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甲军增援，落城打了漂亮仗，只是城中一派百废待兴的模样。
年幼的孩子哭了一整夜终于睡去，大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讨论要去远方的亲戚家躲一躲，可执拗的老头佝偻着腰舍不得那几间屋舍和十亩地，任儿孙如何劝慰，都不肯离开，“你们走吧，我忙活了一辈子的东西都在这儿……怎么走、怎么走的了……”呜呜咽咽，抽泣声此起彼伏。
这氛围让人快活不起来。
崔胖子哼哧哼哧的干了一晌午的活儿，容的休息片刻，遇到跟着一起去统计伤亡人数的赵雄回来，将遮在脸上的一方布巾扯下来，小声打听：“听说射声营的赵彪这次受了重伤，伤情如何？”
赵彪是马惇的同乡旧友，为人热情又仗义痛快，平日里大家吃过几顿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前几日那场守城之战不幸受了伤。战场之上刀剑不长眼，又被战马踏了腿，说是小腿已无知觉，“怕是很难再站起来了。”
崔胖子叹口气，“好算还活着。”“马惇同他交情不错，这会儿正伤心。”
赵雄心里复杂的很。胜仗也好，败仗也罢，哪一场不是拿命拼的。
西风起，落城弥漫的血腥味逐渐被吹散。
这一战重创了敌军的几员大将，料是这几日敌军要重新估量估量局势，不会冒然进犯。
西北军终于可以喘口气。
城里大部分的百姓出去避难，也不乏热血男儿为守护家园留下。即便是来了援军，接下来仍旧是多场硬战。大玄本就积弱，景帝登基后平内乱、东南战，国库虚空，面对敌军兵强马壮，这恐怕又是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可日子总的过。
西北营忙起来，不仅要安置伤员，也要给留下的百姓修葺房屋搭把手——城中一片废墟总要恢复，平日里大家送饼送馍，西北营受到颇多照顾，这时候便不会置身事外。
白天劳作，夜里大家伙都累的不行，于是搭了火把，又翻出酒肆老板留下的几坛酒，这时候喝上一两碗，也不会有人怪罪。
营里的老家伙们觉得士气低迷，想来是刚入营的新兵不适应生离死别，自发的要活跃气氛，给大伙讲讲营里的怪谈，什么敌军作恶半夜被女鬼索命之类，有大块头的壮汉背后看起来巍峨不动，正面一瞧已经被吓的牙齿打抖，好比崔胖子。
老者故弄玄虚，“有空的时候大家都去庙里求一个，战场的孤魂野鬼特别多。”
崔胖子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十分艰难的将脑袋转过来，冲赵雄和马惇说：“明天咱们就去找个道士求个符。”说完了自己又有些泄气，“真麻烦，落城的道士怕是全跑光了。”
赵雄说这有什么，“不过是个符，我今晚就给你画一沓。”
崔胖子狐疑的看她，看不透她是否当真，可是在戏弄他一个赤诚壮汉？
赵雄还当崔胖子是崇拜她，亮出白牙冲他笑笑。
她想不就是个符，画符这事儿多简单，她又不是没画过。
在落城夹风带土的环境下，总是很容易就想起横波寺的好时光。画符的小姑子是个精神小妹，有时候想偷懒，就把脑筋动到她这个一点王妃样子都没有的、活像个假王妃的赵南柳头上来。说自己明明是艺术创作师父却觉得她画的四不像，“圣者说心诚则灵，我诚意满满之作师父却不懂我”，罚她画上千幅当作业，画的她手腕疼，那这位人美心善的侠女姐姐能不能帮她画几幅，画不完师傅不给饭吃，可怜的很。
赵南柳瞧了一眼她的艺术创作，黄符之上总是在角落里看见几只眼睛，被人贴在家宅里恐怕起夜都要被吓醒。
于是赵南柳全然和她师父一派，并不懂这位小姑子的创作。不过画符这件事儿她颇有兴致——她对稀奇古怪的事都心存趣念。于是潇洒的接过笔，蘸了朱砂，有板有眼的学画符。
