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允听言明明受着迫害，被人挟恩图报，却还觉得对方一脸正气，举止投足并无流氓匪气。
他看着对方破烂的衣衫，把玩着器物思索的样子，垂眸不语。
罢了，都是战乱下的苦命百姓。
允听言闭眼叹气，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
“是朝廷赐的假节钺，通行各州的凭证，我是朝廷认命的采诗官。”
“啥？采屎？采屎还能当官？”一男孩从尹头腰间挤过来，震惊地问。
“你蠢啊！肯定是先当官才能采屎，这么脏肯定是个小官，但就算小也要读书考功名才能干，反正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当。”
“切～谁稀罕！”
几个男孩东拉西扯，允听言被气得脑子断了线。
“我是前太子太傅，不得无礼。”
“啊？太子竟然嫌太富，我们饭都吃不起，那我就算太子太穷喽～”
“哈哈哈哈～”
“我也是太子太穷！”
“不得妄言皇室！”允听言脸色铁青，大声怒吼，随即狼狈咳嗽。小乞丐们拍背安抚，他没好气地拍掉众多脏兮兮的爪子。
“唉尹头，你看这人…”
“行了。”站着的人戏看够了，把外衣扔给原主人。
白衣凌乱，从黑暗中划出弧线，擦蹭过允听言鼻尖，落入怀中。
宛如美人揭纱的画面柔情缱绻，芙蓉出水般露出“濯濯泉中玉，肃肃松下风【1】”的神姿。
尹头看着眼前迅速平静，温润如玉的美人脸，眉头轻挑。
长成这样，不累吗？
“大人莫怪，我们刁民不懂规矩，言语轻薄多有得罪。如你所见这穷山僻水，没有谁会写诗，大人来错地方了。”尹头摩挲着假节钺，轻言轻语。
“你要什么？”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东西还给大人。不知可否卖大人一个人情，凭你手里的信物带我们出城？”尹头毕恭毕敬弯腰作揖，露给对方圆满的脑袋以表诚意。
允听言语噎，抬眸，发现四周如群狼环绕，黑暗中亮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
尹头捡起小树枝，顺势在地上画图。
“苏陵城被围已有一月，近几日城外攻势格外凶猛。官兵快撑不住了，我熟悉地形，一直在探查路线，能带大家顺着地下道逃到城郭外西北角，打探过消息，北邪城地段暂无民兵，我们救大人出苏陵，能否请大人带我们入城？”
“我伤势有碍，只恐耽误你们出逃。”允听言似乎想到什么，没落地垂下眼眸。
“我可以背大人。”
“多谢好意，但素我无法胜任。我必须留城。”
尹头怒其不争，站起来忿忿不平地争论。
“主将开战第三天洗劫苏陵带兵逃遁，城里富商坐地要价害无数百姓粮前饿死，城外敌军并非仁义之君，半月前城南佯败，留一豁口引人出逃，结果全部被杀，尸首垒成山堆恐吓我们。留在这是等死吗？”
“城还没破，有人在守。”允听言因为虚弱，声音低若蚊蚋，眼睛也平静如古井。明明不起波澜，可给人的感觉就是凌厉，尹头笑了笑，察觉出自己被鄙夷了。
“大人高风亮节，小人佩服。我们道不同，可缘分还在，你身体虚弱，先在这将就些时日。”
“多谢。”
各怀鬼胎的两双眼睛撞在一起，倏然掠过一丝心虚，各自匆忙躲闪。
“那…那什么，我们几个兄弟先前为大人打水去了，也快——”
