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待晞
涂越控剑御空，行途迢迢，不觉至何方，最终落于竹林之中，收剑消散，步履蹒跚，乱走于林间。
忽一踉跄，跌入溪流，几近溺亡，好悬死在这里，幸而立起，她方知水深仅仅及腰身处。
默然片刻，掬水洗面。
抚额沉思，心神渐定，自觉似有疾，何故惶惶然，饮假酒似的。
万千心绪平复，扪心自问何以至此，不解彼时被情绪裹挟的自己，人竟不能与前刻之己共情。
拨身河中，涂越浑身湿漉漉，仿佛只有冰冷堪能平息焰火。
一步步似幽魂般慢走竹林。
夜幕低垂，月光透隙，斑驳陆离，风拂过竹梢，声如喃喃细语。
叶影摇曳，宛如轻纱拢帐，竹影婆娑，闻风奏舞，幽篁深处，虫鸣鸟语，更显昏夜静谧。
似有若无的夜风微凉。
忽然幽香扑鼻，温暖的大氅苫肩。
涂越顿时从发呆中回神，惊诧不已，转身斥道：“谁？”
夜莺急急跪地请罪，“抱歉，小姐，见您神思恍惚，衣衫尽湿，恐您受寒，多有冒犯，还请宽宥。”
语气中的担忧显而易见。
涂越松了口气，扶起夜莺，似感疲乏，顿了顿，缓声问道：“何跪？我并非花神，跪我何为？有什么好跪的。”
夜莺展颜轻笑，柔声答曰：“小姐乃贵客，花神大人早有吩咐，若遇之宜恭敬。妾身自知卑贱，自当跪拜小姐。”
面前的少女一如既往温和，神色总是自带关切，天然带着似水般的柔情。
涂越不屑地摆摆手，“哈，这算什么话，人哪有贵贱之分，往后不必跪了。”
夜莺柔顺应下。
涂越拢了拢温热的纯白大氅，上面残留体温以及香味，猝然想起什么，又道：“面对其他人也不必跪。”
夜莺仍是顺着，并不反驳，拿出手帕递与她，“小姐，擦擦吧。还未请教小姐姓名，敢问姓甚名谁？”
她接过，随意擦了擦，眼神瞟去别处，含糊不清道出名字：“涂茗香。”
“好，妾身记下了。夜凉，又快日升，小姐不若回去休息，不然身子怕是受不住，往东……罢了，妾身领小姐出去吧。”
涂越没有推辞，安静跟从，时不时瞧着她，两个人并肩同行。
“茗香小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涂越仍旧糊弄：“路过，然后啪嗒……不小心掉河里了，迷路了，多谢夜莺小姐，鄙人没齿难忘。”
夜莺掩唇莞尔，“涂小姐真会说笑，跟你闲聊真有意思。”
“夜莺小姐因何出现呀？同我一般？那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不过呢，这种说辞我是不信的。”
夜莺道：“我是想求见疏雪道君。”
她落寞的眼神扫过飘落的竹叶，望向寂寥的明月。
“其实，妾身有事相求，我并非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花神大人担下一切，我也想…也想为她做点什么……”
涂越讶然。
“那我岂不是耽误你了？”
夜莺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怪小姐，缘分所至，是妾身自己想要送小姐出去的。魔族进苍兰了，小姐又生得这般貌美，独自一人，妾身放心不下，假若遇到魔族，起码我很熟悉这里，可以带小姐绕路。”
涂越撇嘴，藐视地撩了个白眼，不以为意道：“看不起我呢？我也不是很弱啊。”
“双拳难敌四手。”
夜莺和善的面容映着月光，“我是爱多想了些，小姐当我胡言乱语吧。”
涂越道：“欸，魔族不是不能进苍兰吗？还有疏雪来了？我才知晓。”
“是啊，所以苍兰危在旦夕，不，是花神大人危在旦夕。”
夜莺又道：“我想了想，疏雪道君未必会帮我，蓬莱本就是受托问责，道君又是蓬莱的人，只怕是……完了。”
她的目光无比哀伤，苦笑少顷。
“是我连累了兄长，连累了花神，如果当初我死在那一天，也许花神大人就不会收留我，哥哥就不会……”
“也罢。”