回头小姑子的师傅夸小姑子近来画符水平长进不少，小姑子冲她眨眼睛，赵南柳觉得十分受用。
她于画符是有才能的，若不是她的功夫更有造诣，或许她该去当一名道士。
崔胖子十分虔诚的心态求符，却觉得赵雄不够虔诚，又问马惇你呢。
马惇木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只颜色发旧的香囊，“入营前小梅花为我求得。”小梅花是马惇的青梅竹马，平日里崔胖子和赵雄没少被他一口一个的“小梅花”喂狗粮。
崔胖子好大一个白眼送给他。
崔胖子问赵雄，你的符到底靠不靠谱。
“自然是靠谱。”赵雄口口声声的说，“大师说了，心诚则灵，你心越诚，符就越灵。你要是不信，拿符给你里衬贴满了，女鬼、小孩鬼、老人鬼都得找上你。”
崔胖子打了激灵，还是觉得这人好似村口贩卖三年抱俩秘药的江湖术士，于是反问她，“你信不信。”
赵雄自然不信，可她睁眼说瞎话，捏着下巴一本正经说的是“信”。
大玄尚密宗，有人不信，也有人深信不疑。尤其是当朝国师靠卜星术助东南一役战局反败为胜，不安、恐惧、不幸笼罩在头顶之人，总要将这世道上的不公正总结出一个非人的理由来饶过世人、饶过自己。
可说起东南一役，就免不得有人提起那件事。
说到这儿，赵雄不禁扶额——她闭着眼都猜的到接下来绝对有人会说起永乐王。
永乐王战功赫赫、威风凛凛，又会打战，身份也显贵，是个福泽深厚之人，“只是王妃的福泽薄了些。”
“听说是位娇纵跋扈的大小姐，她父亲本就是朝中高官，又得母亲、舅舅、外公的缘故，她说要天上的月亮都有人要为她摘。在京城常做欺男霸女的事，许是上天发怒，故而她一脸麻子，桃李年华仍未出嫁。据说是无人敢娶。”
赵雄叹口气。京中的贵女里，前有谢姐姐、后有王妹妹的，故论相貌她自然排不得前列，可说她一脸麻子就太过分了。
她与大公鸡拜堂之时已经二十又三，自然算不得成婚早，之前的几段婚约也大多在打听到她沿街教训地痞流氓后退婚，可也……不至于讲她欺男霸女、娇纵跋扈。
到底是谁在诋毁她的名声啊。
“阿秋。”温平打了个喷嚏，韩良摆出一副老大哥的神情，“让你多穿点，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只穿一件单衣。”温平摸摸鼻子，只听见韩良又说：“原来不是孩子是个公子哥，添衣也要让人提醒。”韩良是泥巴地里长大的穷孩子，自是看不惯温平的少爷做派。
温平听了这话一点就着，推搡着韩良要打一架，两人唧唧歪歪，吵的在和郭之武讨论军情的宋时宴还要回头来制止他俩，“也不嫌丢人。”
韩良率先搂住温平的肩膀，“公子哥肩膀硬了，我帮他活动活动。”温平身上疼，胳膊一动，嘴上“嘶嘶啦啦”的，还要说，“对，跟韩良哥闹着玩呢。”
宋时宴瞧着也乐，“你俩感情那么好，那就抱着吧，不到天亮不许松手，谁松开谁围着校场跑五十圈。诶，说你呢韩良，手别放下，抱着啊。”
**
军营里还有人在为这位王爷抱不平——
“这么说来，王妃去寺庙里清修倒是好事，不然王爷也委实是可怜。陛下有意是要为王爷再觅一桩婚事的，只是如今局势尚不太平。明明可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却心系黎民百姓，实属是大玄万幸。”
“且说王爷本就风姿俊朗，据说朝中贵女皆为他贴花画眉，章台街的花魁见了他一面也为他从此闭门谢客。王爷知情知趣，大家若是能学到一些皮毛，他日归家好娶婆娘。”
知情知趣？
大概是。
只是这人沾花惹草，仅一句“女子一段青葱皓腕最美”便令那年隆冬腊月依旧不少女子衣着单薄，直线拉升了京城的伤寒患者。他惯会怜香惜玉，惹的少女丹心错付，他日再见又一句“敢问姑娘芳名”几乎伤透少女的心。
