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郑常山的人来接云珂走,宋时宴要跟着,家丁却说只要云珂姑娘去。

    宋时宴摆摆手,说不行不行,只有我敲的鼓我妹妹才能舞的起来。

    家丁互看一眼,带上他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夜将军府有宴,请的是打前线回来的几名武将。

    云珂有些慌。

    她小心翼翼的瞧一眼宋时宴,这人好似将这件事全然没放在心上,正全心全意的扮演着一位没见过大世面的小民,处处恭维着这府邸又大又气派,连路过的朱红栏杆也要摸一摸。

    领路的家仆严厉制止宋时宴,话说的恶狠狠的 ,“刚漆的漆,碰掉了拿你是问。”

    宋时宴立马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收回手,缩着肩膀乱点头,“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宴会上,宋时宴摇头晃脑拿着鼓敲敲打打,云珂因为紧张中间跳错了好几步险些扭到脚。好在这夜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舞罢了便有人领云珂去偏房净洗。顺道将这位碍眼的哥哥打发回去。

    只是这位没有眼力劲儿的兄长将没有眼力贯彻到底,说肚子疼,哎哟哎哟,借个茅厕。

    家丁皱着眉,怎么这么麻烦。又想着今晚之后,谁说的准这兄妹二人是不是能抱得住将军这条大粗腿,便又不敢怠慢,虽语气不耐烦,可仍旧领着去了,“我先说前面,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这可是将军府,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宋时宴缩肩揣手,点头说是是是,谢谢小大人提点。

    云珂净身完被领到一间屋里去,身上只着一件轻薄的衣衫,紧张的浑身发抖。

    “咯吱”一声门被打开,闪进一个人影,还未等看清来人,那人已上前捂住她的嘴,云珂手里的短刀吓的掉在地上。

    宋时宴弯腰捡起,压低了声音,“你这可杀不了郑常山。”

    郑常山宴请的武将是前线回来的,说着大玄的赤甲军不过是花架子,也没什么厉害,想来这些年大玄被耗的厉害,不堪一击。

    依着大皇子的意思,接下来要去到前线做做样子,趁机先璟王一步夺下落城。如今璟王民心太盛,连陛下都多有忌惮,他抢这军功,料想圣上也不会为六皇子撑腰,不然也不会纵容郑常山退守后方。

    几句恭维落到郑常山耳里,日后陛下如何赏赐,黄金万两?封官进爵?人人都要巴结他。

    郑常山有些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之际多饮了酒,宴席上还不觉得,待站起来走路竟一脚深一脚浅。

    旁的武将笑他不行,莫让小娘子失望。这帮人是知道郑常山往府里带回来个舞女,反正醉都醉了,又高兴,浑话说的肆无忌惮,反倒是助兴了。

    郑常山步履虚浮,推门而入,女子躺在床榻上,留给他一个曼妙的背影。

    他走不稳当,酒饮的他多少有些轻飘飘。

    他想起发妻的一颦一笑,想起家乡落日下的海誓山盟,还有成亲那日萍儿看向自己的满眼爱意。

    原本的日子是真苦,如今封狼居胥,却未能带着萍儿过上好日子。

    府上的夫人淡漠疏离,他那身居高官的岳父大人更是将他拿捏在手里,日子便十分没有趣味。

    他走到床前,摇摇晃晃俯身去翻过娇羞的小娘子,未见刀光,一把利刃直直插进他的胸口。

    郑常山抬眼的功夫,床上躺着的人一跃而起手持另一把利刃精准的划拨他的喉咙。

    他下意识的去捂住脖间喷溅的鲜血,因声带被划破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是他大意了。

    郑常山倒在铺了许多层的柔软锦褥上,无声的望着本该在床上的曼妙女子成了一个男子。

    这男子曾经宣称是女子的哥哥。

    他披肩散发着女装,可眼锋凌厉。

    宋时宴将披散的长发拢起来——如此要紧之事他并不放心交给一个并无刺杀经验之人身上。

    宋时宴将躲在床底的云珂拉出来,云珂乍一看到满床飞溅的鲜血险些当场昏厥过去,捂眼、回身,向宋时宴怀里靠。

    倒是宋时宴不懂风情了,他大步向前,将一只香囊掷在郑常山的眼前,香囊的扣结松散,里面装着的相思豆尽数撒出来。

    “萍儿,你我成亲却连一间像样的茅草屋都没有,委屈你了。”

    “冬天连走兽也少了,眼瞅着你肚子越来越大,我打算去县老爷那里做几天短工。”

