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瑾三年秋,新科状元秦安今大婚之夜突发恶疾,一把火将自己家烧了个干净。

    半夜秦府内惨叫如鬼魅,等天再亮时,无一活口走出来。

    那晚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其中夹了个聿县臭名昭著的煞星——多次下嫁无果,最终还是深埋秦家烬下的聂相独女,聂芸瑹。

    三嫁秦家,先后克死两位夫君,最后跟着秦家上下五十几口人一同陪葬。

    从京城声名远扬的第一圣女,到聿县人人唾弃的灾星,聂芸瑹只花了半年不到。

    聂芸瑹是被冰水冻醒的。

    全身上下被打得没剩一块好皮,连呼吸都带着刺痛,隆冬寒水没过腰间,冰碴子随着水流直摩挲划开皮肉,浅色薄衣染斑驳艳红,血还在水中蔓延。

    她眼皮很重,难以掀开,眼前一片朦胧,意识比所见先一步清晰,耳边声响也逐渐具体。

    “今日若是放过了她,来日别家娘子就敢争相效仿,日后咱们女子家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声音听着很耳熟,刚刚还在耳边念叨过……

    聂芸瑹努力掀起眼皮看清眼前。

    中间说话那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正是她婆母,秦家主母——秦宋氏。

    她冷眼睨了眼绑在猪笼里,已经半身浸进冰湖的聂芸瑹,朝族长说:“还望您能依据族规,秉公处理。”

    “可是……”族长看了看她,似有犹豫。

    毓留法律,凡事交由公家处理,不可动用私刑,她秦家主公乃聿县父母官,秦宋氏又怎会不知其中道理。

    而妇人犯罪,若非杀人放火罪大恶极者,极少有置之死地的……

    她不过是一向不喜聂芸瑹,又不能亲自动手,于是借刀杀人罢了。

    聂芸瑹心中冷笑,自问除了嫁给她两个儿子都没成功,新婚夜他们都死得蹊跷之外,没对不起她秦宋氏任何。

    可即便她什么也没做,依旧成了人人口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煞星,她的名声和人生,早都跟着殉了葬。

    第三次连着这条命也随之葬身火海。

    聂芸瑹刚准备开口,张了张嘴发现嗓子过于干哑,一动弹就扯得生疼。

    不仅没成功发声,还被一股腥咸涌上喉头,冲得她不禁咳了两下。

    众人看过来,秦宋氏首当其冲,走到聂芸瑹跟前俯视她,眸中怨怼。

    “我秦家可待你不薄啊,芸娘,”秦宋氏纤指捏着竹笼,几乎要将其粉碎,“没想到你竟为了个野男人,伤我秦家至此。”

    芸娘?聂芸瑹一怔。

    秦宋氏从不会这样喊她,聂相独女哪怕嫁到乡野村间,也有让人称她一声“聂小姐”的底气。

    “敢问,我犯了何事,让您要如此赶尽杀绝。”

    “何事?”秦宋氏忽地笑了,差使下人去拖了个人过来。

    男人满身伤痕,身上血肉模糊,大概只剩半口气了,呼吸微弱,被烂泥一样丢在地上。

    秦宋氏指着男人,“要不你问问你的奸夫?”

    聂芸瑹定睛一看,蹙了眉,那人脸上虽受了伤,血肉模糊,可她确实认得。

    正是几月前在街上买的一个小厮。

    那时见他年纪虽小,却重情重义,卖身葬兄,于是就直接给了他银钱,他却非得跟着,说是要还债,聂芸瑹便随他去了。

    可如今,不想竟成了给秦宋氏钻空子的把柄。

    聂芸瑹试探着唤了一声,“阿琅?”

    “哟,都什么时候了,还目中无人只顾你那情郎呢?”

    男人从人群最后头被人抬着轿子抬进来,隆冬腊月虽是寒凉,可他裹得比寻常女子都厚实,却依旧面色青白,语音调笑。

    看清来人时,聂芸瑹一阵恍惚,愈发对目前所处状况难以理解,头阵阵发痛。

    他不该还活着,事实上,他不是早在几个月前就死在花楼里的,她的首任丈夫吗?