赵雄一心世道公正，即便对京中风流韵事并不十分八卦，可以在听到诸位姐妹如此描述此人后大骂一句“死渣男”，并不十分在行的宽慰旁人，“将来谁做了王妃实属是倒大霉的，如此你逃过一劫此乃万幸，说明你福泽深厚！”
只是不成想，自己命不好，倒大霉的人居然是自己。
不禁悲从中来，赵雄缓慢的抬起头，看向城墙头上正同郭大将军、张郡守几人一起的小王爷宋时宴。他身披盔甲、手抚佩剑，只是一垂首，竟直直的看向自己。
明明隔得很远，明明是看不到的，赵雄心虚的捏一把冷汗，忙抬起一只手遮住眉眼，垂下头。
她先说在前头，她可不是惧怕他，不过是、不过是他俩关系一向不好，见面总是要吵架。
当今陛下景帝登基后没多久，赵尚书把南柳、北依姐妹二人自庆州接回京城。
而在京城最繁华的一道街上，骏马疾驰而行，马儿撞翻了沿街摊贩的物品，马主人却心无愧意。赵南柳最烦这种纨绔公子哥，便迎头将马拦下。
宋时宴收缰勒马，怒气质问，是不是不要命了。
宋时宴不识得赵南柳，但赵南柳几乎是一瞬间就辨出了这是大玄的少年英雄。
可少年英雄又如何。
且不说年少时初相遇时的糟糕印象，即便是他为大玄征战四方，也不该如此践踏百姓之物。
她歪歪脖子，活动活动手腕，看来这大玄的不正之风便要由她来正一正了。
她挺直了腰板，无非是替小商小贩言语二句，只是对方全然不在意的神情有些激怒她，她打量了他一身上下，趁对方着急要走、她拦着的功夫利落的抽走他腰间的玉佩扔给了商贩，且说：“还不快谢过这位大人，大人拿来赔偿的。”
宋时宴怒极反笑，“好大的胆子。”
赵南柳退半步，垂着脑袋拱手，表面上是服软，语气仍是不卑不亢，“大人海涵便是。”
后有官兵气喘吁吁的追上来，瞧见王爷，打头的那位街使问，可否抓到了犯人。
东街上三两团伙入室抢劫，巡逻的官兵追捕，正巧遇上从宫中述职而归的王爷。而这官兵之中的一位街使是王爷的熟面孔，王爷便主动纵马疾驰，帮了这忙。
此时的王爷好似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说，“抓没抓到犯人？你得问问这位小兄弟。”
赵南柳的爹秉着赵氏宗族的习性，是位一顶一的老古板，起初还盼着南柳装装样子在外不要败坏赵府的名声，赵南柳聪明异常，抓住重点，着男装偷溜出去败坏的便不再是赵府的名声。
南柳女扮男装被认作小兄弟无可厚非，只是扰了抓人公务，似是她的不是，倒是也坦然道歉，“不知公务在身，是兄弟的错，”可她一向丁是丁卯是卯，公正的很，“可你当街撞翻市井百姓的吃饭营生，也是不对。若是这马儿伤到人该如何是好。”
宋时宴翻身下马，又从兜里拿出一袋银钱扔到商贩手里，叉腰气急般来回渡步，“这下小兄弟是否满意。”
赵南柳自然是满意，觉得自己又为百姓主持了公道，应是功德加一。于是心满意足转身要走。
只是——
“可这位兄弟耽误逃犯的抓捕，本王怀疑你与东街强盗为一伙，沿路设置阻碍助同伙逃跑。”这心眼子好比针尖的小王爷同街使讲道，“把他带回去，好好审一审。”
赵南柳又想上前辩驳一二，指着宋时宴“诶”没诶完，便被赵府的管家给打断了，“哎哟哟，姑奶奶，奴才才一时没看住，您又闯了什么祸啊。”
赵府的管家回头又瞧见生气之人是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永乐王爷，一时间腿软，想要立刻表演一个体力不支，赶忙跪下，“还请王爷恕罪。”
赵南柳硬气的很，不觉有错，当街冲撞他人的又不是自己。俗话常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她只觉得王叔在给自己拖后腿，先前装作不知眼前人是王爷，好歹不知者无罪，如今被告知了，不装装样子这个坎算是过不去了。只得陪着王叔给宋时宴行了个礼。
王叔战战兢兢的报上赵尚书的名号，恳请王爷网开一面。
