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大西门路左转街口的咖啡馆，名唤云啡。
虽说小者称“馆”，大者名“楼”，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申大师生总喜欢几人凑钱买一份咖啡，于是便能在二楼为主义论出个长短。
杜令颐坐在一楼窗边，听着从楼上传来的辩论声，望着来往的学生发怔。
自从她答应离申，杜培津依旧没有放松警惕，来往信件都派人严格盘查。
凡是给杜培津所以为的“□□”分子统统不被允许。
为此两人很是吵了一架，四姨太拢着披肩骂杜培津这是从孙城凤手里学的看管犯人的做派。
最后杜培津让步，也允许她见几个旧友。
她眼瞧着一袭灰色长衫的男人从门口进来，鼻尖架着眼镜，手里还拿着书稿。
“先生”，杜令颐站起来迎他，“劳您百忙之中还来见我。”
这是她从前在南洋公学的老师许和松。
许和松是平北人士，当时是追着《青年》杂志的阵地改换才下申的，被公认为公学里最博学的先生，经常在课堂上同他们讲幼时赴美的事情，可以说杜令颐留美的想法基本来自对方。
通过信件后，杜令颐了解到他如今在申大任职，《青年》被迫停刊后还与同僚共同开办新刊物。
男人扶了扶镜框，笑起来，“令颐，许久不见。”
杜令颐这次约见他，是想老师能够帮忙引荐去报刊或是出版社做个编辑，起码能够自己养活自己。
不等她说话，许和松举起他手里的稿件，朝她笑，“你的文字越来越鞭辟入里了。”
杜令颐面上闪过惊讶，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稿件能入许和松的法眼。
她从小就爱看书，小说、散文、杂谈，无一不爱无一不读。
越长大后，便也尝试着自己提笔写。
可惜悟性有限，一直没能出什么成绩。
“先生过誉了”，杜令颐浅笑，“不知……”
许和松点头，“令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向《新日》刊为你写了推荐信并寄了作品过去，不久后应当会有回复。”
《新日》刊物刚办起来不过半年时间，是个还在新生和萌芽阶段的杂志。
许和松非常看好它的前景。
见面前少女的眼眸突然亮起来，“谢谢先生，麻烦您了。如果不够做编辑的能力，我也能当印刷工和打字员。”
“只要能有一份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我就满足了”，杜令颐声音有些低，“除您外，在申市，我实在不知再找谁了。”
许和松闻言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打算。
那时的南洋公学看似全校其乐融融，实则内部派系分别。
有些富家公子小姐不以读书为要，反奉恋爱嫁娶门当户对为圭臬；也有学生家境清贫，或受人资助或勤工俭学，各有志向。
两派人泾渭分明，互相看不上。
也有些人同时被排除在两方之外，不甚交际。
杜令颐算一个。
多年后，他被聘至申大授课，学生们的人生轨迹已经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有人为救国奔走高呼，有人不再继续学业走入婚姻，有人杳无音讯，有人早早过世。
许和松不想追问她为什么如此迫切，又如此无助，他只知道自己的学生需要帮助。
《新日》，或许能帮如今的她，找到一条新的路。
-
礼查饭店由外商建于末代二十六年，比起现英新古典主义风格，不少人以为原址搬迁前的巴洛克风格更有韵味。
今日由赵家出面，将整个饭店包下做宴。
看似是相亲宴，可谁都知道这是政治的角逐场。
“舍妹杜令颐”，男人身着黑色西装，声音略低哑，向对面的人介绍道，“早年在美留学，前几日才回申。”
少女穿的是西式改良的咖色坠地长裙，手里的伞边用蕾丝勾勒，头戴钟形帽，俨然是新式女子的打扮。
杜令颐手握酒杯，向对方的吹捧回以微笑。
父亲向来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场面，她是跟着大哥杜培津进来的，杜家的航运事业越做越大，收到这份邀请函也是情理之中。
这次机会是昨晚四姨太领着她去杜公馆求来的。
杜培津本来命她在家里好好准备赴美的事宜，免得再生事端。
她撒娇撒痴再三保证，杜伯仁难得见女儿这番姿态，终于有了当父亲的实感，就让杜培津领着她去宴会玩。
简单社交后，杜培津除让她不要招惹是非外也没再拘着她。
杜家倒没有像书君的哥哥一样想将她送出去联姻，既不需要，也不在乎。