    聂芸瑹晃了晃头,视线无意间瞥见脚下。

    河水半结冰,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光亮折射在她脸上,又将她的脸映在水面上。

    一张完全不认识的面容不设防地闯进了她的视野。

    刺骨寒气化作一根根银针直直扎进聂芸瑹的骨头缝里,恐惧张开深渊巨口将她吞噬。

    聂芸瑹瞳孔骤缩,血液都开始倒流。

    秦则棠面上含笑,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对秦宋氏说:“我就说她经不住诱惑,您还非不信。”

    秦宋氏铁青着脸,怒视聂芸瑹,“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聂芸瑹艰难开口,“我没做过的事,当然没什么好说的。”

    “若是真要治我个什么罪,也该是在公堂之上,而不是动用私刑,”她掀起眼皮看着秦宋氏,“秦夫人应该比在场任何一位都懂这个理吧?”

    “你!”

    秦则棠不慌不忙按下秦宋氏的手,说:“没想到你还懂点法,可是别忘了,毓留法律里还有一条。”

    他笑得令人由心底发寒。

    聂芸瑹嘴唇咬得泛白,已经预料到他会说什么,仍旧心有不甘。

    紧接着,就听他说:“凡事皆由公家裁办,可若是涉及妇人私通,可交由夫家自行处理,无需上报公家。”

    “这事,你还是问过老四的好,不过,”他补充道:“依老四那性子,你自求多福哦。”

    老四?聂芸瑹的认知里,秦家只有三兄弟,哪儿来的老四?

    再说了,她所嫁应是秦三公子,秦安今,怎的……

    正午时分,太阳破开云层钻了出来,光芒直直照下,晃得人头脑发昏。

    秦四姗姗来迟,是被押来的,一左一右守了俩秦府门客,那都是因各种原因隐姓埋名一等一的高手。

    三人脸上都挂了彩。

    秦行之烦躁地挣开二人,面色不大好,走到秦宋氏跟前,板着脸,“娘你自行安排就行了,何必把我叫来。”

    他看都没看聂芸瑹一眼,嫌恶得紧。

    “你还好意思说,”秦宋氏戳了下他脑袋,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日日呆在军营里不肯回家,哪能给那小贱人机会?”

    “我本就对她无意,是你们……”

    秦宋氏打断他,“若非你小时候多病,大师都说你活不过十四,为了给你冲喜才选中了那没父没母的小贱人,你以为娘想让她进门?”

    说着,她眼泪倒是先下来了。

    秦行之身形一僵,搀住她,别扭道:“我不是没……”

    他抬眸时恰巧撞上聂芸瑹的视线。

    片刻后重新压回眸子,帮秦宋氏擦眼泪,哄道:“要不就算了吧,反正也不是大事。”

    此话一出口,秦宋氏炸了,“不是大事?你媳妇儿都背着你偷人了,你是没脸还是没皮,这叫没事?”

    “你小声点儿的话,就没事……”秦行之嘀咕了一句。

    聂芸瑹嗤笑,“你们秦家人当真会贼喊捉贼。”

    关于原身芸娘的记忆,刚才忽然如潮水般涌现在眼前,聂芸瑹看秦家人的眼神愈发阴狠,带着芸娘和她自己那份,似要将人看穿。

    若非有人刻意引她去祠堂,然后将人敲晕,

    她扫向一旁看热闹的秦则棠,“你方才说我禁不住诱惑,敢问是什么诱惑,又是谁给我抛来的诱惑。”

    秦则棠闻言挑眉道:“自是你见老四日日不在家,耐不住寂寞,勾引男人呗。”

    “这聿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您秦大公子素来来者不拒,偏好人妻,我若是勾引,还用找外人?”聂芸瑹淡笑道:“怎么瞧都是您比较容易成功。”

    秦则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摆摆手,“秦某虽是放浪,可你这样的……”他欲语还休,点到即止。

    聂芸瑹点点头,“说的是,所以,”她扬起下巴点着地上的阿琅,“连你这般之人都挑上了,他未必是个傻的?”

    “如若拿不出证据指明我与阿琅私通,你又可知辱女子名节是何罪责!”

    秦则棠哑言,面上终年不化的笑容凝住片刻,终是笑道:“芸娘你真是长本事了。”

    转身朝秦宋氏摊手,“娘,你看到了,我说不过她,还是您自己来吧。”

    秦宋氏狠狠瞪了他一眼,若是有当场捉奸的证据,何必找他来做那假人证。气得手上帕子都捏成了团。

    秦则棠说完又瞥见一旁呆立着一声不吭的秦行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媳妇儿,倒是个……带劲儿的。”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还挺喜欢的。”

    秦行之堆起笑脸,“大哥素来喜好佳人,”他瞥了眼聂芸瑹,“这样的,只怕会污了你的眼。”

    “不打紧,山珍海味吃惯了,”秦则棠拱拱鼻子,压低声音,“也想尝尝辛辣的。”

    “不……”秦行之还没说上话,聂芸瑹先开了口。

    “言及至此,可否求在场诸位为我做个见证,”她对着人群里喊道:“既然他秦家无凭无据污我名节,编排我与人私通,那我定是要为自己正名的,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聂芸瑹不能,芸娘也不能。

    “我们行之都没说什么,还打算放你一马,你倒是先喊上冤了。”秦宋氏指着聂芸瑹大骂。

    聂芸瑹冷笑,“我没做过的事为何要他放我一马,你把儿子当成宝,就以为在谁那儿都是宝?”