宋时宴佯装不信，“这位老人莫要诓我，赵尚书家的小儿子不过四五岁，怎会是眼前这小兄弟。”
可王叔如同惊弓之鸟般，哆哆嗦嗦的说道，“女郎，是女郎，我家小姐打小养在庆州，鲁莽顶撞了王爷。”
宋时宴声音冷漠，“哦，那劳烦姑娘抬起头来，让本王好好辨一辨。”赵南柳大方的很，一抬头便瞧见了他刁难的模样，于是笃定他早就看出她是女子，想来是的，于百人中辩出要抓之人的人，怎会看不出她女扮男装。
那人左右端详一番，啧啧两声，“好野的丫头。”
赵南柳从小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扬手便要一巴掌，宋时宴反应也是快，抓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她的手腕握的生痛。
那几名抢劫的逃犯被抓住押解而来，宋时宴松了手，“既然逃犯已抓住，那小姐的嫌疑也解除了。小姐请回吧，”又惺惺作态，“今日是我多有得罪了，他日我必去府上请罪。”
彼时陛下的根基在朝中尚不牢靠，赵尚书是陛下要笼络臣心中的一环。宋时宴多有顾虑，虽恼仍是摆摆手，这事算是罢了。
管家如释重负，忙谢过王爷，一面数落赵南柳一面带着她飞速离去。南柳心有不甘，行的远了，仍在心里将此人骂了百八十遍。想着此人不过尔尔，自己若是认真同他比试一二，未必会输给他。
尘事如烟，南柳长舒一口气，等她再抬头看向城墙时，已不见宋时宴的身影，多少有些宽心。
崔胖子这人最喜欢听儿女情长的故事，他珍藏的言情本子赵南柳都要酸到了牙，他却看到情深处潸然落泪。这其中最爱的多半是才子佳人、亦或是英雄儿女。此时听了王爷的坊间传闻，不禁入迷。
“王爷若是为王妃苦守二十载也是段佳话，”此壮汉的纯情同他的硬汉形象实在不符，南柳听了这话头皮发麻，光是想想便令人不适，“但若王爷于沙场之上英雄救美，巨大的身份差令双方历经磨难、冲破层层身份的枷锁在一起，我愿永远追随王爷。”
赵南柳又撑着脑袋沉思一下这个设想，好似也不错，“如此一来王妃也可安心修行了。”甚好。
两人不过是随口说的话，并未真的觉得有一日会成为现实。直到第二日，有一名披着斗篷、手抱琵琶的姑娘，怯生生的向郡守府外的守卫问，王爷是否在府里，他是来报答昨日王爷的救命恩情的。西北风沙吹起姑娘斗篷的一角，是一张如同晨曦朝露般干净清澈的脸，双眼盈着水波。
有人识得，此人是城中曲艺馆中的琵琶女。
云珂在四五岁的时候被她父亲卖给了落城有名的花楼红袖馆。
她父亲是名刀客，或许是未完成主顾的任务，带着她逃至落城，可又因为嗜赌成性，将她丢在这里。
她既不知道有没有母亲——或许是没有的，也不知道故乡在哪里。所以当落城破城，红袖馆的老鸨琴姐让众姐妹各寻生路之时，云珂茫然无措并未离开。
琴姐做的陪笑生意可从未强迫过红袖馆的姐妹，馆里的姐妹各有各的不幸遭遇，大家无非是聚在一处于乱世中讨生活。琴姐一脸不放心的说她两句，“怎么这般大了还不会为自己做打算。”
云珂在红袖馆只卖艺，其实红袖馆的姐妹来去自由，即便不是这种情形，大家若有去处也可随意离开。云珂没有母亲，便一直把琴姐当做自己的母亲，她没有家，红袖馆便是她的家。
只是，那晚刀剑和火光一同蚕食了她的家。
琴姐死了。
她又没有家了。
红袖馆里的烛火被破开的大门灌进来的风吹灭，终于同屋外的黑夜融为了一体，她被贼人压在身下，麻木的不再反抗，直到鲜血溅在她的脸上，浓重的血腥味在她鼻尖弥漫开。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隐约是个俊朗的轮廓。她听见有人进来寻他，喊他“王爷”。
那人不做停留，临走用长剑挑起一件衣衫扔到她身上，边走边嘱咐要她躲起来，她问：“要躲多久？躲到什么时候。”