她强打神采，想要撑起一个得体的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涂越在捋清思绪，那些传言可不可信，但此刻，她认为不可信。
“另有隐情对不对？我可以帮你，给我一个理由，夜莺小姐。”
夜莺沉思半晌，抬起脸，郑重道：“妾身愿意为小姐付出一切。”
“难以拒绝的可爱理由。”涂越轻笑了下，说道：“遗憾的是，我不接受。”
夜莺勾起自嘲的唇角。
是了，若人无价值，何用其全？此乃世间最轻如鸿毛之筹码。
“夜莺小姐云回一曲，这样的理由，足够我为之而动了。”
涂越最爱的就是调戏人家，面不改色说得坦荡，仿佛是一笔很值的交易，微微屈身，单手搅动裙摆，似是觉得湿黏。
夜莺惊愕不已，如同浑身血液僵住，心尖都在打颤。
她连忙点头应下，眼泪不受控制流出，慌张擦着，牵起涂越的手，加快脚步，往能出去的方向启步。
……
茶陵酒家。
“吾等将奉行靁尊殿下的峥嵘——！”
一位黑袍人高举酒盏。
放眼望去，整个酒肆只有卖酒的掌柜像个正常人，身着普通衣衫，无任何遮挡的物什覆面。
这里皆是黑袍人，甚至声音都一模一样，洋洋洒洒地发出嘈杂，声音雌雄莫辨，分外古怪。
“祂赐福了吾等，时至今日，吾等仍旧享受着祂的恩泽！！”
“信仰靁尊殿下！”
“我将献出毕生的全部，一切献给靁尊殿下——”
“祂的恩典将再度降临，如圣光缚身，昼时欢愉，我们都拥有美好的未来！”
“为崇高的靁尊举杯！！”
“此躯不染尘世，如朝露之暂，身名俱逝，心随流水，渡人迷津。”
“——吾为逝者哀悼。”
他们接连说着连篇累牍的废话，还是些难懂的话。
欢快的氛围眷顾这家酒肆，灯火通明，照亮夜晚，每个人都亢奋地举杯，这些人简直如似多胞胎。
内里的气氛甚至让外头都染上，充满快活的空气。
大门骤然被推开。
他们的动作滞住，因被打扰的气氛，故而恼怒地朝外看去。
是一个外人！
杀意尽显，黑袍人们恶狠狠地盯着他，手中利器幻化，静候良机。
男人环顾四周，不咸不淡地说：“……真热闹。”
他是观望审判台的那个人，全场唯一一个异常平静的人。
男人自顾自径直走向账台。
“酒虽多，惜我不饮，不可破戒。庐山云雾、君山银针、西湖龙井、信阳毛尖……皆佳茗。”
他垂下眸似是纠结，阒然良久，撩起眼睑，对掌柜道：“西湖龙井。”
掌柜阴沉着一张脸，恻恻轻笑，“如今，并非开张时辰，请你离开。”
一阵带灵力的雷电滋滋作响，在黑袍人手中盘踞，男人洞察秋毫，发觉危险的降临仍旧面无表情。
“仅为购茶，何须大动干戈。”
掌柜眉头紧锁，额上青筋绽开，嘴角往下拉，神态被忧郁缠绕，语速缓慢带着一丝沙哑：“没有茶。”
男人视线停驻于柜台之上摆着贡眉，“来一壶贡眉，我不挑剔。”
掌柜道：“没、有。”
“岂无？”男人平静注视他，“原来并非此处之人嗜酒如命，乃不售茶，挂茶陵之名，而不售之，此为何理？”
黑袍人们发出阵阵哄笑。
男人敏锐侧身，一束电光擦过他的发丝，周围的笑声更加荡漾。
霎时之变。
周遭骤然冷却，弥漫着森然寒气，仿佛置身于一个冰窖之中。
厚厚冰层覆盖，时间犹如都凝固，动作、声音皆被冻结，宛如一副静止的画卷，周遭浮躁沉寂。
喧嚣结束了。
男人幽幽道：“我只是买茶而已。”拿起账台上的贡眉，放下一袋灵石。
转身离去。
在他踏出酒肆门槛那一刻，冰雪消融，一切恢复如初。
黑袍人解冻，活动了下僵硬的肢体。
他们皆怒气高涨，冲出外头，却不见男人踪迹，忿忿不平，吵吵嚷嚷，唾骂的唾骂，砸东西的砸东西。
终了，开始神经质地狂笑，像是一群脉络肿胀的乐子人。
月将落；日将升。
风吹下摇摇欲坠的叶片，鸟儿一只只飞过，稀松平常，是最熟悉不过的拂晓。
天边的云彩一望无际，柔和的晨曦佛照大地，尤为绚丽，远处树荫憧憧，微风不燥略显凉。
“收声哦，我不想对女子动粗。”
涂越牵着捆仙索，毓秀被强行带到尽瞻阵面前。
蓬莱天水境的尽瞻阵，卜云寮重器，可看清阵中人的记忆，复现过往，也可演算未来、过去。
乃楚遥想掌舵，若无她则不可开阵。因而为大型阵法，故此不常开阵。
“你怎么还没死？！”