她在大厅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试图找寻找陈书君的身影。
“杜小姐？”，惊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杜令颐转过去，看见男子身旁被挽着的陈书君，心下微动。
终于等到了。
书君不似上次相见时的颓唐虚弱，许是有了奔向自由的希望，整个人又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陈老板，许久不见了”，杜令颐面上不显，“我同哥哥一起的，他在那边同财政长聊天呢。”
男人闻言点头笑起来，又问她可曾见过赵归汝。
杜令颐手握酒杯，笑着走近，“我们这种本分做生意的哪有门路见赵参，还得是陈老板帮着引荐。”
没人不喜欢被奉承，陈老板的手轻挥，笑音刚落，女人娇俏的惊呼声就紧跟着响起来。
酒杯里的香槟被打翻在陈书君的浅蓝缎旗袍上，晕染开一片酒渍。
杜令颐有些抱歉，朝书君道，“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饭店二楼有休息室，跟我上去换件衣服稍作休息吧。”
陈书君拿手帕轻轻擦拭，闻言忽而抬头怯怯地对上陈老板的眼睛。
男人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酥，点头道，“你同杜小姐去吧，我在门外等你。”
杜令颐挽过陈书君的胳膊，三人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往楼上走去，笑道，“陈老板别担心，我杜令颐又不会吃了她。”
礼查饭店的布局古典复杂，设计者秉持着繁复美的理念，极尽琐碎。
杜令颐手里拿着备用衣物关门，面色瞬间严肃起来。
两人快速换好衣服，杜令颐从口袋中取出从家里偷出来的身份证明，让对方拿好。
杜令颐帮她带好钟形帽，往下盖了几分遮住陈书君的大半张脸，又给她递伞。
“书君，别害怕”，杜令颐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正大光明地从大门出去，我给你整理了行李，钱都放在里面，箱子存在港口处的永昌茶馆。”
杜令颐听见对方的哭腔，“令颐，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低头替自己捻平旗袍的边角，“他们不敢对杜家如何的，我比起你，总是生机更大些。”
陈书君的眼眶发红，静静听着好友的嘱咐，“到美利坚后，你拿着我的身份证明，你就是杜令颐，我二哥会来接你，安顿下来后记得给我发电报。”
陈书君，别哭了。
陈书君，你马上就要自由了。
他们再也不能，也再也没有资格拿锁链困住你的□□和灵魂。
杜令颐眼前似乎出现那艘轮船。
轻烟样的晨雾还笼罩在海面上，穿梭似的行驶着的驳船，在各国军舰巡航下显得模糊。
那时陈书君走向未来的轮船。
杜令颐最后给自己戴上覆着面纱的羊毛帽，两人对视一眼，拉开房间门。
陈老板靠在房门边抽烟，见两人出来后朝杜令颐道，“杜小姐，多谢，那我就带她先走了。”
女人的伞微微上移，轻轻点头。
杜令颐挽过陈老板的手，两人背对着离开。
她被别人拉着往前走，没敢回头再看一眼陈书君。
从前的一幕幕相处闪过杜令颐脑海，最后定格在陈书君的刚才的泪眼。
旧事难言，友朋寥寥。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
杜令颐难过别离，却也替陈书君高兴。
她永远拥有做她自己的理由，和敢做她自己的勇气。
终有一天，陈书君会回到被剥夺自由的地方，再次夺回自己的自由。
杜令颐一直相信。
陈老板没再把她带到大厅，另往上走了一楼，朝着服务员道，“带她去307。”
服务员面色如常，躬身道，“好的先生。”
最后放杜令颐走的时候，陈老板还往女人腰间摸了一把，露出猥笑。
服务员见男人终于厌烦地摆手示意自己知道，转身下楼时，服务员才领着她往前走。
杜令颐看着面前笔挺的人，觉得有些奇怪。
以礼查饭店的规格，服务员的仪态端正虽是必须，但是不至于有机械式的紧绷感。
不像是服务员的故作松弛，反而像……
杜令颐站在木门前，望着307的门牌发愣，突然回过神来。
那是军/人。
乔装打扮军/人的频率不高，目的往往很明确。
赵家作宴，秩序井然，伐军多在礼查饭店外站岗保卫，也有少数在各层楼梯口。
既然保卫的需求已被满足，便只有一个可能。
是刺杀。
杜令颐想。
刹那间，心思已经转了千百个弯，心中早已波涛汹涌，面上却也不敢显现出来。
杜令颐神色如常，手指抚上门把手。