一声重炮轰鸣声撕扯耳膜，火星漫天，尹头唰一下站起来往外冲，与来者撞了个趔趄。
“哎呦嘞！”铁蛋疼得正要发怒，抬眼一看人，心急道：“尹头，没撞疼吧？”
两人速度都快得飞起，相撞的力道十足，尹头虽疼，却顾不上缓一缓，扫视了人数，怒道：“你怎么带回来个老头？”
铁蛋也不急着解释，对两兄弟抬了抬下巴，对方瞬间把抬回来的老头往地上一扔，拍一拍手。
“我们回来的路上，城外又放箭了，街道人乱逃命。”铁蛋解释着脸色升温，踢了人一脚，“这丫的喝醉了在大街上疯跑，直接躺路中间，说什么要坐化飞升。正好捡回来让咱们尝尝神仙肉。”
尹头上前打探他的鼻息，尚在酩酊大醉。小乞丐们混日子久了，街坊邻居都彼此熟知。大家都认得这个经常抢他们饭吃的老叫花子，他腰间永远挂着个葫芦，说是神仙给的酒，喝了就能飞升。
老叫花子炫耀这么多年，却一口没舍得动。如今……
“吃了我好啊，吃了我咱一起当神仙！哈哈哈哈！”老叫花子醉得就地打滚，他行动迟缓，身体轱辘的动作像是拼尽全力，老骨头下一秒就要散架。
尽管如此，他还是滚到了允听言身边，对方强忍着恶心微微远离他的触碰。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2】～”
“你…唱的什么？”
老叫花子找到了知音，打量允听言年轻的好模样，滚得更近一点，贵妃躺，撑着脑袋调侃：“这是我当年和老伴入洞房时候的号子，公子感兴趣？她在地下也等我这么多年喽，我就要去找她睡觉喽。”
允听言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嗯。”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3】～”
“黄檗，是什么？”允听言不思其解。
老叫花愣了片刻，随即放声大笑。
尹头挨个拍拍小丐帮们的刺头脑袋，嘱托道：“别理他们。盯紧了，我去找点吃的。”
“唉尹头，我跟你一起！”
两道孤鸿过影，瞬间消失于夜色。
“很快就有肉吃喽，我死的值了啊哈哈哈哈——”
夜半三更时刻，大家七仰八叉挤在一起昏昏欲睡，两人才风尘仆仆赶回来。
“尹头！铁蛋哥！你们真找到肉了？”
“地里麦子都没了，你们…在哪弄的…”
迷迷糊糊的惊喜声渐渐熄灭，一种莫名的恐惧打着颤止在舌尖。
铁蛋刚想解释，被尹头按住肩膀，眼神压制。
“乱葬岗啊。不然哪还有肉吃？”尹头把烤好的一块块肉分下去，却没人敢下嘴。
黑暗里只有老叫花子疯魔的笑声荡漾，允听言咬了第一口肉。
柴肉混着荤腥，没有一点佐料，在口腔里舌头还能摸索到体毛，允听言忍着恶心咽了下去。
“吃啊！吃了才能活下去。”尹头咬一口肉，凶神恶煞盯着弟兄们。些许男孩瑟瑟发抖，崩溃看着黑糊糊的肉块，闭眼咀嚼。
寂静中有人开始小声哭泣，声音凄凄切切，层层渲染，一道道魂儿飘进混着血迹的残月里，越哭越远。
黯淡不明的月光渡在他们脸上，脸庞一律呈现着死灰。
铁蛋有些不忍心，瞅一眼尹头，微微耸动的嘴唇又紧闭了。
“是乌鸦的肉。”允听言的声音如清风明月，温润抚慰人心。
小乞丐们疑惑又委屈地盯着尹头和铁蛋。
“哎呦，这都是尹头要吓你们的。我们等了至少俩时辰，才弄死几只，被啄得疼死了。”
尹头：“现在，至少，还能吃鸟肉，别哭了。”
小乞丐们放松得软了身子，泪哐咚哐咚砸在地上，却无哭声响。