毓秀惊惧交加。
她竟然还活着！得想办法弄死她，免得招致祸患，一天不死，一天心难安！
“哈？”涂越掰过她的脸，细细端详，“你好像很害怕我啊。”
毓秀有些结巴，连忙摇头，“没、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眼熟……”
楚遥想捻诀开阵。
毓秀心中开始惶恐不安，尖声道：“我是无辜的！你们不能这么做！”
楚遥想哼道：“无辜与否，一试便知。本座自有判断。”
“你还记得我吗？毓秀仙子。”夜莺突兀地出声。
毓秀缓慢地转头，神色慌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见过很多人……也许是我们在哪见过吧，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想干嘛……”
“不干嘛。”
夜莺极度平静，甚至有些悚人，很是异常，“安心吧。”
涂越环起手臂，微微歪头，抚慰道：“没干坏事慌什么？咱们呢，真不会对你干多余的事的。”
楚遥想将她送入阵心，启大衍尽瞻阵，缓抬双手结印，口中默念法诀。
法力流转，如同清水在各个节点形成一道道光流。
浓郁的灵气在阵法周围环游，繁光闪烁。她额间开出一目，即天眼，洞悉天象、过往、未来。
然，此次为过往。
“开。”
源源不断的流光聚集，天眼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毓秀失去意识，身体悬空，闭上双眸，直立浮于阵法中央，灵流缭绕。
天地共鸣，风云变幻、日月无光，唯余阵法与楚遥想散发光辉，让人恍惚。
涂越捂住眼睛，也掩住夜莺的双眼，道了声：“太亮了，可能环境衬托，显得这里尤其的亮。”
夜莺抚上她那只手，柔声附和：“或许是吧，很快便结束了。”
阵法运转着，楚遥想眉心动了动，结印的手势不稳，不过片刻，她睁开眼，额间天目消失，尽瞻阵恢复如初。
她倒退两步，胸口略微起伏着，喘息几许，明眸怒睁，凝起不悦。
涂越上前问：“如何？”
楚遥想泄愤般的甩袖，转身下去台阶，停驻，闭眼掐算。
涂越看看毓秀，又看看师尊，捏着裙摆下台阶，再次问道：“怎么了嘛？楚大人，给个准话啊。”
楚遥想掐算完毕，冷声道：“本座竟推演不了，她的过往，本座只看到零碎回忆，竟只有片面……邪祟胆敢干扰本座！”
楚遥想重新回到尽瞻阵下方，涂越跟着，对上夜莺担忧的目光，她只得报以微笑安抚。
毓秀捂头，身上的捆仙索断开，喃喃自语：“好难受，头好晕好疼啊。”
涂越转头问楚遥想：“卜云大人，给点灵丹妙药呗？”
“不必担心，受回忆、意识参杂，故感疲惫，略微晕眩，并无大碍。”
毓秀叫道：“我头真的很晕！”
楚遥想漠然睨视，“少给本座装，自古以来从未有你说得如此严重。”
毓秀哑口无言：“我……”
涂越摇摇楚遥想衣袖，笑道：“嗐呀，卜云大人啊，给点儿呗，当我赊账。我看她万一真难受如何是好，对吧？”
“哼，这种把戏也就骗你这种蠢货。”她掷了盒愈丹进涂越怀里。
“欸，是是是。谢过楚大人。”
涂越低头一看，嚯，好东西啊，说道：“喏，吃下吧，应该会好些。”
毓秀接过，声线有些颤，问卜云：“你看到了什么……”
楚遥想冷笑道：“你大可放心，本座仅窥得一隅，且为无用之隅，呵，你当自知吧？邪祟助你。”
一只信蝶飘入，她展开随意瞥了几下，扔地踩上，使力碾压。
“你滚罢，闰土找本座要人了。”
而后，一挥手，天边虹鸟拉乘的轿辇翩然而至，毓秀还没反应，就被塞进去，踏破碧空离去。
夜莺表情凝重，“卜云天君，敢问，您看到的内容几何？”
“与苍兰无关。”楚遥想道。
“嗯。”
夜莺握紧出拳，低在心口，下定某种决心，“……然则如此，卜云天君，请您观妾身的记忆，亦能助花神大人。”
楚遥想瞥她一眼，“尔等岂敢视尽瞻阵为轻率戏弄之物？随意折腾捣弄。”
夜莺见她讥讽，张口想求，不料被忽然送入阵心，闭上了嘴，偏头笑了笑。
