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行歌凝眉思道:“巫蛊案已过五载,又事涉楚王宫闱私密,不知还有多少知情人在世,且他们定然对此事讳莫如深,查清此些殊非易事。”

    于空冲她咧嘴一笑,“行歌,咱神医阿妹给的宝袋中可有什么发作起来形状怪异却不真正伤人的毒?”

    “有啊。”吴行歌随口接道。她忽得反应过来,瞟了他一眼。“什么‘咱阿妹’,小葳什么时候也成了你妹子了?”

    于空嘿嘿笑道:“我叫你阿姊,她也叫你阿姊,你是我们俩的阿姊。我年长于她,她可不就是我的小妹。”

    他向吴行歌倾过身去,“明儿一早你就把毒给我种下。不用心疼我哈。”

    吴行歌哈哈一笑,“定不会手下留情。”

    于空接着分析,“德妃身处深宫,难近其身,可自其胞弟入手。”

    洛载清立即道:“我去探探其胞弟府中可在招什么工,想法进入其宅院。”

    “嗯。至于排查与凤宫中人之事,交给我。”吴行歌道。

    “你准备怎么做?” 于空关心地问。

    “是啊,何处可接触到宫女,或了解宫中情形之人?”吴行歌想了想道:“女子多,自需大量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钗环佩饰。我先去这些铺子走一遭。”

    于空唔了一声,自包袱中取出只银囊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这些地方最是势利,先敬罗衫后敬人。若要令他们对你巴结讨好不生警惕之心,扮作钱多多的傻妞最为合适。”

    吴行歌呵呵笑道:“如你在古玩行中那般?晓得了咯。”

    “唔,我们各自小心分头行事。有线索后便回客舍商议。”

    晨晖初露,三人来到堂间点了丰盛的早膳。饱食之后,他们便将分头而去。

    于空端坐桌旁,眼含期待望着吴行歌。

    “看什么?”

    于空挑了挑眉,“你可以开始了。”

    吴行歌眼眉弯弯,“已经下好了。”

    “啊?什么时候?”

    “方才我给你的那碗面滋味如何?”

    “啊——我自诩妙手功夫出神入化,你竟已得精髓,哎呀呀,饭碗要被抢去了。”

    吴行歌收起戏谑,正色道:“阿妹有两种药,一显症在皮,一显症在里。我两种都给你下了。”

    “啊?”

    “症在里方可令道医相信你得了罕见怪疾。症在皮——乃因你生得太过俊逸出挑,不免引人注意。只是要委屈你受些肌肤之罪。”

    听她夸赞自己,于空心花怒放,笑逐颜开,连声道:“无碍,不委屈。我都可以受。”

    “皮症为面颈肿胀肤现红斑。里症为咳喘气短、汗出血色。但均不伤身,亦无损内力。”

    “咱妹真厉害,什么药都制得出。你这是要将我变成花斑汗血宝马啊。”

    吴行歌取出一只小瓶交与他,郑重道:“内里有两粒解药。目的达成你便快些吃了,身体的不适即刻而褪。但记,所有症状只能维持七日。希望在此期内你已查得线索。”

    “嗯,我七日内定归。”

    “万事小心。”

    “你也是。”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去。

    洛载清与吴行歌亦离了客舍各自分头行事。

    洛载清这厢颇为顺利。德妃之弟袁为刚上月将邻家买了下来,正大肆翻修改建。但其为人极度吝啬,工钱压得极低,管家尚未雇着足够劳力。洛载清样貌堂堂,健壮有力,又不嫌弃工钱低,管家一见之下便十分欢喜,当日下午便上了工。

    吴行歌先在街市逛了逛,置办了些衣饰,回客舍换了衫。再向客舍掌柜打听得秋意坊为潭州奢品名店最为集中,权贵人家时常出入之地,便直奔该处而去。

    她给自己的角色设定为某吴越至闽访亲,途径此处的身份不可说之贵女的一等婢女。虽为侍女装扮,但其裙衫材质上乘,绣工精美,簪金戴玉,一身气派比之普通官吏之家的小娘子还有过之。再兼她形容秀丽,气质落落大方,甫踏入香奁润,便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