“哈—哈—哈—”老叫花子抿着葫芦嘴，将身子强行倚在允听言大腿上，抑扬顿挫开唱：“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峡谷中，白骨无人收～【4】”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5】
苏陵，又开始如牛背一般红起来。血红白骨的城墙舔息着空气，温顺地暴露在黎明之下。烂肉像污泥样挂在骨头上，把人淹没。
“铁蛋，城眼看就要破了。你带兄弟们爬地道，把老叫花也带上，那路是咱挖出来的，没告诉过任何人。”
木头相撞，炮轰箭雨，每一刻都逼迫得更近，人乱逃窜，嘈杂声震碎耳膜。尹头却镇定无比。
“你们先走，还记得芦苇荡南边那颗歪脖子柳树吧？”
“嗯。”
“到时候我学白鹭叫，你就吹柳笛。记住了！你们逃出去后一定要走山路知道吗？”
“你跟我说上百遍了，我的能力你还不清楚？”铁蛋大摇大摆晃了晃头目的肩膀，让“他”宽心。
铁蛋明明笑得一脸灿烂，一颗虎牙在黑黝的脸上张扬夺目，对上尹头沉重的目光，又灰溜溜凝结了弧度。
“尹头你…”
“我不会有事。护你们钻出去，一天后我就打晕那人，追上你们。”
“我知道你厉害，可…”铁蛋鼻根发软，声音囊气湿润了眼眶。
“别怕，不能怕。”尹头一把抱住他，胸膛相拥，“保重。”
“嗯，保重。”
刀剑流血，鼓声厮杀，尹头遮掩弟兄们下地洞后，一直守在四周。可城破来得更快，允听言率先听见城门倒塌震耳欲聋的声音，脸色铁青凝重。
“我去！你怎么能跑了？跑什么？”
尹头一不留神，对方凌云飞渡，使着轻功甩掉她，往城门营地赶。
尹头咬牙切齿。
阴险小人，原先的伤都是装的？
她有点犹豫，想到对方的伤，捡起一把乱兵的剑，沉重吃力挥几招，壮胆去追人。
允听言一直在等朝廷北军到来。苏陵腹地是皇陵墓寝，不能被亵渎。可求援的信一封封飞出去，都像是被狗吃了。
他好不容易联络上并州刺史，此时断不能弃甲曳兵，断不能！
再等等！
城内外短兵相接，流民四起，驻守兵在城内设三道防线依旧负隅顽抗。
一阵突兀的胡笳拍在血流漂橹中响起。
尹头气喘吁吁赶到时，城墙火红火红地烧熏半边天，烟雾弥漫，尸体横陈，仍有厮杀声。
她皱眉看着地上一具被砍成两截的女尸，替她理好衣服，扶正扭曲的花簪。正要起身，一流民突袭，大刀照着她的脸劈过来。
尹头瞳孔瞪大，头皮发麻，腿软得完全忘了躲闪。
一剑泛着寒光横在眼前，立挽狂澜，锋刃撕扯冒出火星，来者用力把大刀挑飞阵外，一剑刺穿敌心，汹涌抽离。
尹头牙齿打颤，看着热血凛在冷刃上，冒着一缕白气，那是她刚才放在地上的剑。
瞳孔依旧在震动，里面映着的允听言一袭白衣浑身血，鹤立在火光中，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眸，凝结出冷气。
“站起来！”
身后有敌军冲他过来，箭矢跌发。允听言一把揽过尹头的腰，抱着她轻功借力，冲出厮杀。
“他们为什么追你？”
“你伤口裂了！”
“你放我下来，你这样逃不行，我们分头……”
“闭嘴！”
允听言速度过快，甩了敌兵一截，风在两人极近的耳畔嘶吼，尹头乖乖不吭声，在刀光火影嘈杂声中紧张辨别着他急促的喘息。
“你怎么逃到洞里？被发现了我跟你没完！”
不能被发现，铁蛋他们还在钻洞，不能被发现。