她轻哼，将流程重新来了趟。
一刻钟飞逝而过。
楚遥想堪堪稳住身形，心神不宁地摁住胸脯，只觉汹涌翻腾，眼角淌下细细长流，抬袖抹去这一丝血色。
涂越却看得真切，忙不迭去扶楚大人，“您怎么回事？之前随便启阵法都无所谓，岂会至此？这数载以来发生了什么？”
楚遥想甩开她的搀扶，历声讥讽：“管好自己吧，叛门徒！”
或许是楚遥想眼中的冰冷刺痛了她，或许是那三个令人悲伤的字眼，涂越做出了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道了声：“不许动。”
扯起楚遥想手腕想要探查，但却比不得，被被一掌轰出台阶下。
真是好久不曾这么狼狈。
涂越爬起来，咳出一口血，拭去唇角残留，蓦地发出笑声。
“有疾去疗。”楚遥想低声骂道。
涂越笑了好久，直到夜莺站到她身旁了也丝毫未觉。
“汝确乎？上呈矣，书吏览之，提笔而录存于典狱司。花神审判之细末皆将昭示，亦含汝所呈，书吏所记牍件将公之于众，届时，世人皆会谈论此事。”
“吾再问汝，汝确乎？”
楚遥想秀眉都要拧到一处，望着流光珠提取出的记忆，方才阵中早已看过她所遇种种，只生怜惜。
涂越见她神情严肃、言语郑重，便知事态严重，转头望进一双水眸。
夜莺轻声地说：“我意已决，谢过卜云天君，这份证据还得由妾身亲自呈上，方可献诚，为花神濯清污秽。”
楚遥想将流光珠抛去，“罢了。你走吧，她留下。”
“妾身先行告退。”
待夜莺离去，楚遥想走到涂越面前，居高临下道：“你可知，本座才毓秀记忆中看到了什么？”
涂越配合地问道：“什么？”
“系统。本座往昔不明白一些事，今始明之。此为天道所赠之物，天道已死，可这邪物不死，仍然带有影响，此物会吸食人之气运，复归于毓秀自身。”
楚遥想直视她双眼，“她说你是女配，为了衬托主角而生，所以只要一靠近，就会吸食你的气运。”
涂越噗嗤一笑，“我早知道啦，还以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你不气愤么？”
“她也是被天道主宰的，天道将她视作主角，她又没得选，我怪她做什么？”
“哼，本座看她倒是极为享受这独一份的特殊，草菅人命。”
“我只是有些羡慕吧。”涂越笑了笑，“不过，仅此而已呀。”
她假模假样作了个揖。
“楚大人，劳您过去给我撑着场面，多帮衬下花神。”
楚遥想面色分外平静，难得如此，心平气和道了声：“涂越。”
“嗯？”她疑惑挑眉。
楚大人语气没有起伏，神情一时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我真想像你一样没脸没皮过一辈子。”
涂越惊讶，好气又好笑，反驳道：“没有吧，我还是要面子的。”
……
夜霖被踹翻在在地，他混不在意，赶紧起身护住神像，死死抱住，好似那是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魔族人狠狠掴去，复又揪起衣襟接连砸几拳，将他重重甩去一旁。
夜莺还是不管不顾，奋力起身，却被另外几个魔族围住殴打。
他们往他身上吐唾沫，咒骂着世间最肮脏的话语，替被他杀死的魔族打抱不平，以及毁坏了他拼命相护的神像。
夜霖拼尽全力地喊道：“仙众并无让你们毁去花神像！你们这是擅作主张……！”
“少废话！”
狠狠的一脚踹去脸庞，咬紧的牙关碎掉，如同破碎的神像一般四分五裂。
“嗬忒，居然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打得不够狠，给老子用力！！”
夜霖勉力想要扬起身躯。
睁开肿胀的眼睛，强行聚焦视线，企图要去拾起那些神像碎块。
无能为力。
这个词再一次刻骨铭心地出现，在人生重大节点都出现了这个词，这个令他痛恨、为之付诸死亡的词汇。
他再也没有起来。
而那些魔族做完一切，踩着日光离去，不见踪影。
“兄长！”
