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亲战时临危受命,为她做的一件小衣缝了半截便披甲上阵。

    不知道娘亲在死前,是否也是如同当下的样子。

    若是她被刀剑砍中,是否也是像她现在这样子懦弱想要倒下。

    想来是不会。

    那年下了很大的雪,舅舅将娘亲的遗体一路护送回京。

    舅舅说她娘亲与敌军拼搏至最后一刻,无愧于父母兄长,无愧于夫君,亦无愧于女儿。她坦荡率性,最无愧于自己的心。

    赵雄甩甩额上的汗,在对方再次冲过来时,毫不犹豫的将剑刺进对方的胸口。

    她背痛的紧,吼叫出声,在对方被刺中后惊讶的表情中,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剑刺穿对方的身体,直至对方倒地不起。

    杀了一个又来一个,她快手又伤了几个,只是敌军源源不断的涌来,怎么也杀不尽。

    眼皮变重,身体突然变得也很重,身上重心不稳便要向一边倒下。

    少年郎骏马疾驰,长臂一捞将她放在马上,嘴里嘟嘟囔囔,“真麻烦。”

    她昏昏沉沉之际,想着对自己这般不客气看来还是揍的少啊。又隐隐觉得好像是哪里不对。

    微弱的喘息与西北的劲风混杂着过往支离破碎的往事,像晨雾一般在脑中虚虚实实,她轻轻的阖上双眼,短暂的陷入黑暗。

    “去把他衣服脱了。”老者威严的下达命令。

    “这人趴着,给他翻身实在是费劲,反正伤口都露在外面,这么治得了。”伤患实在是多,说这话的年轻人已然是长出了八只手,徒八个医官只他一个医士,实在有够忙的。

    “医者仁心,万一伤口感染了你能否负责。”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想着回头感染了还是要找他来清创,只得放下手里的活计,无奈道:“成成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就给她脱。脱他个白水煮鸡蛋。”

    赵雄被这聒噪声吵醒,方一清明片刻就听到如此可怖对话,惊得陡然睁开双眼,想要翻身逃脱,浑身竟一点也使不上劲儿,双臂一用力还牵扯到后背伤口,痛的呲牙,眼角直逼出泪花来。

    小医士见赵雄转醒,板着脸说,“醒了大抵是死不了了,”又说,“衣服能自己脱吗?”

    赵雄紧张道:“不、不许脱。”

    医士也不费劲,“不脱便不……”只是头发花白的医官横跳出来说,“不可,必须脱。”

    赵雄缓一缓,艰难道,她这不是不想脱,只是儿时染了恶疾,那病古怪的很,家乡的大夫说像是某种虫蛊咬的,幸得一偏方,只是胸前烂了一片,一来可怖怕吓着诸位,二来这伤疤里藏着蛊毒,寻常人碰一碰便要养上几日。

    她这慌随口扯过,以凭着这故事骗过营里的许多兄弟。

    谁知那医官有些疯癫,听了双眼闪光竟想要亲眼瞧上一瞧。

    没想到赵雄这招糊弄了许多人,居然在医者这里失了效。她猛然想起,之前崔胖子倒是也同她讲过,西北营里有一个医者实在是变态,抓来蚂蚁烘熟了煨药,病没治好,人先吐了一地。

    她疼的惨白着脸说自己背不疼了,“或许不用医治了。”

    那板着脸的小医士摁着她的肩头轻轻一压,好似浑身的经络齐齐断掉,她重重的摔回到硬板床上,闷声呲牙。

    小医士眼里透露着古怪,回头同医官理论:“你快给敷敷药得了,刚才又送了几个前线的士兵,您要是再耽搁着,我可去宋医官那里帮忙去了。”又补上一句,“伤患收治数影响我月俸。”

    那医官琢磨琢磨,也不晓得是那句话说服了他,他败坏的冷哼一声,丢下外敷的草药负气离开去看旁的伤患,没一会儿又喊这位医士抓紧来搭把手。

    医士装作没听见,倒是手脚利索的将药膏涂抹在布条上,给赵雄的后背来一下呼上,说着明天再来给她换药,匆匆离开。

    赵雄疼的脑子嗡嗡的,整个人颓然的继续趴着,昏昏沉沉又睡了一大觉。

    这一觉睡得黑甜,等再醒来,才想起救了自己的人原来是温平。

    说不慌张是假的,诸多假设在脑子里轮番上演,便这么担惊受怕的过了几日。

    三日过后,眼见着温平仍是一点动静也无,想他和那人是在憋什么坏招,转头又想,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旧熟人却连来看望一次也未,也不送些疗效奇佳的金疮药膏,这人便不懂人情世故——忒小气。

    她在床榻上躺了十来日,倒是同帐子里的其他病友成了朋友,日日侃大山,颇是有些趣味。

    崔胖子兜头给她扔来一件新衣,说她倒好,“在这里躲清闲。”

    赵雄将新衣小心翼翼穿上,道了句“多谢”。原先那衣裳破破烂烂怕是没法穿了,早些日子她整日趴着,只穿里衣并不碍事儿,最近因病床短缺,小医士开始撵人了——这日一大早,换药的小医士说她这伤未伤到筋骨,如今伤口愈合情况也好,日后除了皮痒肉紧些,应是落不下它的毛病。总之还是亏她福大命大。

    如此她才想起劳烦崔胖子给她领件新衣裳来。

    崔胖子也不晓得从哪得的信知她今日从医患的帐子里搬出去,同马惇一起来接她回去。

    赵雄知道现在战线吃紧,正是忙累的时候,有些过意不去,“劳烦二位兄长了。”