尹头冒了一身冷汗。她赶紧把头顶的石头复原归位，侧缝里的风凉飕飕俯拍她惨淡的脸。
允听言凌乱无力躺在地上，呼吸粗重，弃甲曳兵，他们头顶追兵乱窜，步履匆匆乱过。
“别喘！别喘！”
尹头咬牙切齿，捂住了允听言的唇。黏糊糊的手嵌入软白的皮肤里，允听言眼底出血，瞪着她倚着她松身泄力。
缕缕呼吸在手里清晰明了，彻骨的寒意随风吹进来，慢慢爬上尹头的脊背。直到头顶追兵散去，万物回归寂静。
大难不死……
两人暂不敢出洞，允听言呼吸渐渐平复，席地而坐，闭眼盘腿。
他身姿如松，三千华发披身，影影绰绰挡着血迹泥泞的白衣。朗目疏眉，恍如神祗，嘴角旁尚存着凌乱的黑指印，仍不减一丝温润风骨。
尹头紧张乍泄，瞳孔很长时间聚不了焦，呆滞盯他好久，才怔怔拾起那把剑，皱眉在周围绞杀空气。
洞里渐渐只剩剑声。
“手臂力气太弱，向上抬。”
“顺着风势，减阻力。”
“击要害——”
一阵剑刃霍霍声迅速逼近。
“这样吗？”声音悠悠暗中较劲。
允听言缓缓睁开眼眸，剑鞘在眼尖摇摇晃悠。
“剑心不稳。”他用两指并夹着剑，剑身彻底静置。
端正纯粹、清亮坚定的目光顺着剑刃探入尹头眼眸，神色一片肃然。
武力过于悬殊，尹头眼底落寞，与云淡风轻的人错过对视，丢下剑，钻出洞外。
光阴又转了一夜，挂满黎明的冷露田野，血凝在地，厚养着脚下这块风霜雨露的泥土。
到处都是尸体，她已习惯了，可空气里还是会弥漫着一股苦味。
是心苦。
远望能看到城郭外围层层绿树，林阔鸟依飞，不留痕迹。如果没有四处叼着腐肉的乌鸦，景色还算很美。
允听言从几个尸体着装上看出援军已至，昨夜交了场恶战。纤长的羽睫颤动，眼皮似千金沉重，如何都抬不起来。
“该走了。”清冷的声音在广阔清静的平地上显得格外温柔。
“去哪？”
“打晕我，背出城。”
他看着对方破烂的衣衫，把玩着器物思索的样子，垂眸不语。
罢了，都是战乱下的苦命百姓。
允听言闭眼叹气，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
“是朝廷赐的假节钺，通行各州的凭证，我是朝廷认命的采诗官。”
“啥？采屎？采屎还能当官？”一男孩从尹头腰间挤过来，震惊地问。
“你蠢啊！肯定是先当官才能采屎，这么脏肯定是个小官，但就算小也要读书考功名才能干，反正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当。”
“切～谁稀罕！”
几个男孩东拉西扯，允听言被气得脑子断了线。
“我是前太子太傅，不得无礼。”
“啊？太子竟然嫌太富，我们饭都吃不起，那我就算太子太穷喽～”
“哈哈哈哈～”
“我也是太子太穷！”
“不得妄言皇室！”允听言脸色铁青，大声怒吼，随即狼狈咳嗽。小乞丐们拍背安抚，他没好气地拍掉众多脏兮兮的爪子。
“唉尹头，你看这人…”
“行了。”站着的人戏看够了，把外衣扔给原主人。
白衣凌乱，从黑暗中划出弧线，擦蹭过允听言鼻尖，落入怀中。
宛如美人揭纱的画面柔情缱绻，芙蓉出水般露出“濯濯泉中玉，肃肃松下风【1】”的神姿。
尹头看着眼前迅速平静，温润如玉的美人脸，眉头轻挑。
长成这样，不累吗？
“大人莫怪，我们刁民不懂规矩，言语轻薄多有得罪。如你所见这穷山僻水，没有谁会写诗，大人来错地方了。”尹头摩挲着假节钺，轻言轻语。