夜莺记不清那流了多少眼泪，髻上步摇晃荡；垂下的流穗打在颊畔，顾不得半分仪态，但觉乾坤失色。
忽一踉跄，跌入溪流，几近溺亡，好悬死在这里，幸而立起，她方知水深仅仅及腰身处。
默然片刻，掬水洗面。
抚额沉思，心神渐定，自觉似有疾，何故惶惶然，饮假酒似的。
万千心绪平复，扪心自问何以至此，不解彼时被情绪裹挟的自己，人竟不能与前刻之己共情。
拨身河中，涂越浑身湿漉漉，仿佛只有冰冷堪能平息焰火。
一步步似幽魂般慢走竹林。
夜幕低垂，月光透隙，斑驳陆离，风拂过竹梢，声如喃喃细语。
叶影摇曳，宛如轻纱拢帐，竹影婆娑，闻风奏舞，幽篁深处，虫鸣鸟语，更显昏夜静谧。
似有若无的夜风微凉。
忽然幽香扑鼻，温暖的大氅苫肩。
涂越顿时从发呆中回神，惊诧不已，转身斥道：“谁？”
夜莺急急跪地请罪，“抱歉，小姐，见您神思恍惚，衣衫尽湿，恐您受寒，多有冒犯，还请宽宥。”
语气中的担忧显而易见。
涂越松了口气，扶起夜莺，似感疲乏，顿了顿，缓声问道：“何跪？我并非花神，跪我何为？有什么好跪的。”
夜莺展颜轻笑，柔声答曰：“小姐乃贵客，花神大人早有吩咐，若遇之宜恭敬。妾身自知卑贱，自当跪拜小姐。”
面前的少女一如既往温和，神色总是自带关切，天然带着似水般的柔情。
涂越不屑地摆摆手，“哈，这算什么话，人哪有贵贱之分，往后不必跪了。”
夜莺柔顺应下。
涂越拢了拢温热的纯白大氅，上面残留体温以及香味，猝然想起什么，又道：“面对其他人也不必跪。”
夜莺仍是顺着，并不反驳，拿出手帕递与她，“小姐，擦擦吧。还未请教小姐姓名，敢问姓甚名谁？”
她接过，随意擦了擦，眼神瞟去别处，含糊不清道出名字：“涂茗香。”
“好，妾身记下了。夜凉，又快日升，小姐不若回去休息，不然身子怕是受不住，往东……罢了，妾身领小姐出去吧。”
涂越没有推辞，安静跟从，时不时瞧着她，两个人并肩同行。
“茗香小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涂越仍旧糊弄：“路过，然后啪嗒……不小心掉河里了，迷路了，多谢夜莺小姐，鄙人没齿难忘。”
夜莺掩唇莞尔，“涂小姐真会说笑，跟你闲聊真有意思。”
“夜莺小姐因何出现呀？同我一般？那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不过呢，这种说辞我是不信的。”
夜莺道：“我是想求见疏雪道君。”
她落寞的眼神扫过飘落的竹叶，望向寂寥的明月。
“其实，妾身有事相求，我并非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花神大人担下一切，我也想…也想为她做点什么……”
涂越讶然。
“那我岂不是耽误你了？”
夜莺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怪小姐，缘分所至，是妾身自己想要送小姐出去的。魔族进苍兰了，小姐又生得这般貌美，独自一人，妾身放心不下，假若遇到魔族，起码我很熟悉这里，可以带小姐绕路。”
涂越撇嘴，藐视地撩了个白眼，不以为意道：“看不起我呢？我也不是很弱啊。”
“双拳难敌四手。”
夜莺和善的面容映着月光，“我是爱多想了些，小姐当我胡言乱语吧。”
涂越道：“欸，魔族不是不能进苍兰吗？还有疏雪来了？我才知晓。”
“是啊，所以苍兰危在旦夕，不，是花神大人危在旦夕。”
夜莺又道：“我想了想，疏雪道君未必会帮我，蓬莱本就是受托问责，道君又是蓬莱的人，只怕是……完了。”
她的目光无比哀伤，苦笑少顷。
“是我连累了兄长，连累了花神，如果当初我死在那一天，也许花神大人就不会收留我，哥哥就不会……”
“也罢。”
她强打神采，想要撑起一个得体的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涂越在捋清思绪，那些传言可不可信，但此刻，她认为不可信。
“另有隐情对不对？我可以帮你，给我一个理由，夜莺小姐。”