    “我在县府揍了县老爷、闯了祸,恐怕要出去躲几年,苦了你一人在家,待我创出名堂,便接你和孩子过去。”

    过往犹如走马灯,历历在目。

    “谢大人赏识,待我与明月成了婚,必不会令明月受委屈。”

    “至于家中的妻女,小的会处理干净。”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郑常山咽下最后一口气。

    宋时宴确保郑常山死透了,扯下身上的女装,换上提前准备的夜行暗衣。

    云珂看着散了一地的红豆,问起来这是什么。

    宋时宴:“故人所托。”他单手撑颈,晃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郑常山和他发妻的定情之物,死也要让他知道这命被收的不委屈。”

    几个月前,宋时宴受命来援助西北军。

    走之前,章台街的花魁杜小娘子为他设了私宴,说要送他一份礼物。

    佳人的面子不好驳,他心不在焉的半倚着,却滴酒未沾,杜小娘子携泪要他珍重,他倒是满不在乎。

    只见杜小娘子身后的一名婢女款款来到宋时宴的跟前,“扑通”一跪,连磕三个响头,伏在地上不肯起,“民女有事相求。”

    邶国的大将军郑常山名望高,众人却不知晓他为平步青云迎娶名门望女,对妻女痛下杀手。

    “我们的村子消息闭塞,隐约是听说郑常山当了大将军,我那傻姐姐还傻等着他会回来接她。”

    “郑常山一走好多年,姐姐她一人养着孩子种着地,一个人操持着整个家,为他守着那件茅草屋,怕他一日回来找不到家。”

    “那些年真是苦,本以为马上要过上好日子了,一群土匪将我那外甥女绑走,我姐求救无门,但街坊四邻都知她是大将军的发妻,起初县衙门也愿意积极帮忙,可后来态度就变了,说县衙门公事繁忙抽不出人手,总是一味敷衍。恐怕那时候,县衙门就已经闻出些风向。”

    “没人愿意趟这趟浑水,姐姐她自己带着赎金去土匪寨子里。那时候想来她也知道凶多吉少,临走之前将她的定情之物交给我,让我去都城寻人。我要她等一等,可她说土匪捎了信来,再不去寨子里交赎金,就要撕票。”

    “我去都城找人,左右见不到大将军,等到的却是姐夫要与朝中贵门结亲的消息。我悻悻而归,可这一往一返也折腾了两个月,没想到因此躲过了一劫。”

    “等再回去,不仅我的姐姐、外甥女,就连我的父亲、母亲也丧命于一场火灾里。我回去只得四座坟冢。”

    “事情到了这里,村里人也都瞧出了些端倪,这灾难,桩桩件件都是冲着我们来的。几位远亲要我赶紧走,若是不走,怕是我也会遭遇横祸。”

    “我漂泊至此,是杜娘子心善,肯收留我。”砰砰又是两个头,“如今奴婢斗胆要杜娘子帮我,一定要见王爷一面,”再抬头已是满脸的泪,“若是战场上遇到了那负心汉,将姐姐与他的定情信物还给他,好让我那傻姐姐在黄泉路上不要再等那人。”

    宋时宴愿意行这个人情。

    而此时,宋时宴换好了夜行衣,只等着门外传来三声鸟啼,早先潜入府里来做接应的兄弟支开了门外守夜的小厮便可离开。

    这城中宵禁,直到第二日五更才会打开城门,商户可往来。

    只盼这夜安稳太平。

    第二日一早,赶早市的商贩早已排起了长队,一男一女的通缉画像发放至城门守卫手里人手一份儿。

    而城门守卫此刻正一张一张的比对过往之人。

    排在队伍之中的云珂带着帷帽,不安的躲在王二的身后。

    城门守卫已然是发现了云珂的紧张与不安,正频频向她的方向看过来,同身边的人耳语了两句,手抚佩剑,一脸严肃的正走来。

    云珂想立刻昏厥倒地。

    身后一声大喝“借过”,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两匹烈马上分别驮着一男一女将人群撞开涌向城门。

    城楼上大喊着“关城门!关城门!”可嘈杂的人群一时间将城门拦住,三四个士兵竟无法推动。

    事情发生的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神儿来,漂亮的红棕色骏马嘶吼一声越过人群、冲了出去,弓箭手射出利箭,也未伤到分毫。

    韩平花了好些时间寻到的优级战马,自然是跑的快、不易受惊,走位风骚。

    而此时城中的四个城门均在上演同样的戏码。

    八匹战马驮着疑似通缉罪犯的一男一女,正以同样的方式犹如一阵飓风、出其不意的闯出城门。

    想来这城中也早已有所防备,轻骑随后出动,追着疾驰的烈马咬住不放。

    待这骚乱一过,精锐部队悉数追人去了,留了几位有偷懒耍滑前科之人,这留下的城门守卫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还要严查过往通客。

