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

    沈芨嘴巴吐出几个泡泡,冰冷的湖水顷刻间灌入了她的鼻腔,她呼吸不得,只得拼了命向上挣扎,想浮到水面上去。

    可无论四肢再怎么向上划动,她的身体依旧向着冰冷的、深黑色的湖底落去。

    因为她的腰间被人系上了沉甸甸的石头,那些石头拉着她的身体笔直往下坠去,系着石头的绳子拇指般粗细,被人打了死结,就是为了防止她解开。

    沈芨想不通那些人是与她有何怨何仇,才会想出这般阴损的法子杀死她。

    可惜那些抓住她的黑衣人都蒙着面,看不清长的什么模样,只不过他们头目在把她扔入湖底前曾恶声恶气对她说道:“我早就给韩相府送了信,让他拿六百金来赎你,可是他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来,既如此,小娘子也别怪我们无情了。”

    沈芨想,他为什么不来?他们夫妻感情再淡也不至于让他罔顾人命,还是,他也不想再看到她活着回去?

    渐渐,四周的水越来越冰冷,她胸腔里的气也越来越少了。

    快要扛不住了,她的泪顿时从眼眶中流了出来,融入到冰冷的湖水中去了。

    她不想死,尤其不想死在这空寂的、无人能发现的角落,按照她以前的想法,就算她死,周围也应该是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

    当提着一把刀,随父亲在边关砍杀胡人的头颅,最后身体力竭被人一箭穿心从马上落下,那样才痛快,不是吗?

    可现在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算什么?

    沈芨不甘心,继续向上挣扎,可身体却不再受她控制,掉落的更快了。

    将近湖底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下方传来的一股巨大吸力,将她的身体死死的向下吸去,应是湖底的暗流。

    巨大的恐惧瞬间如阴影般将她笼罩住。

    沈芨绝望的最后看了一眼上方,那里波光粼粼,是月光洒在湖面的光辉,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潭州老家夏日晚上看到的萤火虫。

    真美啊!

    ***

    潭州双鸭巷沈府一内院卧床上,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猛地睁开了眼睛。

    汗水浸湿了她的发际,她看着头顶的蝶戏百花锦帐,眨了眨眼睛,呆愣了半晌。

    没多久外面响起一个嬷嬷和一个小丫头说话的声音。

    “四小姐今日睡的倒瓷实,快到晚饭点了也没有醒过来。”这是嬷嬷的声音。

    “或许是昨夜晚上跟随老夫人出去冻着了,我听见四小姐回来的时候咳嗽了几声。”小丫头回道。

    “那你怎么不去找张大夫过来给四小姐瞧瞧,别以为四小姐痴傻,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人治你的罪了,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你这么怠慢四小姐小心将你赶出府去。”

    小丫头慌张道:“袁嬷嬷,金叶知错了,我,我这就去找张大夫过来。”

    “慢着,先别去,我先去瞧瞧四小姐。”

    说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没多久,锦帐就被一只粗大的手揭开了,然后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头伸了进来,正好和里面的沈芨对眼看了个正着。

    沈芨倒还没什么,袁嬷嬷却是吓了一跳,连忙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四小姐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说完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摇了摇头,然后头伸了过来,看向沈芨,似在观察她的神色,然后那只粗大的手下一刻就覆上了她的额头,温热又厚重。

    在此期间,沈芨一直盯着袁嬷嬷,没有出声。

    袁嬷嬷对此见怪不怪了,她感受了一下四小姐的温度后,发现没有发烧,心里稍稍安定下来,然后又看到四小姐一动不动乖巧的看着她,心里叹了一声道,造孽,长的这么漂亮的小姐竟然从小就是个痴傻的,父母又远在京州顾不得她,老夫人从小到大拉扯着她,中间不知请了多少大夫、道士,却一点成效都没有,难道这么漂亮的一朵花以后就要枯萎在这深宅大院中,等以后身边的亲人都离世后她要怎么活下去?

    怀着这样的心思,袁嬷嬷怜爱的对沈芨道:“四小姐,饿不饿,老夫人让人在前厅摆好饭了,我带你去可好。”

    原本说这样的话也没有指望四小姐会回答,也是因为老夫人不知听哪个大夫说过,虽然四小姐痴傻,但是仍然要像正常人一样与她说话,说不定哪天四小姐就清醒过来了,所以老夫人从此下令,所有伺候四小姐的下人对她都要按照正常语气说话,切不可把她当成不正常的人来对待。

    沈芨听到袁嬷嬷的话后,只眼睛眨了一下,脑袋仍然是浑浑噩噩的,她记得自己已经死在那片不知名的湖底了,什么时候变成“四小姐”了?

    袁嬷嬷见状心里又叹了口气,把金叶叫了过来,二人将沈芨扶了起来,服侍她穿衣打扮,等到收拾完毕后,袁嬷嬷倒是没什么,金叶却时不时的偷看向沈芨。

    无它,只因四小姐过分漂亮了,身材窈窕纤细,雪肤乌发,五官也极其出众,尤其是她的一双丹凤眼,虽无神却如琉璃般清澈动人,让四小姐看上去显得格外亲切娇憨。

    金叶以自己有限的认知觉得整个潭州,不对,应该是整个大宛也没有女子比得上自家小姐了,可惜小姐痴傻,被老夫人困在宅中,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能出去,导致外面无人能见识四小姐的美丽。

    袁嬷嬷看到了金叶的小动作,清了清喉咙,金叶连忙收回目光,伸手扶着沈芨向院外走去。

    三人从连廊过去,越过月形拱门,又穿过一个种着细竹的小花园后就到了前厅,沈芨被袁嬷嬷带到前厅里面的一张木制桌子前坐下,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四菜一汤,沈芨看过去,只见这菜都是她小时候在老家潭州吃过的,尤其是春笋炒肉,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道菜,不由得心中暗暗纳罕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深色长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慢慢的走了出来。

