见别允在安慰王婶,也忙搭腔道:“王婶,那处的早膳可好吃了呢,旁人都吃不到呢!”

    紫苑这会儿心思灵活得很,她一想,能被公主带去万春园吃早膳的,那肯定不是一般人,一般公主根本不带人去。

    那这王婶,对公主来说,必然不一般。

    这样想着,她大大咧咧直接开口问道:“王婶,您是不是以前跟在我们公主身边,贴身照顾的人呐?”

    小丫头点子浅,只能想到这些。

    别允本欲出言敲打她,却见王婶被她逗笑。

    “贴身,倒也不是那么贴,照顾,其实也谈不上”,说着,她瞧别允一眼,又接着与紫苑说道,“但确实是在阿允身边,待过两年。”

    紫苑连连点头。

    别允忙苦笑解释道:“王婶是我幼时开蒙的夫子,紫苑,不得无礼!”

    紫苑委屈巴巴,瞧着莫不可爱。

    别允明白,瑾夫人是不习惯了。

    这种舒畅安适的日子,于瑾夫人而言,暌违了许多年。

    一如她习惯回避,便是现下打算掰过来,也很不容易。

    这样看来,习惯真是个可怕的词。短短二字,便囊括其间所有故事。

    别允一行直接从西边侧门入的私院,用过膳,与瑾夫人大概介绍过万春园大概情形,便往宫门口赶去。

    昨夜宫中走水烧了一座宫殿的事情在安平闹得沸沸扬扬。

    今日上朝时,更有甚者大放厥词,言君主不利国事,故天降灾罚于君。

    当然,敢这样说的人不多。

    当朝皇帝一向以仁德治国,也未对那臣子予以重罚,只是脸色颇不耐烦地问他。

    “那么,文卿以为,谁堪当此重任?”

    那群嘀嘀咕咕的臣子便再不敢多言,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别允去长乐宫请安,正巧听太后在念叨人心不古,便知道了今日朝堂上这番争端。

    她想着,王家四代皇帝,舅舅已经是脾气最好的一个,就这样,那些人还有不满意的。

    她不明白,皇帝只有一个,但天下有识之士众多,其中野心勃勃的也不少。

    如此来看,皇帝,便像是在以一搏众。

    既要广纳人才,又要时时提防他们。

    离开时,太后让她帮忙把汤送到天禄阁去。

    现下,别允端着汤站在天禄阁内,旁边是正在与皇帝议事的九卿大臣。

    不得吩咐,她不敢上前打断,便一直站着,胳膊酸得直抖,腿也麻了。

    足有个把时辰,臣子们才退下。

    皇帝这才发觉她的身影,责怪内侍道:“公主过来,怎么都不提醒朕!”

    内侍忙走过来,将别允手里的汤接过,放到皇帝案前,卑躬屈膝应道:“都怪奴婢不周全”。

    见状,别允连连解释,替内侍开脱道:“是清平的错,舅舅国事为重,是清平贸然打扰了!”

    皇帝垂头,仔细打量着这多年未见的外甥,不免悲从心来。

    “清平,你来啦!”

    你许久没来了。

    “我来拜见舅舅,舅舅,您瘦了!”她缓缓抬头,一下又一下地朝上瞄。

    皇帝忽而咧嘴笑道:“是啊,不光瘦了,还老了。”

    时光不从凡人愿。

    前一刻,还是书房中欢笑的意气少年和垂髫小儿,下一瞬,一个意气催熬皱纹老,一个岁月点蘸柳叶眉。

    再没了欢笑,只剩强颜。

    别允顺口接道:“舅舅怎么会老呢,舅舅一点儿也不老。”

    皇帝却说:“清平都大了,朕如何不老?朕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活泼任性,宫里宫外,就没有一个能压住你的。朕那时候,既是担心,又骄傲。”

    说着,他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别允,沉寂良久,又接着说:“如今,你性子倒是沉稳许多。也好,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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