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朝，太桓四年/河清元年/洛平元年/嘉初元年，苏陵，农民揭竿而起。
黄尘滚滚，万里夕阳垂地，风卷城墙萧瑟，马踏血泥，白骨蔽野。远处的火炮声依旧断断续续。
“尹头。”一群灰扑扑的男孩在废巷角落屏息凝神，似暗处老鼠，紧张兮兮地盯着晃动入口昏光的人。
“怎么了？”说话者面无表情，声音却很柔和，一支暮光舞到其鼻尖，盈在高挺的鼻梁上，翩翩照着明亮的眼眸。
“你怎么捡个男人回来？我们都被围城了，自己的命都不保，你还装大侠呢！”
被指责的尹头把浑身是血的少年扔进废巷，拍一拍手上的灰，扫视一遍耗子数目，沉稳开口：“我们丐帮的帮号是什么？”
“吃上肉，喝上酒，多救一人，多活一天。”男孩们没好气地翻白眼，拖拖拉拉喊着口号，语气消沉。
“可是，这都什么时候了，沙子都吃不上了，还——哎呦！”
尹头收着力道，敲打了发牢骚的男孩。
“笨！此人仪表堂堂，不是俗人。”尹头一胳膊搭在男孩肩上，让大家看躺尸人。
少年衣冠凌乱，白衣素雪如今全是褶皱和血渍，他身高体长，皮肤皙白，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星目紧皱着反倒添了份凄美。
“他若是能醒过来，能求点利；若是醒不过来……”
尹头话说一半，眼眸晦暗下去，蹲下扒少年衣袍，摸索搜身，抹一把自己的右脸，又留下黑印，低下头看不出神情。
“也够我们多活几天。”
话音刚落，远处炮火连天，轰鸣巨响。
“嘶！”男孩们被吓到了，噤声后退，相互左顾右盼不知所措，迷茫间还显着稚气。
“愣着干嘛？过来搜东西，先把外衣扒下来还能换点吃的。”
男孩们听见尹头指挥，蜂拥而上。
“哇！我第一次摸到这种衣料，好舒服，这就是大官穿的，额，叫什么？丝绸对吧？”
“赶紧扒下来让我摸摸！”
“这是什么！是块铁吧？”
“呦！有块玉！玉佩！背面还有字呢！”
“给我看看！看我认识不认识…幺、二、三、这上面有三横，应该是三吧？”
“别胡扯，给尹头看，只有‘他’认字。”
昏迷的人被折腾得更加难受，不断咳嗽，死咬着嘴唇。尹头制止了同伴们扒拉的动作，拿沙土抹在伤口处，“我先前草草替他包扎过，旧伤崩裂，多处中箭。能不能醒，看造化。铁蛋，你带几人去找点干净的水回来喂他。”
“兄弟几个，走！”刚才被尹头搭肩勾背的男孩豪爽站起，利索指挥小部队。
尹头接过搜来的铁块和玉佩，垂眸细看：“言？”
“盐！咱能有盐了？”男孩们激动地眼睛一亮，欢呼悦雀凑近帮主。
“额，不是……”
一惊一乍间没人注意地上的玉臂微动，热泪淋漓尘土。
少年眉头紧蹙，呼吸渐渐急促，浑身颤抖蜷缩，头脑混沌沉痛，熨帖着粗粝的尘土，苦涩的记忆走马观花般恍惚浮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1】”
东风暗换年华，孩童期记忆里的金谷俊游，铜驼巷陌，絮翻蝶舞，繁华靡魅。
“名都出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2】”
一名绿衣舞女翩飞，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窈窕，清响流韵。绿绸飘逸散仙姿，凌云跃动。
少年在场下与家人同坐，来来往往的过客闲谈对论，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3】。
突然一阵尖声嘶鸣裂耳，马骑贱花泥，血肉横飞。游园声断舞残，刀剑无眼。
“新圣有旨，金谷旧党，为富不仁，叛主不义，诛。”
“啊啊啊啊——救命——”
酒肉林池弹指间灰飞烟灭，新鬼烦冤旧鬼哭，残垣断壁无处话凄凉。