    只见此间铺子的伙计皆为女子,只是不见掌柜。铺内另有着三五个衣饰华贵带着婢女的客人。

    一伙计笑面迎上。“呀,这位小娘子真真天生丽质。不知小娘子对哪些品类感兴趣。本店的面脂手膏、衣香藻豆无一不是取南楚各地最为顶级的珍稀之材以独家秘方不惜工本精心制成。”

    她见吴行歌目光落于一只螺钿漆匣,语带自豪道:“此匣内的为本店八珍之一——红玉膏,传为杨太真驻颜秘法。被曾侍奉其左右在安史之乱时逃出宫的宫人带出,私藏多年。后被我家主人重金自其后人处购得。每日洗面后敷以此膏,可令颜面红润娇美,芳华常驻。此红玉膏已声名远扬至大梁。每年皆被选入南楚送至大梁的贡品之列。”

    “唔。”吴行歌未置可否,目光在店内随意梭巡,若不经意问道:“你家的货品既如此好,想来宫中的夫人郡主们少不得也喜欢吧。”

    “那是自然。不瞒小娘子说,八件珍品便是因着宫中贵人们的厚爱而登上八珍之位。”

    “哦?另七件也拿给我瞧瞧。”吴行歌来了兴趣。

    “方娘子!”铺子一角的织金纱帘后传出一道尖锐的女声。“你家铺子如今可是蜚声四海啊,价格亦如此亲民,连随便什么外乡人都可肖想与宫中夫人们用同样之物。”

    纱帘后另一道女声低语告歉,接着帘布一掀,疾步走出一模样周正、干净利落的年轻女子。陪同吴行歌的伙计对她福了一福,退至一旁。显见她便是此处主事之人。

    方娘子来到吴行歌面前,笑容温婉,“听这位小娘子的口音似非本地人士?”

    吴行歌答:“我来自吴越,陪同我家小娘子途径此地。”

    “远道而来之贵客光临香奁润,实乃敝店荣幸。不过——”方娘子面带歉意道,“贵客既来自他乡,恐不知本店的八珍因制作不易,且以供宫廷所需为先,店中时常断货。除八珍外,本店还有几件不凡之物,素有美誉。我观小娘子之丰采,想来汝主家小娘子定为身份极为尊贵之人,平日用度皆非俗物。不夸张的说,本店有几件,我自信不输五州任何一家,你家小娘子应会满意。”

    吴行歌无意与帘后的骄矜女子起冲突横生枝节。她性子向来爽利,此次不得已假扮身份,已是十分不惯。见方娘子言辞得体处事有度,更是不愿令她难为。便应了声,随她来到一排花梨木多宝架前。

    方娘子令伙计取出几只锦匣,一一为吴行歌仔细介绍。

    此时一伙计走至方娘子身旁,附耳低语了一句。

    吴行歌耳力极敏,听到她说:“又来了。”

    方娘子向窗外望了一眼,对伙计轻摇了摇头。

    “小娘子请看。”伙计取出一只素白色暗纹织锦为面的木盒,轻轻打开,内有一只莹白的瓷罐。罐颈封条上书‘梅花落’。

    此乃样罐,封条已开。伙计轻启罐盖,一道清冷的幽香飘然入鼻。初时清冽回味时温暖,予人安宁与适然。它是那样的幽淡,似有似无,却又是那样的令人愿追逐而去。

    吴行歌脱口赞道:“好别致的香味。”

    忽闻身后有一人接道:“那么多的熏衣香中,就数这‘雪未销’最为脱俗。”

    循声回望,只见一女子正对着自己盈盈而笑。身侧伴有两位婢女。

    女子身形纤细修长,容貌标致,鹅面桃腮,杏目朱唇。她亭亭而立于那儿,姿态端庄娴雅。不知为何家的大家闺秀。

    她走近道:“此香不仅气味别致,制法亦甚特别。乃为窨香,以窖藏法制成。”

    她目光垂了垂。“楚之境内,面脂手膏,薰衣香炉,凡涉香之物,以梅香为韵的不知凡几。却无一可比之。”

    她身侧一婢女道:“娘子,家中只余两罐‘雪未销’,可需再定些?”

