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乃意料之中,吴行歌心中仍是一凉。“全已身亡?何时?”

    老妇空洞的目中苍凉一片。“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五年前的四月初八。想来前一夜小女与我心灵相感,那夜我心神不宁未曾合过眼。次日一早宫中便来人传我到宫门。我到了那儿见到同有儿女侍奉与凤宫中的几户,而宫门侍卫对我们凶目相向,我便感到大事不妙。”

    “后来出来一个管事,对我们宣布全宫之人因参与什么巫蛊之罪,已全数…”老妇哽咽着,强抑悲伤断续地道,“全数…伏…诛。还说什么…大王宽宏…赐她们全尸…且罪不及家人。让我们去乱葬岗…认尸。”

    “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的霄儿。她颈中有一道深深的勒痕。一双眼睁得那样大,她死不瞑目啊!她死得冤啊!!”

    “一共有多少人?”

    “三十四具尸首。后来别家使了银子稍稍打探到一些。原来与凤宫中搜出了人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于夫人那般温良的人怎会做这等事?定是遭人陷害。听说她疯了。但也有人说铁证如山,就是她犯下的。可怜全宫三十五个下人,除了于夫人的陪嫁丫鬟被保下来服侍她,其他人都在那夜被杀了!”

    吴行歌心内叹息,唯静静地陪着老妇坐着,待她情绪稍复后问道:“关于‘雪未销’,你推测是与凤宫上下遭难后,香谱被人占了去再卖与了香奁润?”

    “定是如此。于夫人曾对霄儿道,她制的香极好,那些香谱很有价值,应好好藏起。将来她出宫嫁人,这些可为她的嫁妆,于夫家立足的底气。或遇时节不易,亦可作她的安身立业之本。”

    “除去’雪未销‘,阿婆你可见到别种晓霄研制的香品在市面售卖?”

    老妇仔细想了想,“说来霄儿的香另有几种也很获称赞。霄儿既是宫中人,所做的一切便应全属于宫中。但于夫人特别恩准她在每一年的见亲日将她制的香带给我。说应令为母者自豪欢喜。其他的香,我未见在何铺子中出现过。”

    “阿婆,还有另一种可能。会否宫中有某个晓霄极信任之人,她曾将‘雪未销’的方子透露给此人?”

    老妇先是连连摆手,截然道:“霄儿最是敬重于夫人,定会听从夫人的吩咐。”她忽地停了停,想了想道,“倒是有一人,霄儿的堂妹。当年,我夫君与他兄弟一同战死沙场,于夫人怜恤战士遗属,选了几人侍奉她身旁。霄儿和她的堂妹就这样入了宫。二人关系甚是亲密,她堂妹平素里对制香也有些兴趣。若说霄儿有意分享与她,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老妇随即又否定了猜测,“决不可能是霄儿堂妹。她也亡于当夜。死状与霄儿一模一样。唉,也是个可怜人。她爹在时还有人疼爱,她爹去后,娘亲偏心阿弟。认尸那天她娘眼泪也没掉几滴,倒是因她那犯了窃罪下在狱中的阿弟被放回来而欢喜。”

    吴行歌敏锐地捉住此点,“她阿弟既犯了罪,为何被放回?”

    “具体的我也不知。多数是使了银子吧。她家也是穷得叮当响的,全靠在宫中的女儿省下月钱帮补家里。”

    “阿婆,她家与你还有往来吗?”

    “那件事后,她们便搬走了。走时谁也没告诉。”

    吴行歌思道:“此乃一大疑点,可惜无从自晓霄堂妹这厢追查。若她确为被买通之人,她埋下人偶且将‘雪未销’的制法卖出,那么香奁润的背后东家当与买通她之人有密切关连。东家为何人?我需再去一趟秋意坊。”

    这日晴空万里,暖阳和煦,市肆人来攘往,探亲访友采买游春好不热闹。但在那巍峨高墙之内,重重宫门之后,有一人却因未犯之罪而不得再行走于阳光之下。即使她曾尊至后位,为万人敬仰。一朝自云端坠落,她连同她的一切,甚至薰衣香皆被抹去。

    踏入秋意坊,吴行歌寻思若直接向香奁润询问东家背景未免太过惹眼,且向别处去见机而行。

    只见一家珠宝行生意颇兴,便迈步而入。

    入得门内,只觉眼前一花。店内顾客皆为鲜衣美饰的贵女。个个披绸着缎,簪珠戴翠,光彩流溢甚是耀目。

    她佯作对铺子正中那排货架的饰品感兴趣,立于该处与店员讨论着‘自家小娘子’的要求,实则将铺内的那些低语皆纳入耳。

    “听闻为着清远郡主大婚,你们很是费心打制了一些好物啊。”

    “哎呀,娘子来自那尊贵之地,自是清楚得很。我煜珠华有幸得此托付,上上下下无不竭心尽智,不敢有丝毫差池,有负……”

    “别打哈哈。其间最好的听说是一对金镶海珠梳栉,每把镶有三粒五分大的珰珠?“

    “是。这些珰珠为本店压箱底之物。东家花了五年才收集到这六颗五分大小的。”

    “唔,告诉你们东家一声,给他两年时间再收一批,数量不得少于六,尺寸不得小于五。”

    “这,这,还请小娘子费言为小店解释一番。珰珠本就难得,上五分的已属稀有。更大的乃可遇不可求。还要不少于六颗,于两年之内,非我们不愿,实乃不能啊。”

    发话的女子却懒得听其辩解,眼珠一瞪,“记住,这是给你们的颜面!你们该千恩万谢才是!”一扭身端着双臂走了出去。只余掌柜长长哀叹一声。

    “她好似是清平郡主身边的?”