    只见她双鬓斑白,脸上沟壑丛生,但眼睛依然有神,看上去显得既有威仪又不失和蔼可亲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钻进她的怀中诉一诉自己的委屈。

    居然是祖母万氏。

    沈芨眼眶一红,她从出生起到七岁都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后来随着父母去了边关,等到长大后因父亲沈长业职务调动,她们一家又从边关去了京州,再也没有回过潭州,也就再也没有见过祖母了,

    沈芨虽离开祖母许多年,可她永远记得祖母温暖的怀抱,以及祖母衣服上放置久了的樟木混合着檀木的熏香。

    她此刻很想跑到万氏面前,紧紧抱住她,和祖母说一说这些年自己的遭遇,可是沈芨脑海的理智阻止了她,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可能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祖母,那她为什么能看到这些景象,难道说这其实是她死后的梦境?

    沈芨以前听说人死后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所以她才会看到祖母,如果这是梦,那她宁愿多沉醉片刻,不想出声惊醒了梦中的人。

    对面万氏坐下后,观察了一下沈芨的神色,见她还是和以往木木呆呆的模样后,眼神暗了一下,然后强撑着精神对着沈芨笑了笑道:“阿荔饿了吗,饿了就吃饭,等吃完饭再随祖母一块出门。”

    说完便让袁嬷嬷上前给沈芨布菜。

    沈芨满腹心思的拿起筷子,袁嬷嬷给她碗里夹了几筷子春笋,沈芨看了一眼碗里色泽鲜艳的笋,又闻到笋的香味,只觉得这个梦真实得可怕,她竟然有了食欲,想吃下这笋。

    这时她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起来,于是心想,不管了,反正死都死了,吃一口笋还能再死一回不成,于是便夹起春笋咬了一口,然后眼睛一亮,只觉得这笋鲜嫩多汁,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好吃的不像话。

    沈芨一口气将碗里的笋都吃完了,却不知对面万氏惊讶的目光落在她头上,然后万氏脸又转向了袁嬷嬷,袁嬷嬷不动声色的对万氏摇了摇头,万氏眼里的光又淡了下去。

    这顿饭沈芨吃的无比满意,等到菜被下人撤下去后不久,万氏巍巍颤颤站了起来,旁边丫鬟连忙将拐杖递给她,万氏接了过来,然后转头对沈芨道:“好孩子,时间到了,跟在祖母身后,咱们走吧。”

    沈芨不明所以的站了起来,旁边金叶立刻将一件灰色织锦斗篷搭在她的肩上,然后扶住她的手带着她跟着万氏一行人向外走去。

    走着走着,沈芨发现队伍多了起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是两个各提着一个半人高的灯笼的丫鬟,灯笼上写满了梵文,后面是两个从中途汇入的道姑打扮的中年女子,她们二人举着铃铛,一边摇一边嘴里念着不知什么经,再后面便是万氏和服侍万氏的两个丫鬟了,沈芨和金叶则跟在万氏后面,袁嬷嬷没有来,她们身后还跟着几个男仆,每个男仆手中都抱着手臂粗的长棍,长棍顶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

    风吹过,招魂幡发出摩擦的声响,彩绸四处翻飞。

    队伍一行人出了沈府的大门后沿着偏僻的小路向城外走去,等到了郊外,道姑念经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沈芨看着这场景,脑海里的隐藏的记忆突然浮现了出来。

    在她三岁的时候母亲生了妹妹沈荔,沈荔从小就长的玉雪可爱,大人们都爱抱她逗她玩,可是慢慢的大家发现沈荔一直不会说话,和人接触时也没有表情,仿佛躯壳内没有灵魂一般。

    父亲母亲找了许多大夫都没有治好她的痴傻之症,后来祖母万氏找了一个有名的道士上门给沈荔看,那道士说沈荔的三魂缺了六魄,让万氏每日夜晚带着沈荔去郊外叫魂归来,若是得幸,沈荔的病兴许就好了。

    于是万氏自此便开始带人给沈荔招魂,小时候沈芨觉得新鲜有趣还随万氏去过几次,所以她才会对这副情景有印象。

    沈芨又想到刚醒时,身边嬷嬷和丫鬟叫她“四小姐”,而妹妹沈荔在家正是排行第四,她的脑袋顿时犹如被雷劈过一般,沈芨赶紧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发现呜,好疼,原来这真的不是梦,而是她死而复生,在妹妹沈荔身上活了过来。

    此刻前面万氏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荡荡游魂,何处归存,沈荔魂兮归来,沈荔魂兮归来……”

    沈芨泪顿时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她看着万氏衰老又颠簸不稳的背影,一边拄着拐杖,一边对着道姑指点的方向颤声大喊,纵然竭力声音却传不了多远。

    沈芨想,在她随父母在边关的那些年,在她回京州的那些年,在她被人沉入湖底的那个夜晚,祖母万氏定然也是如今晚这样,怀着虔诚的心意向上天祈求让沈荔的魂魄归来。

    所以她的灵魂才回来了,难道她其实也是沈荔么?

    那么从今日起她便是沈荔好了,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沈芨。

    不知叫了多久,万氏喉咙嘶哑了,她停了下来,接过旁边一个丫鬟递过来的茶水,颤颤悠悠喝了一口,然后准备再问问道姑今日哪个方位更好时,就听见后面传来了一个温软的声音:

    “祖母,阿荔回来了。”

    “啪嗒”一声,万氏手中的茶碗顿时落在了地上,她不可置信的转身,看着后面流着泪却在笑的孙女,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用嘶哑的声音叫了一声:“阿荔,你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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