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一,天气骤凉。

    侍女金雀将最后一只凤簪插进怀赢堆叠如云的发髻里,笑着夸道:“小姐如此美貌,陛下见了一定欢喜。”

    铜镜中的女子眉弯新月,朱唇皓齿,脸庞薄施了粉黛,冶容多姿有如朝霞映雪,不过神情懒恹恹的。

    怀赢对镜中看眼,扬起一侧唇角:“我美若天仙,他确实该欢喜。”

    “可不是么,”金雀张嘴就来,“小姐还是相大人最宠爱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贵不可言。这天底下想要求娶小姐的人多了去了,只是这么多王孙公子、勋爵人家,也只有当今圣上能配得上我家小姐了。”

    怀赢一挑眉:“我跟赵旸好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金雀惊道:“我的好小姐!今日可是您与陛下的大婚呀!怎能提起、提起……”她脸色古怪,没敢多言。

    怀赢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不屑说道:“提就提了,谁敢拿你我怎么样。”

    丞相怀海在朝一手遮天,她怀赢在兆京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皇帝难道不知道她和赵旸的那些事么,怀海一提大婚,不也同意了。

    今日天色黑沉,雷声阵阵,雨水却如何也落不下来,闷得叫人喘不上气。丞相府内外的人们都在说,今日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个成婚的好日子。

    只是不论怀赢或是怀相,都已等不得了。

    “轰隆——”

    凤辇在中宫落定时,一记雷鸣忽自天际滚过。

    怀赢不知何故忽然心生烦躁。也不知是为了赵旸,还是某种不好的预感。

    翠帘向两侧撩起,怀赢探出半个身子,只见金雀快步赶来,鬓边发钗摇晃,满面慌张之色。

    怀赢快速地眯了一下眼。金雀自小养在丞相府,见的人、遇的事多了,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你们都退下。”怀赢对其他人下达吩咐。

    “是。”

    金雀终于赶到了凤辇前,右脚一崴,怀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什么事?”

    “小姐……”金雀喘了口气,有意压低的嗓音发着抖:“怀家的军队……败了!”

    怀赢着实意外。

    八月初时,怀赢与圣上敲定了婚约,而当消息传遍全国,北方边境忽地传来反叛之讯。为了稳定军心民心,怀海提前了大婚的日子,并亲自带兵,北上迎击叛军。

    此乃振奋之举,只是未免输得太快了些。

    怀赢秀眉微蹙:“怎会如此?赵旸不是……”

    金雀的嗓音带着哭腔:“便是那越王杀了老爷!”

    怀赢猛地一怔。

    “他和靖王口口声声说我们怀氏一族欺君罔上,说要清君侧!老爷率怀家军迎敌,谁知军中早已被越王安插了叛徒……如今老爷不知去向,我们怀家的军队全被打散,抵御都很难,估计傍晚时分,叛军便会打进兆京来了……”金雀吸吸鼻子,“小姐……我们该如何是好?”

    怀赢闭了闭眼,压下多余的情绪,沉声说道:“你暂且留在中宫,我去面圣。”

    皇帝赵恒却以政事繁忙为由,不肯相见。若是往常,照怀赢的脾气,早带人杀进去了,今日虎落平阳,也只能忍下。

    一直等到天色黑沉,怀赢这辈子的耐心几乎消耗殆尽,赵恒终于将她宣进了紫宸殿。

    此地原是历代皇帝勤政之地,如今已是赵恒作乐的寝宫。甫一进殿,怀赢便闻见了浓郁到烘臭的酒味。

    略微抬眸,她见到酩酊大醉的皇帝,正歪在大床上,斜着猩红的长眸,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什么政事繁忙,原不过忙着喝酒罢了。

    怀赢顾不上这些旁枝末节,单刀直入,问道:“你可知越王谋反,带兵直向兆京而来?”

    “皇后,你今日很美。”

    赵恒答非所问,没有半分焦急之色:“今晚是朕与你大婚的日子,得做些大婚之日该做的事……”

    他下了床,踉踉跄跄越走越近,酒气愈发浓重。

    怀赢烦躁地皱了下眉。

    原本她与爹爹说好,虽是成婚,但并不圆房,怀相若还在,此事自然容易,可是今时已然不同往日。

    叛军势如破竹,而她不可能带着怀氏一族一起逃走,她来面圣,是考虑到赵恒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叛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倘若处理得当,赵恒不仅守得住皇位,还可以保下已是皇后的怀赢,以及怀氏一族。