少年被人慌忙拉扯逃命，无数人与他相撞，没人顾得上温良恭俭让。少年惶恐，目光不能从舞女身上转移，他看见她微扬着下巴，伸着细长脖颈，裹挟着月光从高楼舞台上盈盈坠下，绿绸倾泻千里落地，溺上鲜红血迹。
血光开眼刹那，他被捂住双眼，在温热的掌心里颤抖。
“言儿，别看！”熟悉的温柔语气尽量掩饰着颤音，死死护着他。
“阿娘！”掌心微抖，指腹还在用力嵌进少年稚嫩的皮肤，轻轻被睫毛扫到，掬起一捧湿热。
女人崩溃大哭，看着少年年幼的模样，泪眼婆娑，把他拥在怀里。
“言儿，要活下去，活下去！”
“阿娘！”
远古的记忆太过混乱，风夹在其中嘈杂。少年满眼都是母亲晃乱的头饰，金跳银坠，冷冰冰扑在他脸上，一颗热泪顺着步摇沾湿他的眼角，滚烫又冰凉，那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触感。
“快！快带言儿逃走。”母亲把他交到暗卫手里，抹掉泪，恢复镇定，安排他们的逃生路线。
“我不！我不要走！”
刀刃泛着寒光刺破梁柱，官兵逼至，少年被暗卫抱着跳窗逃命，生死离别之际，他看见母亲头颅落地，鲜血淋漓。
“阿娘——”歇斯底里，万念俱灰……
少年在梦里绞痛，冷汗湿衫，脑海如群蝗过境，千丝万缕缠着他陷入下一个梦。
夜幕惊魂，玄铁般的山体，像牢房，关押着狼嗥声、剑戟声、喊杀声。
他千里走单骑，白马像锃亮的刺刀，一头扎进黑夜的深渊里。
朔风凛冽，鼓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扑打在脸上，割裂般地疼。
少年憋红了脸，额头冷汗密布，冻僵的手死握着缰绳，耳畔叫嚣着狂妄的风声和刀剑相向的寒冷声。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撕裂感逼疯了这个澎湃的逃亡者，狼狈不堪。
一袭白衣飞到云靴下，跪拜浮尘。
“太子殿下，圣上今夜再次昏迷，英王拥兵自重，从汤泉宫杀到皇宫，追兵四起，你不能回去。”
“皇叔狼子野心天下皆知。时不我待，今晚若不起兵，大势归去，则再无翻身之际。”太子握紧拳头，冰冷的眼眉凝聚怒意，扶起跪身请命的老师。
“狗皇帝当初杀父皇强占母后，囚我于幽宫，我们战战兢兢忍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母后中宫自缢，收宫兵于我，我断不能优柔寡断。”
“太子殿下！敌众我寡，此刻进宫譬如飞蛾扑火、以卵击石。英王骄横有勇无谋、关中陈王阴险狡诈、鲁东王引兵不发。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皇宫四面楚歌，朝局诡谲，瞬息万变，不能轻举妄动啊殿下！”
“允听言！”太子咬牙切齿，沉闷的声音挤着缝闯进寒风。
“臣在。”少年恍惚一瞬，迅速跪地作揖，动作干净利落。
“成败在此一举！”
“微臣誓死追随。”少年把自己的头低入泥尘，粗粝的硬化石籽磨破皮肤，渗出血，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拽着衣袖，隐没褶皱。
太桓四年，三月三，夜，贼臣篡位，太子请命。
狼烟四起，战火弥漫，火，漫无边际的火在黑夜中照耀着京城。
“太子殿下，太子妃身怀六甲，尚在皇城脚下——”
“太傅。”上位者看向少年，趁着夜色迷离，熊熊烈火照不清面容，喘了口气。“亲人在京，更能遮人耳目。”
夜掩饰着他的身体，埋藏着他的软弱与狼狈。
“金谷之变以来，十年十六帝。父子相残，兄弟暗算，无穷尽也。”太子哽咽，含着恨咆哮：“大冉茫茫，终归无后。今日历劫，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若末道崩殂，则殉国族灭！我皇家男儿决不为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4】”