“你要什么？”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东西还给大人。不知可否卖大人一个人情，凭你手里的信物带我们出城？”尹头毕恭毕敬弯腰作揖，露给对方圆满的脑袋以表诚意。
允听言语噎，抬眸，发现四周如群狼环绕，黑暗中亮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
尹头捡起小树枝，顺势在地上画图。
“苏陵城被围已有一月，近几日城外攻势格外凶猛。官兵快撑不住了，我熟悉地形，一直在探查路线，能带大家顺着地下道逃到城郭外西北角，打探过消息，北邪城地段暂无民兵，我们救大人出苏陵，能否请大人带我们入城？”
“我伤势有碍，只恐耽误你们出逃。”允听言似乎想到什么，没落地垂下眼眸。
“我可以背大人。”
“多谢好意，但素我无法胜任。我必须留城。”
尹头怒其不争，站起来忿忿不平地争论。
“主将开战第三天洗劫苏陵带兵逃遁，城里富商坐地要价害无数百姓粮前饿死，城外敌军并非仁义之君，半月前城南佯败，留一豁口引人出逃，结果全部被杀，尸首垒成山堆恐吓我们。留在这是等死吗？”
“城还没破，有人在守。”允听言因为虚弱，声音低若蚊蚋，眼睛也平静如古井。明明不起波澜，可给人的感觉就是凌厉，尹头笑了笑，察觉出自己被鄙夷了。
“大人高风亮节，小人佩服。我们道不同，可缘分还在，你身体虚弱，先在这将就些时日。”
“多谢。”
各怀鬼胎的两双眼睛撞在一起，倏然掠过一丝心虚，各自匆忙躲闪。
“那…那什么，我们几个兄弟先前为大人打水去了，也快——”
一声重炮轰鸣声撕扯耳膜，火星漫天，尹头唰一下站起来往外冲，与来者撞了个趔趄。
“哎呦嘞！”铁蛋疼得正要发怒，抬眼一看人，心急道：“尹头，没撞疼吧？”
两人速度都快得飞起，相撞的力道十足，尹头虽疼，却顾不上缓一缓，扫视了人数，怒道：“你怎么带回来个老头？”
铁蛋也不急着解释，对两兄弟抬了抬下巴，对方瞬间把抬回来的老头往地上一扔，拍一拍手。
“我们回来的路上，城外又放箭了，街道人乱逃命。”铁蛋解释着脸色升温，踢了人一脚，“这丫的喝醉了在大街上疯跑，直接躺路中间，说什么要坐化飞升。正好捡回来让咱们尝尝神仙肉。”
尹头上前打探他的鼻息，尚在酩酊大醉。小乞丐们混日子久了，街坊邻居都彼此熟知。大家都认得这个经常抢他们饭吃的老叫花子，他腰间永远挂着个葫芦，说是神仙给的酒，喝了就能飞升。
老叫花子炫耀这么多年，却一口没舍得动。如今……
“吃了我好啊，吃了我咱一起当神仙！哈哈哈哈！”老叫花子醉得就地打滚，他行动迟缓，身体轱辘的动作像是拼尽全力，老骨头下一秒就要散架。
尽管如此，他还是滚到了允听言身边，对方强忍着恶心微微远离他的触碰。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2】～”
“你…唱的什么？”
老叫花子找到了知音，打量允听言年轻的好模样，滚得更近一点，贵妃躺，撑着脑袋调侃：“这是我当年和老伴入洞房时候的号子，公子感兴趣？她在地下也等我这么多年喽，我就要去找她睡觉喽。”
允听言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嗯。”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3】～”
“黄檗，是什么？”允听言不思其解。