    “查什么查,罪犯都跑了。”

    云珂和其余的人,便随着汹涌的人流一起出了城。

    八匹马,朝着八个方向疾驰。最终在邶国与大玄的交界处汇合。

    疾驰的骏马之上,“女子”一把扯下帷帽,露出的十一张三分风流的的俊俏的脸。宋时宴回头看了一眼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追兵,张扬的紧。

    从城里追出来的骑兵穷追不舍,甩掉他们耗费了不少功夫,便超出了原定的时间。

    等摆脱了追兵,换下女装,一路疾驰,看着路程,不出一日便可到达约定的地点汇合。

    也不算太晚。

    直至这路上迎头遇到了从前线往回赶的邶国六皇子。

    郑常山一死,大皇子宁肯输了这场战役,也不肯让六皇子独享这军功。

    大批部队前进引发山林共振,宋时宴即刻调转方向,也被六皇子队伍中先行的探子发现。

    马儿跑了几日正是精疲力竭的时候,很快被追上,宋时宴翻身下马,顺了下马的脑袋,夸了声“好孩子,向东跑”,朝着马屁股狠拍一巴掌。

    这马十分有灵性,吼了一声,向着东边疾驰而去。

    宋时宴利用地形躲了一阵,还是被追兵发现。

    被逼到山穷水尽,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他看一眼周遭的环境,又想想脑子里烂熟的舆图,远处便是恒崖恒川。

    宋时宴叹口气,可真是棘手。

    随后又舒展个眉,倒也不至于跳崖跳川这地步。

    反正是死不了,无非是被请到六皇子的行军帐里白吃白喝几日。

    吃的是邶国的粮,大玄也不没什么损失。

    适时的吃些苦头,找个时机逃出来,没准还能顺走六皇子手里的舆图。

    沉思片刻,倒也不是不行。

    心里既然有了打算,但仍然要做出些顽强抵抗的样子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宋时宴挨了一拳,正要摊牌自己王爷的身份,哒哒的马蹄声,一阵骚乱,再抬头,一位英姿“少年”郎正骑着一匹骏马冲破包围住的人群。

    日落的残阳包裹住她,她倾身向下,伸出一只手,宋时宴下意识的抓住、借力,一跃而上马背。

    马跑的极快,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

    宋时宴:“你怎么会来。”

    赵雄为什么回来,事情倒回两天前。

    赵雄猛地扯开帷帐,里面端坐的人是温平。

    赵雄问,宋时宴人呢,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抵是温平这段时日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一时间倒豆子一样全部说出来。

    随后赵雄跟着一同去城外接应回来的队伍,出去的队员三三两两的回来,却迟迟不见宋时宴。

    韩良听说邶国的六皇子已回朝,心里感觉不妙,怕是宋时宴迎头遇到六皇子。一千种可能在韩良脑子里流窜,是赵雄抢先一步,“我上前去接应,或许王爷只是遇到了难缠的追兵多躲了些时辰。”

    温平要去追,被韩良拦下,他凉了半个身体,回身去落城调兵。

    赵雄只是说给旁人听得漂亮话,纵然没人信这套说辞,连赵雄自己也是不信。

    只是不管情况究竟如何,也要有人真的去探探。

    这一路疾驰赵雄走的快,不敢怠慢,遇到了疾驰的宝马,赵雄沿着宝马疾驰来的方向,直到真的瞧见了孤身被围困的宋时宴,此刻松了半口气,“我还以为你会装作不认识我。”

    军中那几日,一个假装没被发现,一个假装没认出来,两人装作互不相识,这些假象在此刻皆被戳破。、

    一时间双方都没有话讲。

    宋时宴一直心不在焉,直到马的速度放下来,才狐疑着回神,赵雄骑着马,不偏不倚,将他们带到了恒崖边上,两崖之间两人长的距离,下面便是恒川。

    赵雄回头望向逐渐要追上的追兵,她看一眼宋时宴,眼神交汇,她的决定尤其的艰难。

    恒川的河水冰凉刺骨。

    一瞬间很多念头在宋时宴的脑海里闪过,被抓会如何,掉下恒川会如何。

    随着追兵的逼近,宋时宴同赵雄一起牵起缰绳。

    他们一对名义上的夫妻,一同跳崖,这好像那什么,像是崔胖子压在枕头下画本子里的殉情男女。

    她真的不能死,不然是死也说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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