那人未曾驻足，只是说道：“天亮吧。天亮之前敌军必会溃逃。”
年幼的孩子哭了一整夜终于睡去，大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讨论要去远方的亲戚家躲一躲，可执拗的老头佝偻着腰舍不得那几间屋舍和十亩地，任儿孙如何劝慰，都不肯离开，“你们走吧，我忙活了一辈子的东西都在这儿……怎么走、怎么走的了……”呜呜咽咽，抽泣声此起彼伏。
这氛围让人快活不起来。
崔胖子哼哧哼哧的干了一晌午的活儿，容的休息片刻，遇到跟着一起去统计伤亡人数的赵雄回来，将遮在脸上的一方布巾扯下来，小声打听：“听说射声营的赵彪这次受了重伤，伤情如何？”
赵彪是马惇的同乡旧友，为人热情又仗义痛快，平日里大家吃过几顿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前几日那场守城之战不幸受了伤。战场之上刀剑不长眼，又被战马踏了腿，说是小腿已无知觉，“怕是很难再站起来了。”
崔胖子叹口气，“好算还活着。”“马惇同他交情不错，这会儿正伤心。”
赵雄心里复杂的很。胜仗也好，败仗也罢，哪一场不是拿命拼的。
西风起，落城弥漫的血腥味逐渐被吹散。
这一战重创了敌军的几员大将，料是这几日敌军要重新估量估量局势，不会冒然进犯。
西北军终于可以喘口气。
城里大部分的百姓出去避难，也不乏热血男儿为守护家园留下。即便是来了援军，接下来仍旧是多场硬战。大玄本就积弱，景帝登基后平内乱、东南战，国库虚空，面对敌军兵强马壮，这恐怕又是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可日子总的过。
西北营忙起来，不仅要安置伤员，也要给留下的百姓修葺房屋搭把手——城中一片废墟总要恢复，平日里大家送饼送馍，西北营受到颇多照顾，这时候便不会置身事外。
白天劳作，夜里大家伙都累的不行，于是搭了火把，又翻出酒肆老板留下的几坛酒，这时候喝上一两碗，也不会有人怪罪。
营里的老家伙们觉得士气低迷，想来是刚入营的新兵不适应生离死别，自发的要活跃气氛，给大伙讲讲营里的怪谈，什么敌军作恶半夜被女鬼索命之类，有大块头的壮汉背后看起来巍峨不动，正面一瞧已经被吓的牙齿打抖，好比崔胖子。
老者故弄玄虚，“有空的时候大家都去庙里求一个，战场的孤魂野鬼特别多。”
崔胖子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十分艰难的将脑袋转过来，冲赵雄和马惇说：“明天咱们就去找个道士求个符。”说完了自己又有些泄气，“真麻烦，落城的道士怕是全跑光了。”
赵雄说这有什么，“不过是个符，我今晚就给你画一沓。”
崔胖子狐疑的看她，看不透她是否当真，可是在戏弄他一个赤诚壮汉？
赵雄还当崔胖子是崇拜她，亮出白牙冲他笑笑。
她想不就是个符，画符这事儿多简单，她又不是没画过。
在落城夹风带土的环境下，总是很容易就想起横波寺的好时光。画符的小姑子是个精神小妹，有时候想偷懒，就把脑筋动到她这个一点王妃样子都没有的、活像个假王妃的赵南柳头上来。说自己明明是艺术创作师父却觉得她画的四不像，“圣者说心诚则灵，我诚意满满之作师父却不懂我”，罚她画上千幅当作业，画的她手腕疼，那这位人美心善的侠女姐姐能不能帮她画几幅，画不完师傅不给饭吃，可怜的很。
赵南柳瞧了一眼她的艺术创作，黄符之上总是在角落里看见几只眼睛，被人贴在家宅里恐怕起夜都要被吓醒。
于是赵南柳全然和她师父一派，并不懂这位小姑子的创作。不过画符这件事儿她颇有兴致——她对稀奇古怪的事都心存趣念。于是潇洒的接过笔，蘸了朱砂，有板有眼的学画符。
回头小姑子的师傅夸小姑子近来画符水平长进不少，小姑子冲她眨眼睛，赵南柳觉得十分受用。