    崔胖子揶揄道:“总要给仁勇校尉一些应有的排面。”

    赵雄哈哈哈笑了两声,又扯到后背的筋肉,表情又苦又乐,“劳什子的有名无实的武散官,他日发达了,请哥哥们吃酒。”

    马惇也说:“那你可得加倍努力,我们可等你那顿酒。”

    隔床的病友脑门上缠了五六圈粗纱布,独漏出只眼睛来,道:“赵兄吉人高照,那般重的伤口也好的快。如今一别兄弟多有不舍。”

    赵雄冲他作了一揖,“多亏医士妙手,若有机会,我们再聚。届时兄弟的纱布也该拆了。”

    这位王兄比赵雄来的晚个几日,被快箭射中了一只眼睛,生生剜掉腐肉才保住了一条命。他带着一丝苦笑,“此等将领带兵,怕是你我之命譬如草芥,下回再见可别是乱葬岗。”

    王兄失了一只眼,一直郁郁寡欢,悲观消极,赵雄不敢多问,怕引得对方又想起伤心事,只说过几日再来探望。

    出了帐子赵雄才想着去问问,可是又发生了什么。她是晓得后头又打了两场。

    崔胖子同马惇对视了片刻,“还能有什么,无非是这几日又跟邶国干了两架。”崔胖子脸上挂了彩,赵雄自责,也怪她疏忽,竟没瞧出来他脸上的那从右耳长长划过半张脸的是新伤。

    “那又跟将领有何干系?可是永乐王爷做了什么。”

    崔胖子冷哼一声,马惇拉他一把,崔胖子扬手打掉:“扯我作甚,我是不怕,我不过一个芝麻小兵,要罚银子是没有,命随他去取。”

    永乐王爷下了禁令,邶国挑衅不可应战。

    可上次打了打胜仗,士气高涨,郭之武也认为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去请命,结果被罚在红袖馆前长跪。因他阵前失责。

    郭之武跪了一日夜,实在是屈辱。

    “且不讲郭大将军不仅未受上还要受罚,单是要他跪红袖馆便够折辱。红袖馆什么地方,大将军又是什么身份。”

    人心渐凉。

    “两日前,夜间的巡逻的小队在落川河边被偷袭了,实在是无耻,对方趁夜躲在半人高的芦苇荡里。两边打的激烈,让一个小兵娃子回来报信搬救兵,却被告知王爷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出兵。”

    赵雄不禁冷起脸。

    “都是过命的兄弟,怎可不救。虽说是军令难为,可还是有几个弟兄蒙着面冲出去,这才把半死的那一队人带回来。”

    如此一遭,永乐王风评大败,不再有人信什么永乐王爷。

    “还有更过分的。王爷贴了告示,要抓捕那几位蒙面的英雄,又怕城中议论多,下令不可私下议论王爷。”

    “不知以往那些军功是否也是这样得来的,又有多少冤屈封锁了消息天下人不知。”马惇也叹口气。

    丝丝琵琶袅袅入耳。

    红袖馆的红色纱幔裹挟着沙石漫天飞舞。

    赵雄不相信宋时宴如此昏庸。

    宋时宴这人是有点浪荡,可一码归一码,她不信那些以命相博挣来的军功是假的。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可又气他不长眼。

    曼妙的女子哪里没有,技艺精湛的琵琶手乐坊不在少数,京中章台柳巷没少去,如今在西北这荒凉之地上也要做温柔乡里的醉生梦死客。

    她心里下了决心要去会会这位旧友。

    若是他依旧执迷不悟,便一巴掌将他打醒。

    赵雄翻出了匕首,又裹上了一件深色的夜行衣紧了紧。

    入夜,趁着众人没在意,一路直奔红袖馆。

    这一路上她想的清楚,温平既然知道了自己在这里,那想必宋时宴也是知道的,可见这么多日不打招呼并不打算与她叙旧。

    这晚冒然前去多少是有些自讨无趣。

    想着宋大情种此时环抱美人、听曲吃酒,见了她这位两看生厌的旧相识,没准要讲她触霉头。

    可大家一贯知道赵南柳这人,快意恩仇、打抱不平,京城中恶霸手里解救无势良女、沿街拦下当今权贵、横拳打遍高门纨绔,总是闷不住一口看见脏东西就要打破的恶气。

    做了一阵子的赵雄脾气倒是收敛,可遇到了老熟人总是容易故态复萌。

    她必要问个明白,不许应战是不是他的决定?任由西北营的兄弟孤助无力与敌军纠缠不许去救的是不是他?

    这桩桩件件,恐怕一拳不够解气,要十拳二十拳才行。

    赵雄没想到红袖馆的护卫如此松散,她轻松躲过门口站岗的侍卫,步入馆内,徒几个赤甲军正打着瞌睡,她没费什么功夫便寻着琵琶音丝找了过去。

    输人不输阵,自是要有一个闪亮登场,她一脚踹开房门,琵琶声戛然而止,三位琵琶女大叫着抱作一团,那轻纱帷幔后端坐一人。

    赵雄昂首大步向前,没走两步,在背后便被赤甲军制服,拉扯到她伤口,咬牙大喝一声。

    纱幔后的人冲身边的近侍耳语了两句,那近侍绕出幔子,语气颇有些急促:“当心别伤着人。”

    趁着背后两位赤甲军正愣神,她低头、弯腰、侧身,匕首未出鞘,刀柄使着巧劲儿,一下挣脱,快步冲上,大力扯开纱幔。

    那端坐之人,不是宋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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