    人活一口气,上辈子憋着没撒出来的气,这一世全得补上。

    “今天就算是他没说那无用的废话,我也要找出真相。”

    聂芸瑹继续朝众人道:“所以,可否请大家给我个机会,虽我本清白,无需自证,可女子名节在毓留有多重要大家都是知道的。”

    在场众人妇孺居多,毓留法律对其约束也更多,她知道没有一个女人在这种事上能不动容。

    聂芸瑹的话在人群里蔓延,感染每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三日之内,如若我不能自证清白,便交由族规处置,”她一一回视众人,“反之,若是能查出是有人刻意诬陷,”

    她看着秦宋氏,一字一句道:“我要跟秦行之和离,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与秦家再无瓜葛,不复相见。”

    人群中倒抽冷气,在毓留,女子主动提和离,无异于自毁贞洁,以后是断然嫁不出去了。

    可于聂芸瑹而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上辈子嫁了三回,已经够了。

    秦家这虎穴,断然留不得芸娘,唯有自救才能真正脱离苦海。

    “不行!”秦宋氏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规矩就是规矩,岂容你在此撒野。”

    “行啊,空口无凭,凡事都得讲证据,秦夫人既如此坚定,那请拿出证据说话。”

    秦宋氏下意识去看秦则棠,他装傻充愣不与之对视,又看向秦行之,他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僵持不下之际,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何人在此聚集。”

    不知是谁唤来了新上任的刺史大人,他一人前来,没带随从,一身常服,下马缓缓走到湖边。

    众人见之均让了道向他行礼。

    “秦夫人,这是?”

    秦宋氏绷着张脸,答道:“回周大人,民妇那四儿媳与人私通,坏了秦家名声,正依族规对其惩戒。”

    “并非大事。”

    周蔼环顾四周,走到聂芸瑹跟前,笑道:“都要出人命了,还非大事?”

    秦宋氏语噎,半天没说话,周大人又朝聂芸瑹道:“我刚在外面听见你要自证清白,怎么个证法?”

    “苍天可鉴,清者自清,但是,”聂芸瑹越过众人看了眼后面的宅院,顿了一下,垂眸道:“现在还暂不能言。”

    周蔼一怔,就当众人以为他要发怒之时,他却笑了,“好,就照你所说的,给你个机会,三日后我倒想看看,你会如何‘言’。”

    转而又看向秦宋氏,说:“夫人应该能理解的,对吗?”

    秦宋氏敢怒不敢言,“全凭周大人安排。”

    秦则棠将周蔼送走,临走时还意味深长地瞧了聂芸瑹一眼,眸中春水初融。

    人走后秦宋氏憋了半天,气道:“我不管了。”转身也甩手而去。

    随着闹事主的离去,人群跟着四散而去,湖边瞬间变得清静。

    聂芸瑹被放下来时双腿冻得发僵,再晚些那双腿估计就废了。

    是秦行之将她捞上来的,将大氅盖在她膝上,欲言又止。

    聂芸瑹斜了他一眼,淡声道:“我不会对你说谢谢的。”

    秦行之一愣,笑道:“我知道。”

    “我也没有给你戴绿帽。”

    “嗯,我也知道。”

    聂芸瑹抬头看他时,就见人正插手饶有兴趣看着自己,蹙眉问:“看着我做什么?”

    “你变化……还挺大的。”

    聂芸瑹冷眼看他,不再说话。

    秦行之朝四周看了一眼,忽地身形微动,将聂芸瑹抱起。

    聂芸瑹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下意识挣了几下,被他用力按进怀里,发髻无意勾起领口,他侧颈的疤露出一角,堪堪闯进聂芸瑹视野。

    秦行之嘴角擒着笑,似玩笑又似认真,威胁道:“再乱动把你丢冰湖里去。”

    聂芸瑹顷刻间脱了力,心中盘算思绪万千,他却以为人已老实,笑道:“有刺史大人为你作保,又有众人见证,我此刻再将你杀了,岂不是自找麻烦。”

    “呵呵。”聂芸瑹干笑两声,敷衍道:“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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