她于画符是有才能的，若不是她的功夫更有造诣，或许她该去当一名道士。
崔胖子十分虔诚的心态求符，却觉得赵雄不够虔诚，又问马惇你呢。
马惇木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只颜色发旧的香囊，“入营前小梅花为我求得。”小梅花是马惇的青梅竹马，平日里崔胖子和赵雄没少被他一口一个的“小梅花”喂狗粮。
崔胖子好大一个白眼送给他。
崔胖子问赵雄，你的符到底靠不靠谱。
“自然是靠谱。”赵雄口口声声的说，“大师说了，心诚则灵，你心越诚，符就越灵。你要是不信，拿符给你里衬贴满了，女鬼、小孩鬼、老人鬼都得找上你。”
崔胖子打了激灵，还是觉得这人好似村口贩卖三年抱俩秘药的江湖术士，于是反问她，“你信不信。”
赵雄自然不信，可她睁眼说瞎话，捏着下巴一本正经说的是“信”。
大玄尚密宗，有人不信，也有人深信不疑。尤其是当朝国师靠卜星术助东南一役战局反败为胜，不安、恐惧、不幸笼罩在头顶之人，总要将这世道上的不公正总结出一个非人的理由来饶过世人、饶过自己。
可说起东南一役，就免不得有人提起那件事。
说到这儿，赵雄不禁扶额——她闭着眼都猜的到接下来绝对有人会说起永乐王。
永乐王战功赫赫、威风凛凛，又会打战，身份也显贵，是个福泽深厚之人，“只是王妃的福泽薄了些。”
“听说是位娇纵跋扈的大小姐，她父亲本就是朝中高官，又得母亲、舅舅、外公的缘故，她说要天上的月亮都有人要为她摘。在京城常做欺男霸女的事，许是上天发怒，故而她一脸麻子，桃李年华仍未出嫁。据说是无人敢娶。”
赵雄叹口气。京中的贵女里，前有谢姐姐、后有王妹妹的，故论相貌她自然排不得前列，可说她一脸麻子就太过分了。
她与大公鸡拜堂之时已经二十又三，自然算不得成婚早，之前的几段婚约也大多在打听到她沿街教训地痞流氓后退婚，可也……不至于讲她欺男霸女、娇纵跋扈。
到底是谁在诋毁她的名声啊。
“阿秋。”温平打了个喷嚏，韩良摆出一副老大哥的神情，“让你多穿点，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只穿一件单衣。”温平摸摸鼻子，只听见韩良又说：“原来不是孩子是个公子哥，添衣也要让人提醒。”韩良是泥巴地里长大的穷孩子，自是看不惯温平的少爷做派。
温平听了这话一点就着，推搡着韩良要打一架，两人唧唧歪歪，吵的在和郭之武讨论军情的宋时宴还要回头来制止他俩，“也不嫌丢人。”
韩良率先搂住温平的肩膀，“公子哥肩膀硬了，我帮他活动活动。”温平身上疼，胳膊一动，嘴上“嘶嘶啦啦”的，还要说，“对，跟韩良哥闹着玩呢。”
宋时宴瞧着也乐，“你俩感情那么好，那就抱着吧，不到天亮不许松手，谁松开谁围着校场跑五十圈。诶，说你呢韩良，手别放下，抱着啊。”
**
军营里还有人在为这位王爷抱不平——
“这么说来，王妃去寺庙里清修倒是好事，不然王爷也委实是可怜。陛下有意是要为王爷再觅一桩婚事的，只是如今局势尚不太平。明明可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却心系黎民百姓，实属是大玄万幸。”
“且说王爷本就风姿俊朗，据说朝中贵女皆为他贴花画眉，章台街的花魁见了他一面也为他从此闭门谢客。王爷知情知趣，大家若是能学到一些皮毛，他日归家好娶婆娘。”
知情知趣？
大概是。
只是这人沾花惹草，仅一句“女子一段青葱皓腕最美”便令那年隆冬腊月依旧不少女子衣着单薄，直线拉升了京城的伤寒患者。他惯会怜香惜玉，惹的少女丹心错付，他日再见又一句“敢问姑娘芳名”几乎伤透少女的心。
赵雄一心世道公正，即便对京中风流韵事并不十分八卦，可以在听到诸位姐妹如此描述此人后大骂一句“死渣男”，并不十分在行的宽慰旁人，“将来谁做了王妃实属是倒大霉的，如此你逃过一劫此乃万幸，说明你福泽深厚！”