夜莺沉思半晌，抬起脸，郑重道：“妾身愿意为小姐付出一切。”
“难以拒绝的可爱理由。”涂越轻笑了下，说道：“遗憾的是，我不接受。”
夜莺勾起自嘲的唇角。
是了，若人无价值，何用其全？此乃世间最轻如鸿毛之筹码。
“夜莺小姐云回一曲，这样的理由，足够我为之而动了。”
涂越最爱的就是调戏人家，面不改色说得坦荡，仿佛是一笔很值的交易，微微屈身，单手搅动裙摆，似是觉得湿黏。
夜莺惊愕不已，如同浑身血液僵住，心尖都在打颤。
她连忙点头应下，眼泪不受控制流出，慌张擦着，牵起涂越的手，加快脚步，往能出去的方向启步。
……
茶陵酒家。
“吾等将奉行靁尊殿下的峥嵘——！”
一位黑袍人高举酒盏。
放眼望去，整个酒肆只有卖酒的掌柜像个正常人，身着普通衣衫，无任何遮挡的物什覆面。
这里皆是黑袍人，甚至声音都一模一样，洋洋洒洒地发出嘈杂，声音雌雄莫辨，分外古怪。
“祂赐福了吾等，时至今日，吾等仍旧享受着祂的恩泽！！”
“信仰靁尊殿下！”
“我将献出毕生的全部，一切献给靁尊殿下——”
“祂的恩典将再度降临，如圣光缚身，昼时欢愉，我们都拥有美好的未来！”
“为崇高的靁尊举杯！！”
“此躯不染尘世，如朝露之暂，身名俱逝，心随流水，渡人迷津。”
“——吾为逝者哀悼。”
他们接连说着连篇累牍的废话，还是些难懂的话。
欢快的氛围眷顾这家酒肆，灯火通明，照亮夜晚，每个人都亢奋地举杯，这些人简直如似多胞胎。
内里的气氛甚至让外头都染上，充满快活的空气。
大门骤然被推开。
他们的动作滞住，因被打扰的气氛，故而恼怒地朝外看去。
是一个外人！
杀意尽显，黑袍人们恶狠狠地盯着他，手中利器幻化，静候良机。
男人环顾四周，不咸不淡地说：“……真热闹。”
他是观望审判台的那个人，全场唯一一个异常平静的人。
男人自顾自径直走向账台。
“酒虽多，惜我不饮，不可破戒。庐山云雾、君山银针、西湖龙井、信阳毛尖……皆佳茗。”
他垂下眸似是纠结，阒然良久，撩起眼睑，对掌柜道：“西湖龙井。”
掌柜阴沉着一张脸，恻恻轻笑，“如今，并非开张时辰，请你离开。”
一阵带灵力的雷电滋滋作响，在黑袍人手中盘踞，男人洞察秋毫，发觉危险的降临仍旧面无表情。
“仅为购茶，何须大动干戈。”
掌柜眉头紧锁，额上青筋绽开，嘴角往下拉，神态被忧郁缠绕，语速缓慢带着一丝沙哑：“没有茶。”
男人视线停驻于柜台之上摆着贡眉，“来一壶贡眉，我不挑剔。”
掌柜道：“没、有。”
“岂无？”男人平静注视他，“原来并非此处之人嗜酒如命，乃不售茶，挂茶陵之名，而不售之，此为何理？”
黑袍人们发出阵阵哄笑。
男人敏锐侧身，一束电光擦过他的发丝，周围的笑声更加荡漾。
霎时之变。
周遭骤然冷却，弥漫着森然寒气，仿佛置身于一个冰窖之中。
厚厚冰层覆盖，时间犹如都凝固，动作、声音皆被冻结，宛如一副静止的画卷，周遭浮躁沉寂。
喧嚣结束了。
男人幽幽道：“我只是买茶而已。”拿起账台上的贡眉，放下一袋灵石。
转身离去。
在他踏出酒肆门槛那一刻，冰雪消融，一切恢复如初。
黑袍人解冻，活动了下僵硬的肢体。
他们皆怒气高涨，冲出外头，却不见男人踪迹，忿忿不平，吵吵嚷嚷，唾骂的唾骂，砸东西的砸东西。
终了，开始神经质地狂笑，像是一群脉络肿胀的乐子人。
月将落；日将升。
风吹下摇摇欲坠的叶片，鸟儿一只只飞过，稀松平常，是最熟悉不过的拂晓。
天边的云彩一望无际，柔和的晨曦佛照大地，尤为绚丽，远处树荫憧憧，微风不燥略显凉。
“收声哦，我不想对女子动粗。”
涂越牵着捆仙索，毓秀被强行带到尽瞻阵面前。
蓬莱天水境的尽瞻阵，卜云寮重器，可看清阵中人的记忆，复现过往，也可演算未来、过去。
乃楚遥想掌舵，若无她则不可开阵。因而为大型阵法，故此不常开阵。
“你怎么还没死？！”
毓秀惊惧交加。
她竟然还活着！得想办法弄死她，免得招致祸患，一天不死，一天心难安！
“哈？”涂越掰过她的脸，细细端详，“你好像很害怕我啊。”