    只是赵恒这个人,空有出身,没有脑子。

    登基这些年,他听信谗言,杀了不少忠心耿耿的武将。北方那些游牧民族夜里做梦都笑醒好多回,找准了时机踏过边境,侵入了魏国疆土,掠夺钱财与牲畜,强占土地,划为己有。

    待赵恒在温柔乡中恍然惊醒,意图北征,朝中已是无人可用。

    若非赵旸主动请缨,带兵北上,魏国的百年基业只怕就要毁于这一朝之间。

    如今见怀赢神色肃然,赵恒更是哈哈大笑:“皇后,高兴一点!反正死路一条,不如你我云雨一番,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怀赢以为他至少惜命,没想到他已是彻头彻尾的草包。她耐心用尽,对他已无话可说。

    赵恒伸手来抓她的肩膀,她直接抬腿踹去。

    赵恒在这方面的经验实在充足,灵巧躲开了,说道:“朕听说过你与越王的那些事……皇后,朕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啊!越王不是冷心冷情的么,他不是无心皇位的么,你究竟做了什么,竟让他为你做到这种程度?”

    怀赢不耐烦道:“他自己谋反,跟我有什么关系?”

    殿外异动越来越近,火光透过窗棂映入房中,赵恒不为所动,反而要来扯怀赢的肩膀。

    她甩手便抽打了过去:“滚开!”

    巴掌声清脆悦耳,她说完便要离开,赵恒却一脚踩上了曳地的裙摆。怀赢始料不及,跌落在地。

    赵恒怪叫一声,扑过来,扬手照着怀赢的脸上便是一记耳光:“你敢打我!”

    火辣痛觉钻进皮肉,怀赢更加怒不可遏。赵恒还要再动手,她却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腕,几乎啃下半块肉来。

    怀赢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赵恒沉湎酒色多年,身子早已羸弱不堪,怎么也挣扎不脱,痛得“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有人朝里面来了。

    门外的守卫发出了威吓:“站住!圣上有命,任何人不得……”

    警告声到一半突然死绝。

    殿内的赵恒都快哭了:“松松松……松口!你快松口!”他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门外而来的脚步稳重,又格外急切,一直踏入里间,在怀赢不远处停下。

    怀赢死也不肯撒口,舌尖都尝到了血腥味。她半眯起眼,仰着头望见来者高挺健硕的身形,虽然模糊,可对于她而言已足够熟悉。

    “松口。”

    男子的嗓音低沉,略含几分沙哑,冷得像是常年不化的冰霜。

    知道他是谁,怀赢故意又僵持了片刻,这才不情不愿地张开嘴巴。

    身上重量一轻,赵恒被人狠甩到了一旁。

    怀赢直起上身,借助月光,终于看清了那张久违的面容——极其冷峻的一张脸,线条锋锐,骨相硬朗,面无表情的时候攻击性尤为强烈。

    怀赢家世好,脾气坏,嚣张跋扈惯了,自小到大,在兆京招惹过许多人,赵旸是其中一个。

    那时他还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没权没势,也没有钱。

    可他长得实在是好,丰神俊秀,眉目疏朗,加上常年待在军营,肩宽腰窄,肌肉匀实,哪怕穿着素色袍子,也是出众得很,仅仅是往那儿一站,便赏心悦目到了极致。

    京中不少女子都对赵旸有些心思,其中包括怀赢。

    与其他女子不同的是,怀赢专横而又霸道,她直接下手,不给旁人任何机会。怀家权势滔天,谁又能跟她抢男人?

    后来赵旸带兵北征去了。怀赢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会死生不复相见,或许他会班师回朝,喊她一声“皇嫂”。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再相逢时,他会手中提着银剑,面无表情地站在她的身前。

    他冷冽的视线扫过来,在怀赢的身上打了个转,掠过她被撕扯开的衣裳、凌乱的长发,以及脸颊上隐约的半个掌印,目光沉冷了几分。

    因为喜欢他,怀赢这个时候莫名有种被“捉住了奸情”的错觉,试着开口:“你听我解释……”

    “六弟,你来迟了,”赵恒同时嬉笑起来,“今日大婚,朕才得知怀家小姐有多会伺候人……”

    怀赢直皱眉,赵旸的动作却更快,手起剑落,直接刺穿了赵恒的胸膛!

    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酒气。

    似乎比过去狠戾多了——怀赢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金雀说怀海被赵旸杀了,怀赢原是不信,现下她忽然觉得,或许是有可能的。

    赵旸又抽出银剑,转头看来,剑尖上的血液顺着滴落地面,晕开极其狰狞的一朵血花。

    怀赢看着,总觉得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突然,“咚”的一声,赵旸丢开了手中银剑。

    怀赢其实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凶器都丢了,她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她缓缓从地上起身。

    赵旸忽地侧目望来:“怀赢……”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是情绪太饱满、太沉重,在心间压得很厚,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怀赢意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赵旸皱起了眉头,一把嗓音冰冰凉凉:“你该死。”

    “……”

    果然还是想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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