只是不成想，自己命不好，倒大霉的人居然是自己。
不禁悲从中来，赵雄缓慢的抬起头，看向城墙头上正同郭大将军、张郡守几人一起的小王爷宋时宴。他身披盔甲、手抚佩剑，只是一垂首，竟直直的看向自己。
明明隔得很远，明明是看不到的，赵雄心虚的捏一把冷汗，忙抬起一只手遮住眉眼，垂下头。
她先说在前头，她可不是惧怕他，不过是、不过是他俩关系一向不好，见面总是要吵架。
当今陛下景帝登基后没多久，赵尚书把南柳、北依姐妹二人自庆州接回京城。
而在京城最繁华的一道街上，骏马疾驰而行，马儿撞翻了沿街摊贩的物品，马主人却心无愧意。赵南柳最烦这种纨绔公子哥，便迎头将马拦下。
宋时宴收缰勒马，怒气质问，是不是不要命了。
宋时宴不识得赵南柳，但赵南柳几乎是一瞬间就辨出了这是大玄的少年英雄。
可少年英雄又如何。
且不说年少时初相遇时的糟糕印象，即便是他为大玄征战四方，也不该如此践踏百姓之物。
她歪歪脖子，活动活动手腕，看来这大玄的不正之风便要由她来正一正了。
她挺直了腰板，无非是替小商小贩言语二句，只是对方全然不在意的神情有些激怒她，她打量了他一身上下，趁对方着急要走、她拦着的功夫利落的抽走他腰间的玉佩扔给了商贩，且说：“还不快谢过这位大人，大人拿来赔偿的。”
宋时宴怒极反笑，“好大的胆子。”
赵南柳退半步，垂着脑袋拱手，表面上是服软，语气仍是不卑不亢，“大人海涵便是。”
后有官兵气喘吁吁的追上来，瞧见王爷，打头的那位街使问，可否抓到了犯人。
东街上三两团伙入室抢劫，巡逻的官兵追捕，正巧遇上从宫中述职而归的王爷。而这官兵之中的一位街使是王爷的熟面孔，王爷便主动纵马疾驰，帮了这忙。
此时的王爷好似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说，“抓没抓到犯人？你得问问这位小兄弟。”
赵南柳的爹秉着赵氏宗族的习性，是位一顶一的老古板，起初还盼着南柳装装样子在外不要败坏赵府的名声，赵南柳聪明异常，抓住重点，着男装偷溜出去败坏的便不再是赵府的名声。
南柳女扮男装被认作小兄弟无可厚非，只是扰了抓人公务，似是她的不是，倒是也坦然道歉，“不知公务在身，是兄弟的错，”可她一向丁是丁卯是卯，公正的很，“可你当街撞翻市井百姓的吃饭营生，也是不对。若是这马儿伤到人该如何是好。”
宋时宴翻身下马，又从兜里拿出一袋银钱扔到商贩手里，叉腰气急般来回渡步，“这下小兄弟是否满意。”
赵南柳自然是满意，觉得自己又为百姓主持了公道，应是功德加一。于是心满意足转身要走。
只是——
“可这位兄弟耽误逃犯的抓捕，本王怀疑你与东街强盗为一伙，沿路设置阻碍助同伙逃跑。”这心眼子好比针尖的小王爷同街使讲道，“把他带回去，好好审一审。”
赵南柳又想上前辩驳一二，指着宋时宴“诶”没诶完，便被赵府的管家给打断了，“哎哟哟，姑奶奶，奴才才一时没看住，您又闯了什么祸啊。”
赵府的管家回头又瞧见生气之人是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永乐王爷，一时间腿软，想要立刻表演一个体力不支，赶忙跪下，“还请王爷恕罪。”
赵南柳硬气的很，不觉有错，当街冲撞他人的又不是自己。俗话常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她只觉得王叔在给自己拖后腿，先前装作不知眼前人是王爷，好歹不知者无罪，如今被告知了，不装装样子这个坎算是过不去了。只得陪着王叔给宋时宴行了个礼。
王叔战战兢兢的报上赵尚书的名号，恳请王爷网开一面。
宋时宴佯装不信，“这位老人莫要诓我，赵尚书家的小儿子不过四五岁，怎会是眼前这小兄弟。”