    “就是她。何必为了一对梳栉如此为难店家。本已样样越过了人,还计较这些作甚?”

    “是啊,十岁已有封名。而另一个因此次结亲才匆匆被赐了郡主。”

    “听闻南海王原属意小的这个,其母怎会同意将爱女送入火坑。她知吴越也有结亲之意,便如此安排一番,不出意外两年后与吴越结秦晋之好的将是这位掌上明珠。”

    “嗯,不过大王终是疼爱清远的,豪掷千金为她置办嫁妆。”

    “大王何等睿智,看破却不点破。唉,归根到底千差万别还不是在于有多少娘家的倚仗。平民出身怎及父兄皆为将领者?”

    “你们两个快别议论了,需知祸从口出,没得给自己和家人招惹麻烦。”

    “好,好。阿姊你可挑好了?要我说穿戴什么都一样。虽然你会在永顺节度使家宴上见到他,他可未必会留意你的衣饰。都说他贤能忠孝,五年未见母面,其母又是那般境况,他恐无心情欣赏良辰美景与丽人。”

    “不过阿姊,正因如此,我觉着阿姊无需像其他人那般费心妆饰,自自然然清素简单更显阿姊的清丽,便已脱众而出。”

    吴行歌又听了会儿,之后再无甚有用的信息。

    她拈起一支简洁素雅的珠钗,取出一粒碎银对店员道:“这支钗子甚好。请为我包起。”

    又闲闲地道:“我方才自香奁润而来,见你家的货品与他家风格似颇相似。皆以清、雅、贵为胜。你们两家可是属同一东家?”

    店员笑道:“小娘子,我们如意坊可称清、雅、贵的店家约有一成。若说同一东家,我们煜珠华与煜织华倒是一家。香奁润的东家我只知为一穆姓高官族亲,具体的不晓。”

    吴行歌忖道:“非为德妃娘家的袁姓。不知这穆姓高官与德妃可有何关系。”

    吴行歌收好珠钗,正待踏出门时眼前一亮。

    一人走入店内,正是在香奁润对她投以善意的修长女子。她也认出了吴行歌,对她颔首微笑。

    正在此时有一男子带着几个随从阔步走入店中。男子身着圆领朱红织锦袍衫,腰系青玉带,足蹬金边乌皮六合靴。发髻却非中原或南楚样式。

    他看也未看店中其他人一眼,直向着修长女子而去。几个随从哗得散开将女子与其婢女团团围起。

    女子吃了一惊,喝道:“你是何人?你要作甚?”

    男子眼带桃花,轻佻地道:“小娘子莫慌。吾方才在对街醉仙楼饮酒,无意向下一望,见到小娘子芳容。真乃仙子下凡,令吾鬼使神差跟了过来。不知小娘子贵姓芳名,可许了亲?”

    女子身旁一婢女厉声斥道:“还不快快散开离去!我们小娘子的名姓岂是尔等粗劣之人也配问的?”

    男子唇角斜牵轻笑一声,一双带欲的眼紧紧粘于女子面上。女子将面转了开去。

    男子摸出一把象牙扇,“既得相遇,便是你我有缘。吾遍览群芳,却无人如你这般清冷出尘,令吾一见倾心。小娘子,跟了我,我必不会亏待你。此扇为我贴身之物。为表诚意,我以此扇为信。小娘子,你以何物予我?”

    他目光一滑,几个随从踏进一步,几乎贴到三女身上。

    两个婢子吓得尖叫一声,双双伸臂将修长女子抱紧护在中间。其中一婢女扬声呼道:“你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不怕王法么?!”

    铺子掌柜奔上前对着男子连连施礼。“不知这位郎君自何处来?在我们潭州,男女私授信物与礼不合。郎君如此有诚意,何不让小娘子回家禀明父母,郎君再以三媒六证热热闹闹迎娶岂不美哉?”边说便将一锭银子塞入男子手中。

    男子双眉一拧,眼目一斜,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小爷岂是缺银子来打秋风的?!”他将银子狠力甩于掌柜面上,掌柜唇角立时溢出一道血流。“滚开,没你的事!”

    男子轻悠悠踱至女子身前。女子身体虽被婢女护住,但她身量高过两女,秀眉以上皆落于男子的视线中。

    他抬起手向女子额间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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