暗夜电闪雷鸣，龙鸣嘶吼，火光冲天。少年抬眸与太子对视，苦涩掺泪，哪能料到是君臣彼此的最后一眼。
“孤意已决，众将士听令，攻南城！”
僵局像云雾一样把京城罩起来，战火止不住地把人弄得支离破碎。
“冲啊——”人人踏着残血的月光赴汤蹈火。
暗沉的夜使他思绪缥缈，过往云烟催促着滚烫的泪。
“听言要守住家族星火！”
“明王道，致太平。允听言，你要谨记，这是为师教你的第一课。”
“太傅，吾道不孤。”
…………
“捉住他！”追兵蜂拥而上，允听言一个踉跄，寒芒先到，刀剑直逼他的喉结。
他不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渐渐，鼾声四起，脱缰的感觉。满天繁星下，灯火未凉的京阙城郭，影影绰绰。夜色中，它们恢复了古老的威仪，像刚经历了一场辉煌或浩劫。
皇宫里万籁失声。大火后的废墟静静地哀悼。允听言被压送进殿，伏地难起。他跪在地上，黄色的龙袍和龙靴渐渐闯入冰凉的视线。
他不理也不行礼，挣脱侍卫的制衡，缓缓直起身板，挺起胸脯。凌乱成结的三千墨发遮不住含着恨的眉目。
殿堂没有任何生气，一阵风也荡漾不进来，允听言就在此处与英王对峙。
“太子在哪里？”允听言一针见血，寒冷的目光直戳戳地刺进对方的眼里，对方心虚地躲闪开来。
“自焚而死。”
“太子尚有——”
“京城走水，东窗事发。”
英王丝毫没有耐心。“允大夫最好认清局势，没有权位庇护，你不过是个饱读经书的废物。识相的话快拟份诏书。”
允听言怒而不发。侍卫拿来了笔墨纸张，压着他的肩膀施威。允听言手抖得厉害，起初不写，被逼无奈后毅然决然写下“贼臣篡位”四个字。
英王青筋暴起，抽出佩剑凌厉砍向他，场上人声嘈杂急促，纷纷在允听言眼皮底谢幕。
“尹头！尹头！他好像醒了。”
小乞丐们好奇心重，都凑过来看，谁的脚不小心踩到病人右手，彻底将吃痛的人唤醒。
允听言苦皱眉头睁开眼，看见一群光着头、衣着脏乱的孩童盯着自己，下意识往后缩。无奈他倚着墙角，退无可退。
这是…捅了和尚窝？
允听言持着君子礼仪恢复表情，作揖恭谨拜谢：“允某乱途昏迷，多谢少侠们出手相救。”
小乞丐们没见过这种人，眼睛亮亮的，兴奋得一眨一眨。
“他叫我们少侠唉！”
“你看他的头发好黑好长，这割下来能换点粮吧？”
“尹头！你看他抱拳的动作标不标准？”
允听言被胡言乱语烦扰得不知所措，又无法说理，憋着气转移视线，却看见站立着的少年。
“他”胳膊肘上挂着自己的外衣，一手拿着自己的玉佩，一手一颠一颠地把玩着假节钺。允听言震怒，摸索自己凌乱的衣衫，双颊瞬间升温，面露窘色。
“行了。”尹头腾出手取下腰间小葫芦水壶，递给病患。
“喏。”
允听言微微仰视“他”，对方十岁出头的模样，在一群土匪孩子里个子最高。麦荏似的短发根根竖立，黑糊糊的脸模糊着五官，只有明亮锐利的眼眸与人对视。
“壶里只剩一口水，先忍忍，我们的人刚去打水。”
“多谢。不知少侠如何称呼？”允听言心情复杂，感激之情也不太纯粹了。
“叫我尹头就行。”尹头说完，顺势蹲在允听言面前，明亮的眼睛与他平视，逼得人低眸躲闪。
“大人许是不知我们这的规矩。如今苏陵城被围，城内又战乱，缺衣少粮，活命不易。我是躲着箭雨把大人救回来的，但在下只是个俗人，需要谋点小利带兄弟们生存。”
“你要什么？”允听言心转平静，淡然地看着“他”。
“不瞒你说我们没搜到值钱玩意儿。想来大人也是可怜人，定不让你为难。”尹头利索地把最值钱的贴身玉佩抛给他，“外衣是好料子的，倒是能换顿饭吃。”
允听言不屑置辩。
“不过，还请大人赐教，这是什么东西？”