毓秀有些结巴，连忙摇头，“没、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眼熟……”
楚遥想捻诀开阵。
毓秀心中开始惶恐不安，尖声道：“我是无辜的！你们不能这么做！”
楚遥想哼道：“无辜与否，一试便知。本座自有判断。”
“你还记得我吗？毓秀仙子。”夜莺突兀地出声。
毓秀缓慢地转头，神色慌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见过很多人……也许是我们在哪见过吧，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想干嘛……”
“不干嘛。”
夜莺极度平静，甚至有些悚人，很是异常，“安心吧。”
涂越环起手臂，微微歪头，抚慰道：“没干坏事慌什么？咱们呢，真不会对你干多余的事的。”
楚遥想将她送入阵心，启大衍尽瞻阵，缓抬双手结印，口中默念法诀。
法力流转，如同清水在各个节点形成一道道光流。
浓郁的灵气在阵法周围环游，繁光闪烁。她额间开出一目，即天眼，洞悉天象、过往、未来。
然，此次为过往。
“开。”
源源不断的流光聚集，天眼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毓秀失去意识，身体悬空，闭上双眸，直立浮于阵法中央，灵流缭绕。
天地共鸣，风云变幻、日月无光，唯余阵法与楚遥想散发光辉，让人恍惚。
涂越捂住眼睛，也掩住夜莺的双眼，道了声：“太亮了，可能环境衬托，显得这里尤其的亮。”
夜莺抚上她那只手，柔声附和：“或许是吧，很快便结束了。”
阵法运转着，楚遥想眉心动了动，结印的手势不稳，不过片刻，她睁开眼，额间天目消失，尽瞻阵恢复如初。
她倒退两步，胸口略微起伏着，喘息几许，明眸怒睁，凝起不悦。
涂越上前问：“如何？”
楚遥想泄愤般的甩袖，转身下去台阶，停驻，闭眼掐算。
涂越看看毓秀，又看看师尊，捏着裙摆下台阶，再次问道：“怎么了嘛？楚大人，给个准话啊。”
楚遥想掐算完毕，冷声道：“本座竟推演不了，她的过往，本座只看到零碎回忆，竟只有片面……邪祟胆敢干扰本座！”
楚遥想重新回到尽瞻阵下方，涂越跟着，对上夜莺担忧的目光，她只得报以微笑安抚。
毓秀捂头，身上的捆仙索断开，喃喃自语：“好难受，头好晕好疼啊。”
涂越转头问楚遥想：“卜云大人，给点灵丹妙药呗？”
“不必担心，受回忆、意识参杂，故感疲惫，略微晕眩，并无大碍。”
毓秀叫道：“我头真的很晕！”
楚遥想漠然睨视，“少给本座装，自古以来从未有你说得如此严重。”
毓秀哑口无言：“我……”
涂越摇摇楚遥想衣袖，笑道：“嗐呀，卜云大人啊，给点儿呗，当我赊账。我看她万一真难受如何是好，对吧？”
“哼，这种把戏也就骗你这种蠢货。”她掷了盒愈丹进涂越怀里。
“欸，是是是。谢过楚大人。”
涂越低头一看，嚯，好东西啊，说道：“喏，吃下吧，应该会好些。”
毓秀接过，声线有些颤，问卜云：“你看到了什么……”
楚遥想冷笑道：“你大可放心，本座仅窥得一隅，且为无用之隅，呵，你当自知吧？邪祟助你。”
一只信蝶飘入，她展开随意瞥了几下，扔地踩上，使力碾压。
“你滚罢，闰土找本座要人了。”
而后，一挥手，天边虹鸟拉乘的轿辇翩然而至，毓秀还没反应，就被塞进去，踏破碧空离去。
夜莺表情凝重，“卜云天君，敢问，您看到的内容几何？”
“与苍兰无关。”楚遥想道。
“嗯。”
夜莺握紧出拳，低在心口，下定某种决心，“……然则如此，卜云天君，请您观妾身的记忆，亦能助花神大人。”
楚遥想瞥她一眼，“尔等岂敢视尽瞻阵为轻率戏弄之物？随意折腾捣弄。”
夜莺见她讥讽，张口想求，不料被忽然送入阵心，闭上了嘴，偏头笑了笑。
她轻哼，将流程重新来了趟。
一刻钟飞逝而过。
楚遥想堪堪稳住身形，心神不宁地摁住胸脯，只觉汹涌翻腾，眼角淌下细细长流，抬袖抹去这一丝血色。