推门进房。
虽说小者称“馆”，大者名“楼”，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申大师生总喜欢几人凑钱买一份咖啡，于是便能在二楼为主义论出个长短。
杜令颐坐在一楼窗边，听着从楼上传来的辩论声，望着来往的学生发怔。
自从她答应离申，杜培津依旧没有放松警惕，来往信件都派人严格盘查。
凡是给杜培津所以为的“□□”分子统统不被允许。
为此两人很是吵了一架，四姨太拢着披肩骂杜培津这是从孙城凤手里学的看管犯人的做派。
最后杜培津让步，也允许她见几个旧友。
她眼瞧着一袭灰色长衫的男人从门口进来，鼻尖架着眼镜，手里还拿着书稿。
“先生”，杜令颐站起来迎他，“劳您百忙之中还来见我。”
这是她从前在南洋公学的老师许和松。
许和松是平北人士，当时是追着《青年》杂志的阵地改换才下申的，被公认为公学里最博学的先生，经常在课堂上同他们讲幼时赴美的事情，可以说杜令颐留美的想法基本来自对方。
通过信件后，杜令颐了解到他如今在申大任职，《青年》被迫停刊后还与同僚共同开办新刊物。
男人扶了扶镜框，笑起来，“令颐，许久不见。”
杜令颐这次约见他，是想老师能够帮忙引荐去报刊或是出版社做个编辑，起码能够自己养活自己。
不等她说话，许和松举起他手里的稿件，朝她笑，“你的文字越来越鞭辟入里了。”
杜令颐面上闪过惊讶，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稿件能入许和松的法眼。
她从小就爱看书，小说、散文、杂谈，无一不爱无一不读。
越长大后，便也尝试着自己提笔写。
可惜悟性有限，一直没能出什么成绩。
“先生过誉了”，杜令颐浅笑，“不知……”
许和松点头，“令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向《新日》刊为你写了推荐信并寄了作品过去，不久后应当会有回复。”
《新日》刊物刚办起来不过半年时间，是个还在新生和萌芽阶段的杂志。
许和松非常看好它的前景。
见面前少女的眼眸突然亮起来，“谢谢先生，麻烦您了。如果不够做编辑的能力，我也能当印刷工和打字员。”
“只要能有一份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我就满足了”，杜令颐声音有些低，“除您外，在申市，我实在不知再找谁了。”
许和松闻言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打算。
那时的南洋公学看似全校其乐融融，实则内部派系分别。
有些富家公子小姐不以读书为要，反奉恋爱嫁娶门当户对为圭臬；也有学生家境清贫，或受人资助或勤工俭学，各有志向。
两派人泾渭分明，互相看不上。
也有些人同时被排除在两方之外，不甚交际。
杜令颐算一个。
多年后，他被聘至申大授课，学生们的人生轨迹已经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有人为救国奔走高呼，有人不再继续学业走入婚姻，有人杳无音讯，有人早早过世。
许和松不想追问她为什么如此迫切，又如此无助，他只知道自己的学生需要帮助。
《新日》，或许能帮如今的她，找到一条新的路。
-
礼查饭店由外商建于末代二十六年，比起现英新古典主义风格，不少人以为原址搬迁前的巴洛克风格更有韵味。
今日由赵家出面，将整个饭店包下做宴。
看似是相亲宴，可谁都知道这是政治的角逐场。
“舍妹杜令颐”，男人身着黑色西装，声音略低哑，向对面的人介绍道，“早年在美留学，前几日才回申。”
少女穿的是西式改良的咖色坠地长裙，手里的伞边用蕾丝勾勒，头戴钟形帽，俨然是新式女子的打扮。
杜令颐手握酒杯，向对方的吹捧回以微笑。
父亲向来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场面，她是跟着大哥杜培津进来的，杜家的航运事业越做越大，收到这份邀请函也是情理之中。
这次机会是昨晚四姨太领着她去杜公馆求来的。
杜培津本来命她在家里好好准备赴美的事宜，免得再生事端。
她撒娇撒痴再三保证，杜伯仁难得见女儿这番姿态，终于有了当父亲的实感，就让杜培津领着她去宴会玩。
简单社交后，杜培津除让她不要招惹是非外也没再拘着她。
杜家倒没有像书君的哥哥一样想将她送出去联姻，既不需要，也不在乎。
她在大厅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试图找寻找陈书君的身影。