允听言眼神瞬间变冷，透露着杀气，寒光直直逼迫对方挑眉观望的动作。
黄尘滚滚，万里夕阳垂地，风卷城墙萧瑟，马踏血泥，白骨蔽野。远处的火炮声依旧断断续续。
“尹头。”一群灰扑扑的男孩在废巷角落屏息凝神，似暗处老鼠，紧张兮兮地盯着晃动入口昏光的人。
“怎么了？”说话者面无表情，声音却很柔和，一支暮光舞到其鼻尖，盈在高挺的鼻梁上，翩翩照着明亮的眼眸。
“你怎么捡个男人回来？我们都被围城了，自己的命都不保，你还装大侠呢！”
被指责的尹头把浑身是血的少年扔进废巷，拍一拍手上的灰，扫视一遍耗子数目，沉稳开口：“我们丐帮的帮号是什么？”
“吃上肉，喝上酒，多救一人，多活一天。”男孩们没好气地翻白眼，拖拖拉拉喊着口号，语气消沉。
“可是，这都什么时候了，沙子都吃不上了，还——哎呦！”
尹头收着力道，敲打了发牢骚的男孩。
“笨！此人仪表堂堂，不是俗人。”尹头一胳膊搭在男孩肩上，让大家看躺尸人。
少年衣冠凌乱，白衣素雪如今全是褶皱和血渍，他身高体长，皮肤皙白，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星目紧皱着反倒添了份凄美。
“他若是能醒过来，能求点利；若是醒不过来……”
尹头话说一半，眼眸晦暗下去，蹲下扒少年衣袍，摸索搜身，抹一把自己的右脸，又留下黑印，低下头看不出神情。
“也够我们多活几天。”
话音刚落，远处炮火连天，轰鸣巨响。
“嘶！”男孩们被吓到了，噤声后退，相互左顾右盼不知所措，迷茫间还显着稚气。
“愣着干嘛？过来搜东西，先把外衣扒下来还能换点吃的。”
男孩们听见尹头指挥，蜂拥而上。
“哇！我第一次摸到这种衣料，好舒服，这就是大官穿的，额，叫什么？丝绸对吧？”
“赶紧扒下来让我摸摸！”
“这是什么！是块铁吧？”
“呦！有块玉！玉佩！背面还有字呢！”
“给我看看！看我认识不认识…幺、二、三、这上面有三横，应该是三吧？”
“别胡扯，给尹头看，只有‘他’认字。”
昏迷的人被折腾得更加难受，不断咳嗽，死咬着嘴唇。尹头制止了同伴们扒拉的动作，拿沙土抹在伤口处，“我先前草草替他包扎过，旧伤崩裂，多处中箭。能不能醒，看造化。铁蛋，你带几人去找点干净的水回来喂他。”
“兄弟几个，走！”刚才被尹头搭肩勾背的男孩豪爽站起，利索指挥小部队。
尹头接过搜来的铁块和玉佩，垂眸细看：“言？”
“盐！咱能有盐了？”男孩们激动地眼睛一亮，欢呼悦雀凑近帮主。
“额，不是……”
一惊一乍间没人注意地上的玉臂微动，热泪淋漓尘土。
少年眉头紧蹙，呼吸渐渐急促，浑身颤抖蜷缩，头脑混沌沉痛，熨帖着粗粝的尘土，苦涩的记忆走马观花般恍惚浮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1】”
东风暗换年华，孩童期记忆里的金谷俊游，铜驼巷陌，絮翻蝶舞，繁华靡魅。
“名都出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2】”
一名绿衣舞女翩飞，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窈窕，清响流韵。绿绸飘逸散仙姿，凌云跃动。
少年在场下与家人同坐，来来往往的过客闲谈对论，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3】。
突然一阵尖声嘶鸣裂耳，马骑贱花泥，血肉横飞。游园声断舞残，刀剑无眼。
“新圣有旨，金谷旧党，为富不仁，叛主不义，诛。”
“啊啊啊啊——救命——”
酒肉林池弹指间灰飞烟灭，新鬼烦冤旧鬼哭，残垣断壁无处话凄凉。
少年被人慌忙拉扯逃命，无数人与他相撞，没人顾得上温良恭俭让。少年惶恐，目光不能从舞女身上转移，他看见她微扬着下巴，伸着细长脖颈，裹挟着月光从高楼舞台上盈盈坠下，绿绸倾泻千里落地，溺上鲜红血迹。