涂越却看得真切，忙不迭去扶楚大人，“您怎么回事？之前随便启阵法都无所谓，岂会至此？这数载以来发生了什么？”
楚遥想甩开她的搀扶，历声讥讽：“管好自己吧，叛门徒！”
或许是楚遥想眼中的冰冷刺痛了她，或许是那三个令人悲伤的字眼，涂越做出了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道了声：“不许动。”
扯起楚遥想手腕想要探查，但却比不得，被被一掌轰出台阶下。
真是好久不曾这么狼狈。
涂越爬起来，咳出一口血，拭去唇角残留，蓦地发出笑声。
“有疾去疗。”楚遥想低声骂道。
涂越笑了好久，直到夜莺站到她身旁了也丝毫未觉。
“汝确乎？上呈矣，书吏览之，提笔而录存于典狱司。花神审判之细末皆将昭示，亦含汝所呈，书吏所记牍件将公之于众，届时，世人皆会谈论此事。”
“吾再问汝，汝确乎？”
楚遥想秀眉都要拧到一处，望着流光珠提取出的记忆，方才阵中早已看过她所遇种种，只生怜惜。
涂越见她神情严肃、言语郑重，便知事态严重，转头望进一双水眸。
夜莺轻声地说：“我意已决，谢过卜云天君，这份证据还得由妾身亲自呈上，方可献诚，为花神濯清污秽。”
楚遥想将流光珠抛去，“罢了。你走吧，她留下。”
“妾身先行告退。”
待夜莺离去，楚遥想走到涂越面前，居高临下道：“你可知，本座才毓秀记忆中看到了什么？”
涂越配合地问道：“什么？”
“系统。本座往昔不明白一些事，今始明之。此为天道所赠之物，天道已死，可这邪物不死，仍然带有影响，此物会吸食人之气运，复归于毓秀自身。”
楚遥想直视她双眼，“她说你是女配，为了衬托主角而生，所以只要一靠近，就会吸食你的气运。”
涂越噗嗤一笑，“我早知道啦，还以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你不气愤么？”
“她也是被天道主宰的，天道将她视作主角，她又没得选，我怪她做什么？”
“哼，本座看她倒是极为享受这独一份的特殊，草菅人命。”
“我只是有些羡慕吧。”涂越笑了笑，“不过，仅此而已呀。”
她假模假样作了个揖。
“楚大人，劳您过去给我撑着场面，多帮衬下花神。”
楚遥想面色分外平静，难得如此，心平气和道了声：“涂越。”
“嗯？”她疑惑挑眉。
楚大人语气没有起伏，神情一时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我真想像你一样没脸没皮过一辈子。”
涂越惊讶，好气又好笑，反驳道：“没有吧，我还是要面子的。”
……
夜霖被踹翻在在地，他混不在意，赶紧起身护住神像，死死抱住，好似那是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魔族人狠狠掴去，复又揪起衣襟接连砸几拳，将他重重甩去一旁。
夜莺还是不管不顾，奋力起身，却被另外几个魔族围住殴打。
他们往他身上吐唾沫，咒骂着世间最肮脏的话语，替被他杀死的魔族打抱不平，以及毁坏了他拼命相护的神像。
夜霖拼尽全力地喊道：“仙众并无让你们毁去花神像！你们这是擅作主张……！”
“少废话！”
狠狠的一脚踹去脸庞，咬紧的牙关碎掉，如同破碎的神像一般四分五裂。
“嗬忒，居然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打得不够狠，给老子用力！！”
夜霖勉力想要扬起身躯。
睁开肿胀的眼睛，强行聚焦视线，企图要去拾起那些神像碎块。
无能为力。
这个词再一次刻骨铭心地出现，在人生重大节点都出现了这个词，这个令他痛恨、为之付诸死亡的词汇。
他再也没有起来。
而那些魔族做完一切，踩着日光离去，不见踪影。
“兄长！”
夜莺记不清那流了多少眼泪，髻上步摇晃荡；垂下的流穗打在颊畔，顾不得半分仪态，但觉乾坤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