可王叔如同惊弓之鸟般，哆哆嗦嗦的说道，“女郎，是女郎，我家小姐打小养在庆州，鲁莽顶撞了王爷。”
宋时宴声音冷漠，“哦，那劳烦姑娘抬起头来，让本王好好辨一辨。”赵南柳大方的很，一抬头便瞧见了他刁难的模样，于是笃定他早就看出她是女子，想来是的，于百人中辩出要抓之人的人，怎会看不出她女扮男装。
那人左右端详一番，啧啧两声，“好野的丫头。”
赵南柳从小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扬手便要一巴掌，宋时宴反应也是快，抓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她的手腕握的生痛。
那几名抢劫的逃犯被抓住押解而来，宋时宴松了手，“既然逃犯已抓住，那小姐的嫌疑也解除了。小姐请回吧，”又惺惺作态，“今日是我多有得罪了，他日我必去府上请罪。”
彼时陛下的根基在朝中尚不牢靠，赵尚书是陛下要笼络臣心中的一环。宋时宴多有顾虑，虽恼仍是摆摆手，这事算是罢了。
管家如释重负，忙谢过王爷，一面数落赵南柳一面带着她飞速离去。南柳心有不甘，行的远了，仍在心里将此人骂了百八十遍。想着此人不过尔尔，自己若是认真同他比试一二，未必会输给他。
尘事如烟，南柳长舒一口气，等她再抬头看向城墙时，已不见宋时宴的身影，多少有些宽心。
崔胖子这人最喜欢听儿女情长的故事，他珍藏的言情本子赵南柳都要酸到了牙，他却看到情深处潸然落泪。这其中最爱的多半是才子佳人、亦或是英雄儿女。此时听了王爷的坊间传闻，不禁入迷。
“王爷若是为王妃苦守二十载也是段佳话，”此壮汉的纯情同他的硬汉形象实在不符，南柳听了这话头皮发麻，光是想想便令人不适，“但若王爷于沙场之上英雄救美，巨大的身份差令双方历经磨难、冲破层层身份的枷锁在一起，我愿永远追随王爷。”
赵南柳又撑着脑袋沉思一下这个设想，好似也不错，“如此一来王妃也可安心修行了。”甚好。
两人不过是随口说的话，并未真的觉得有一日会成为现实。直到第二日，有一名披着斗篷、手抱琵琶的姑娘，怯生生的向郡守府外的守卫问，王爷是否在府里，他是来报答昨日王爷的救命恩情的。西北风沙吹起姑娘斗篷的一角，是一张如同晨曦朝露般干净清澈的脸，双眼盈着水波。
有人识得，此人是城中曲艺馆中的琵琶女。
云珂在四五岁的时候被她父亲卖给了落城有名的花楼红袖馆。
她父亲是名刀客，或许是未完成主顾的任务，带着她逃至落城，可又因为嗜赌成性，将她丢在这里。
她既不知道有没有母亲——或许是没有的，也不知道故乡在哪里。所以当落城破城，红袖馆的老鸨琴姐让众姐妹各寻生路之时，云珂茫然无措并未离开。
琴姐做的陪笑生意可从未强迫过红袖馆的姐妹，馆里的姐妹各有各的不幸遭遇，大家无非是聚在一处于乱世中讨生活。琴姐一脸不放心的说她两句，“怎么这般大了还不会为自己做打算。”
云珂在红袖馆只卖艺，其实红袖馆的姐妹来去自由，即便不是这种情形，大家若有去处也可随意离开。云珂没有母亲，便一直把琴姐当做自己的母亲，她没有家，红袖馆便是她的家。
只是，那晚刀剑和火光一同蚕食了她的家。
琴姐死了。
她又没有家了。
红袖馆里的烛火被破开的大门灌进来的风吹灭，终于同屋外的黑夜融为了一体，她被贼人压在身下，麻木的不再反抗，直到鲜血溅在她的脸上，浓重的血腥味在她鼻尖弥漫开。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隐约是个俊朗的轮廓。她听见有人进来寻他，喊他“王爷”。
那人不做停留，临走用长剑挑起一件衣衫扔到她身上，边走边嘱咐要她躲起来，她问：“要躲多久？躲到什么时候。”
那人未曾驻足，只是说道：“天亮吧。天亮之前敌军必会溃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