血光开眼刹那，他被捂住双眼，在温热的掌心里颤抖。
“言儿，别看！”熟悉的温柔语气尽量掩饰着颤音，死死护着他。
“阿娘！”掌心微抖，指腹还在用力嵌进少年稚嫩的皮肤，轻轻被睫毛扫到，掬起一捧湿热。
女人崩溃大哭，看着少年年幼的模样，泪眼婆娑，把他拥在怀里。
“言儿，要活下去，活下去！”
“阿娘！”
远古的记忆太过混乱，风夹在其中嘈杂。少年满眼都是母亲晃乱的头饰，金跳银坠，冷冰冰扑在他脸上，一颗热泪顺着步摇沾湿他的眼角，滚烫又冰凉，那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触感。
“快！快带言儿逃走。”母亲把他交到暗卫手里，抹掉泪，恢复镇定，安排他们的逃生路线。
“我不！我不要走！”
刀刃泛着寒光刺破梁柱，官兵逼至，少年被暗卫抱着跳窗逃命，生死离别之际，他看见母亲头颅落地，鲜血淋漓。
“阿娘——”歇斯底里，万念俱灰……
少年在梦里绞痛，冷汗湿衫，脑海如群蝗过境，千丝万缕缠着他陷入下一个梦。
夜幕惊魂，玄铁般的山体，像牢房，关押着狼嗥声、剑戟声、喊杀声。
他千里走单骑，白马像锃亮的刺刀，一头扎进黑夜的深渊里。
朔风凛冽，鼓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扑打在脸上，割裂般地疼。
少年憋红了脸，额头冷汗密布，冻僵的手死握着缰绳，耳畔叫嚣着狂妄的风声和刀剑相向的寒冷声。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撕裂感逼疯了这个澎湃的逃亡者，狼狈不堪。
一袭白衣飞到云靴下，跪拜浮尘。
“太子殿下，圣上今夜再次昏迷，英王拥兵自重，从汤泉宫杀到皇宫，追兵四起，你不能回去。”
“皇叔狼子野心天下皆知。时不我待，今晚若不起兵，大势归去，则再无翻身之际。”太子握紧拳头，冰冷的眼眉凝聚怒意，扶起跪身请命的老师。
“狗皇帝当初杀父皇强占母后，囚我于幽宫，我们战战兢兢忍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母后中宫自缢，收宫兵于我，我断不能优柔寡断。”
“太子殿下！敌众我寡，此刻进宫譬如飞蛾扑火、以卵击石。英王骄横有勇无谋、关中陈王阴险狡诈、鲁东王引兵不发。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皇宫四面楚歌，朝局诡谲，瞬息万变，不能轻举妄动啊殿下！”
“允听言！”太子咬牙切齿，沉闷的声音挤着缝闯进寒风。
“臣在。”少年恍惚一瞬，迅速跪地作揖，动作干净利落。
“成败在此一举！”
“微臣誓死追随。”少年把自己的头低入泥尘，粗粝的硬化石籽磨破皮肤，渗出血，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拽着衣袖，隐没褶皱。
太桓四年，三月三，夜，贼臣篡位，太子请命。
狼烟四起，战火弥漫，火，漫无边际的火在黑夜中照耀着京城。
“太子殿下，太子妃身怀六甲，尚在皇城脚下——”
“太傅。”上位者看向少年，趁着夜色迷离，熊熊烈火照不清面容，喘了口气。“亲人在京，更能遮人耳目。”
夜掩饰着他的身体，埋藏着他的软弱与狼狈。
“金谷之变以来，十年十六帝。父子相残，兄弟暗算，无穷尽也。”太子哽咽，含着恨咆哮：“大冉茫茫，终归无后。今日历劫，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若末道崩殂，则殉国族灭！我皇家男儿决不为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4】”