“杜小姐？”，惊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杜令颐转过去，看见男子身旁被挽着的陈书君，心下微动。
终于等到了。
书君不似上次相见时的颓唐虚弱，许是有了奔向自由的希望，整个人又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陈老板，许久不见了”，杜令颐面上不显，“我同哥哥一起的，他在那边同财政长聊天呢。”
男人闻言点头笑起来，又问她可曾见过赵归汝。
杜令颐手握酒杯，笑着走近，“我们这种本分做生意的哪有门路见赵参，还得是陈老板帮着引荐。”
没人不喜欢被奉承，陈老板的手轻挥，笑音刚落，女人娇俏的惊呼声就紧跟着响起来。
酒杯里的香槟被打翻在陈书君的浅蓝缎旗袍上，晕染开一片酒渍。
杜令颐有些抱歉，朝书君道，“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饭店二楼有休息室，跟我上去换件衣服稍作休息吧。”
陈书君拿手帕轻轻擦拭，闻言忽而抬头怯怯地对上陈老板的眼睛。
男人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酥，点头道，“你同杜小姐去吧，我在门外等你。”
杜令颐挽过陈书君的胳膊，三人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往楼上走去，笑道，“陈老板别担心，我杜令颐又不会吃了她。”
礼查饭店的布局古典复杂，设计者秉持着繁复美的理念，极尽琐碎。
杜令颐手里拿着备用衣物关门，面色瞬间严肃起来。
两人快速换好衣服，杜令颐从口袋中取出从家里偷出来的身份证明，让对方拿好。
杜令颐帮她带好钟形帽，往下盖了几分遮住陈书君的大半张脸，又给她递伞。
“书君，别害怕”，杜令颐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正大光明地从大门出去，我给你整理了行李，钱都放在里面，箱子存在港口处的永昌茶馆。”
杜令颐听见对方的哭腔，“令颐，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低头替自己捻平旗袍的边角，“他们不敢对杜家如何的，我比起你，总是生机更大些。”
陈书君的眼眶发红，静静听着好友的嘱咐，“到美利坚后，你拿着我的身份证明，你就是杜令颐，我二哥会来接你，安顿下来后记得给我发电报。”
陈书君，别哭了。
陈书君，你马上就要自由了。
他们再也不能，也再也没有资格拿锁链困住你的□□和灵魂。
杜令颐眼前似乎出现那艘轮船。
轻烟样的晨雾还笼罩在海面上，穿梭似的行驶着的驳船，在各国军舰巡航下显得模糊。
那时陈书君走向未来的轮船。
杜令颐最后给自己戴上覆着面纱的羊毛帽，两人对视一眼，拉开房间门。
陈老板靠在房门边抽烟，见两人出来后朝杜令颐道，“杜小姐，多谢，那我就带她先走了。”
女人的伞微微上移，轻轻点头。
杜令颐挽过陈老板的手，两人背对着离开。
她被别人拉着往前走，没敢回头再看一眼陈书君。
从前的一幕幕相处闪过杜令颐脑海，最后定格在陈书君的刚才的泪眼。
旧事难言，友朋寥寥。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
杜令颐难过别离，却也替陈书君高兴。
她永远拥有做她自己的理由，和敢做她自己的勇气。
终有一天，陈书君会回到被剥夺自由的地方，再次夺回自己的自由。
杜令颐一直相信。
陈老板没再把她带到大厅，另往上走了一楼，朝着服务员道，“带她去307。”
服务员面色如常，躬身道，“好的先生。”
最后放杜令颐走的时候，陈老板还往女人腰间摸了一把，露出猥笑。
服务员见男人终于厌烦地摆手示意自己知道，转身下楼时，服务员才领着她往前走。
杜令颐看着面前笔挺的人，觉得有些奇怪。
以礼查饭店的规格，服务员的仪态端正虽是必须，但是不至于有机械式的紧绷感。
不像是服务员的故作松弛，反而像……
杜令颐站在木门前，望着307的门牌发愣，突然回过神来。
那是军/人。
乔装打扮军/人的频率不高，目的往往很明确。
赵家作宴，秩序井然，伐军多在礼查饭店外站岗保卫，也有少数在各层楼梯口。
既然保卫的需求已被满足，便只有一个可能。
是刺杀。
杜令颐想。
刹那间，心思已经转了千百个弯，心中早已波涛汹涌，面上却也不敢显现出来。
杜令颐神色如常，手指抚上门把手。
推门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