老叫花愣了片刻，随即放声大笑。
尹头挨个拍拍小丐帮们的刺头脑袋，嘱托道：“别理他们。盯紧了，我去找点吃的。”
“唉尹头，我跟你一起！”
两道孤鸿过影，瞬间消失于夜色。
“很快就有肉吃喽，我死的值了啊哈哈哈哈——”
夜半三更时刻，大家七仰八叉挤在一起昏昏欲睡，两人才风尘仆仆赶回来。
“尹头！铁蛋哥！你们真找到肉了？”
“地里麦子都没了，你们…在哪弄的…”
迷迷糊糊的惊喜声渐渐熄灭，一种莫名的恐惧打着颤止在舌尖。
铁蛋刚想解释，被尹头按住肩膀，眼神压制。
“乱葬岗啊。不然哪还有肉吃？”尹头把烤好的一块块肉分下去，却没人敢下嘴。
黑暗里只有老叫花子疯魔的笑声荡漾，允听言咬了第一口肉。
柴肉混着荤腥，没有一点佐料，在口腔里舌头还能摸索到体毛，允听言忍着恶心咽了下去。
“吃啊！吃了才能活下去。”尹头咬一口肉，凶神恶煞盯着弟兄们。些许男孩瑟瑟发抖，崩溃看着黑糊糊的肉块，闭眼咀嚼。
寂静中有人开始小声哭泣，声音凄凄切切，层层渲染，一道道魂儿飘进混着血迹的残月里，越哭越远。
黯淡不明的月光渡在他们脸上，脸庞一律呈现着死灰。
铁蛋有些不忍心，瞅一眼尹头，微微耸动的嘴唇又紧闭了。
“是乌鸦的肉。”允听言的声音如清风明月，温润抚慰人心。
小乞丐们疑惑又委屈地盯着尹头和铁蛋。
“哎呦，这都是尹头要吓你们的。我们等了至少俩时辰，才弄死几只，被啄得疼死了。”
尹头：“现在，至少，还能吃鸟肉，别哭了。”
小乞丐们放松得软了身子，泪哐咚哐咚砸在地上，却无哭声响。
“哈—哈—哈—”老叫花子抿着葫芦嘴，将身子强行倚在允听言大腿上，抑扬顿挫开唱：“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峡谷中，白骨无人收～【4】”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5】
苏陵，又开始如牛背一般红起来。血红白骨的城墙舔息着空气，温顺地暴露在黎明之下。烂肉像污泥样挂在骨头上，把人淹没。
“铁蛋，城眼看就要破了。你带兄弟们爬地道，把老叫花也带上，那路是咱挖出来的，没告诉过任何人。”
木头相撞，炮轰箭雨，每一刻都逼迫得更近，人乱逃窜，嘈杂声震碎耳膜。尹头却镇定无比。
“你们先走，还记得芦苇荡南边那颗歪脖子柳树吧？”
“嗯。”
“到时候我学白鹭叫，你就吹柳笛。记住了！你们逃出去后一定要走山路知道吗？”
“你跟我说上百遍了，我的能力你还不清楚？”铁蛋大摇大摆晃了晃头目的肩膀，让“他”宽心。
铁蛋明明笑得一脸灿烂，一颗虎牙在黑黝的脸上张扬夺目，对上尹头沉重的目光，又灰溜溜凝结了弧度。
“尹头你…”
“我不会有事。护你们钻出去，一天后我就打晕那人，追上你们。”
“我知道你厉害，可…”铁蛋鼻根发软，声音囊气湿润了眼眶。
“别怕，不能怕。”尹头一把抱住他，胸膛相拥，“保重。”
“嗯，保重。”
刀剑流血，鼓声厮杀，尹头遮掩弟兄们下地洞后，一直守在四周。可城破来得更快，允听言率先听见城门倒塌震耳欲聋的声音，脸色铁青凝重。
“我去！你怎么能跑了？跑什么？”
尹头一不留神，对方凌云飞渡，使着轻功甩掉她，往城门营地赶。
尹头咬牙切齿。
阴险小人，原先的伤都是装的？
她有点犹豫，想到对方的伤，捡起一把乱兵的剑，沉重吃力挥几招，壮胆去追人。