暗夜电闪雷鸣，龙鸣嘶吼，火光冲天。少年抬眸与太子对视，苦涩掺泪，哪能料到是君臣彼此的最后一眼。
“孤意已决，众将士听令，攻南城！”
僵局像云雾一样把京城罩起来，战火止不住地把人弄得支离破碎。
“冲啊——”人人踏着残血的月光赴汤蹈火。
暗沉的夜使他思绪缥缈，过往云烟催促着滚烫的泪。
“听言要守住家族星火！”
“明王道，致太平。允听言，你要谨记，这是为师教你的第一课。”
“太傅，吾道不孤。”
…………
“捉住他！”追兵蜂拥而上，允听言一个踉跄，寒芒先到，刀剑直逼他的喉结。
他不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渐渐，鼾声四起，脱缰的感觉。满天繁星下，灯火未凉的京阙城郭，影影绰绰。夜色中，它们恢复了古老的威仪，像刚经历了一场辉煌或浩劫。
皇宫里万籁失声。大火后的废墟静静地哀悼。允听言被压送进殿，伏地难起。他跪在地上，黄色的龙袍和龙靴渐渐闯入冰凉的视线。
他不理也不行礼，挣脱侍卫的制衡，缓缓直起身板，挺起胸脯。凌乱成结的三千墨发遮不住含着恨的眉目。
殿堂没有任何生气，一阵风也荡漾不进来，允听言就在此处与英王对峙。
“太子在哪里？”允听言一针见血，寒冷的目光直戳戳地刺进对方的眼里，对方心虚地躲闪开来。
“自焚而死。”
“太子尚有——”
“京城走水，东窗事发。”
英王丝毫没有耐心。“允大夫最好认清局势，没有权位庇护，你不过是个饱读经书的废物。识相的话快拟份诏书。”
允听言怒而不发。侍卫拿来了笔墨纸张，压着他的肩膀施威。允听言手抖得厉害，起初不写，被逼无奈后毅然决然写下“贼臣篡位”四个字。
英王青筋暴起，抽出佩剑凌厉砍向他，场上人声嘈杂急促，纷纷在允听言眼皮底谢幕。
“尹头！尹头！他好像醒了。”
小乞丐们好奇心重，都凑过来看，谁的脚不小心踩到病人右手，彻底将吃痛的人唤醒。
允听言苦皱眉头睁开眼，看见一群光着头、衣着脏乱的孩童盯着自己，下意识往后缩。无奈他倚着墙角，退无可退。
这是…捅了和尚窝？
允听言持着君子礼仪恢复表情，作揖恭谨拜谢：“允某乱途昏迷，多谢少侠们出手相救。”
小乞丐们没见过这种人，眼睛亮亮的，兴奋得一眨一眨。
“他叫我们少侠唉！”
“你看他的头发好黑好长，这割下来能换点粮吧？”
“尹头！你看他抱拳的动作标不标准？”
允听言被胡言乱语烦扰得不知所措，又无法说理，憋着气转移视线，却看见站立着的少年。
“他”胳膊肘上挂着自己的外衣，一手拿着自己的玉佩，一手一颠一颠地把玩着假节钺。允听言震怒，摸索自己凌乱的衣衫，双颊瞬间升温，面露窘色。
“行了。”尹头腾出手取下腰间小葫芦水壶，递给病患。
“喏。”
允听言微微仰视“他”，对方十岁出头的模样，在一群土匪孩子里个子最高。麦荏似的短发根根竖立，黑糊糊的脸模糊着五官，只有明亮锐利的眼眸与人对视。
“壶里只剩一口水，先忍忍，我们的人刚去打水。”
“多谢。不知少侠如何称呼？”允听言心情复杂，感激之情也不太纯粹了。
“叫我尹头就行。”尹头说完，顺势蹲在允听言面前，明亮的眼睛与他平视，逼得人低眸躲闪。
“大人许是不知我们这的规矩。如今苏陵城被围，城内又战乱，缺衣少粮，活命不易。我是躲着箭雨把大人救回来的，但在下只是个俗人，需要谋点小利带兄弟们生存。”
“你要什么？”允听言心转平静，淡然地看着“他”。
“不瞒你说我们没搜到值钱玩意儿。想来大人也是可怜人，定不让你为难。”尹头利索地把最值钱的贴身玉佩抛给他，“外衣是好料子的，倒是能换顿饭吃。”
允听言不屑置辩。
“不过，还请大人赐教，这是什么东西？”
允听言眼神瞬间变冷，透露着杀气，寒光直直逼迫对方挑眉观望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