    伙计急忙纠正道:“莫再说那个名字了。现下叫做‘梅花落。’”

    女子温婉的面上却现出一丝倔然,“这个名字直白俗气,怎如原名意境悠然,与此香的脱俗相衬?”

    她低叹一声,“事已过了这么久,竟还忌讳若此。若非那件事,它怎会被宫中弃用,更不会出现在民间。”

    吴行歌直觉气氛的怪异,她取出一粒金珠交给伙计,“我买一罐。”

    再转身对女子福了福,说道:“我家小娘子亦不喜俗香浓脂,他应会喜欢此物。”

    女子回以微笑,“我曾于吴越外祖家住过数月。很是想念那儿的清山秀水。”便转身离了去。

    吴行歌握着‘雪未销’踏出香奁润。伙计竟追出门,低声叮嘱道:“小娘子方才听到的名字便忘了吧。但记此香名为‘梅花落’,省的招惹麻烦。”

    忽有人自背后重重推了一把伙计,伙计几乎跌倒,被吴行歌一把拉住。

    推人者是个老妇,骂骂咧咧高声喊道:“呸,去他的‘梅花落’,就是‘雪未销’!你们没良心的,偷了我女儿的香谱,还把名字也吞了去!”

    她双手指天,张臂呼道:“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老天爷,你在哪里啊?!”她忽得松落臂,手指向着周围看热闹之人一一点去。她冲冲跌跌地奔到几人面前。“啊!你们都知道的!你们为我作证!”她一把抢过吴行歌手上的香盒,“你们在这儿几十年,定知道他家原没有这香,是偷来的!此香是我女儿研制的!”

    在围观者或木然或蔑然或漠然的目光中,她似乎清醒了些。将香盒还给吴行歌,两行浊泪滚落面颊。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拖地走了。

    “唉,这婆子时清醒时疯癫,一年总要来找香奁润几次麻烦,发作这么几回。”

    “方娘子也是心善,她只要不发癫也不赶她走。”

    “那更说明方娘子问心无愧!这婆子真有实据早就报官了。”

    “唉,也是个可怜人,丈夫儿子战死沙场,又失了爱女。”

    吴行歌向老妇的背影望去,她的双肩无力地耷拉着,干瘪的身子如一个空落落的布袋。

    吴行歌紧走几步,追上老妇,将木盒递给她。

    “老人家,这个给你。”

    老妇抬起浑浊的目,茫然地看着她。

    “这是你女儿研制的香。你留着可作念想。”

    老妇哗地哭出声来,“不用了。人都没了。你记着是小女研制的便好。”

    “我一定记着。我也很喜欢‘雪未销’这个名字。”

    老妇的面上有一丝欣慰,她紧紧地握住了吴行歌的手。

    “阿婆,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乡下丫头哪有名字?还是于夫人给她取了个,晓宵。”

    吴行歌心头一惊,“于夫人是?”

    老妇左右看了看,对吴行歌道:“此处不可说。”

    吴行歌随着她走过几条街巷,出了秋意坊,至一僻静处,老妇才道:“于夫人乃大王的正室夫人。她心极善,待下人们很好。还教晓宵她们读书识字。宵儿入宫后才学习制香,但做得极好。于夫人经常夸她。这个‘雪未销’,就是宵儿研制出来夫人给起的名字。”

    “你为何说香奁润偷了晓宵的香谱?”

    “‘雪未销’原只在于夫人的与凤宫中使用啊。有一日我在一人身上闻到此香,问起得知购自香奁润,它出现在香奁润的时间恰在她们离世后。起了个什么‘梅花落’掩人耳目,我孩儿的香,我一闻便知。决错不了!”

    她掩面而泣,呜呜咽咽地道:“我苦命的孩儿啊!死的不明不白,香谱还被人偷了去。”

    吴行歌轻抚她的背脊,“阿婆,你女儿九泉之下必不愿看到你这样悲痛伤身。请节哀。你刚才说她们,是哪些人?”

    “她们就是她们,与凤宫中的所有人,全死了!一个不剩!全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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