允听言一直在等朝廷北军到来。苏陵腹地是皇陵墓寝，不能被亵渎。可求援的信一封封飞出去，都像是被狗吃了。
他好不容易联络上并州刺史，此时断不能弃甲曳兵，断不能！
再等等！
城内外短兵相接，流民四起，驻守兵在城内设三道防线依旧负隅顽抗。
一阵突兀的胡笳拍在血流漂橹中响起。
尹头气喘吁吁赶到时，城墙火红火红地烧熏半边天，烟雾弥漫，尸体横陈，仍有厮杀声。
她皱眉看着地上一具被砍成两截的女尸，替她理好衣服，扶正扭曲的花簪。正要起身，一流民突袭，大刀照着她的脸劈过来。
尹头瞳孔瞪大，头皮发麻，腿软得完全忘了躲闪。
一剑泛着寒光横在眼前，立挽狂澜，锋刃撕扯冒出火星，来者用力把大刀挑飞阵外，一剑刺穿敌心，汹涌抽离。
尹头牙齿打颤，看着热血凛在冷刃上，冒着一缕白气，那是她刚才放在地上的剑。
瞳孔依旧在震动，里面映着的允听言一袭白衣浑身血，鹤立在火光中，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眸，凝结出冷气。
“站起来！”
身后有敌军冲他过来，箭矢跌发。允听言一把揽过尹头的腰，抱着她轻功借力，冲出厮杀。
“他们为什么追你？”
“你伤口裂了！”
“你放我下来，你这样逃不行，我们分头……”
“闭嘴！”
允听言速度过快，甩了敌兵一截，风在两人极近的耳畔嘶吼，尹头乖乖不吭声，在刀光火影嘈杂声中紧张辨别着他急促的喘息。
“你怎么逃到洞里？被发现了我跟你没完！”
不能被发现，铁蛋他们还在钻洞，不能被发现。
尹头冒了一身冷汗。她赶紧把头顶的石头复原归位，侧缝里的风凉飕飕俯拍她惨淡的脸。
允听言凌乱无力躺在地上，呼吸粗重，弃甲曳兵，他们头顶追兵乱窜，步履匆匆乱过。
“别喘！别喘！”
尹头咬牙切齿，捂住了允听言的唇。黏糊糊的手嵌入软白的皮肤里，允听言眼底出血，瞪着她倚着她松身泄力。
缕缕呼吸在手里清晰明了，彻骨的寒意随风吹进来，慢慢爬上尹头的脊背。直到头顶追兵散去，万物回归寂静。
大难不死……
两人暂不敢出洞，允听言呼吸渐渐平复，席地而坐，闭眼盘腿。
他身姿如松，三千华发披身，影影绰绰挡着血迹泥泞的白衣。朗目疏眉，恍如神祗，嘴角旁尚存着凌乱的黑指印，仍不减一丝温润风骨。
尹头紧张乍泄，瞳孔很长时间聚不了焦，呆滞盯他好久，才怔怔拾起那把剑，皱眉在周围绞杀空气。
洞里渐渐只剩剑声。
“手臂力气太弱，向上抬。”
“顺着风势，减阻力。”
“击要害——”
一阵剑刃霍霍声迅速逼近。
“这样吗？”声音悠悠暗中较劲。
允听言缓缓睁开眼眸，剑鞘在眼尖摇摇晃悠。
“剑心不稳。”他用两指并夹着剑，剑身彻底静置。
端正纯粹、清亮坚定的目光顺着剑刃探入尹头眼眸，神色一片肃然。
武力过于悬殊，尹头眼底落寞，与云淡风轻的人错过对视，丢下剑，钻出洞外。
光阴又转了一夜，挂满黎明的冷露田野，血凝在地，厚养着脚下这块风霜雨露的泥土。
到处都是尸体，她已习惯了，可空气里还是会弥漫着一股苦味。
是心苦。
远望能看到城郭外围层层绿树，林阔鸟依飞，不留痕迹。如果没有四处叼着腐肉的乌鸦，景色还算很美。
允听言从几个尸体着装上看出援军已至，昨夜交了场恶战。纤长的羽睫颤动，眼皮似千金沉重，如何都抬不起来。
“该走了。”清冷的声音在广阔清静的平地上显得格外温柔。
“去哪？”
“打晕我，背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