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头挖的地道很长,九曲十八弯,连滚带爬一天才能钻出去。

    行程颇为狼狈,绕是允听言这般风光霁月的人也要手脚并用一步一步爬。有时地面上还有战乱厮杀的脚步声震动,有猛然插入刀剑松动土层,有血流漂杵渗进来的血滴。

    尹头倒是信守成诺要背伤员,但对方武力比她高,来不了硬的。

    洞里呼吸不顺畅,两人片刻不停歇,尹头想在天黑前走出地面。

    可等她筋疲力尽探出脑袋,却没能盼到希冀的景色。

    撞进眼帘的第一景色,是漫天飞舞的火。不同于夜色灼烧的城门,眼前大地卷着半边天都在滚烫。

    尹头浑身冷得发疼,指腹深深嵌入土壤,抽搐着被允听言推上岸,红涩着眼睛说不出话。

    眼前的山头在灼烧,熊熊烈火卷着鸟林草木,尘吼西风,断鸿声残。

    日暮穷途,八表同昏。

    “这不可能!怎么会着火?怎么会?”尹头眼前乌漆麻黑,灰头土脸往火里奔,疯疯癫癫要去上山。

    “你不要命了?”允听言脸色同样狼狈,死死拽着身边人的衣角,太阳穴躁动。

    “我让他们走山路的,他们若是出事,我也不必活着。”

    允听言怀里的身体拼死挣扎,明明瘦骨嶙峋,却爆发出强大的力气。他一时失力,让人义无反顾跑进了火里。

    没走多远尹头一个踉跄被异物绊倒,捡起烧成一半的灰状物,手中的动作僵硬顿涩。

    淡淡的酒香寥寥绕绕,温存在手心。

    她鼻息被呛得直不起腰,在崎岖山林里横冲直撞。半空的大树燎尽生命,倾倒砸下来,允听言眼疾手快抱着她借力飞奔,落在横竖潦倒的树干处。

    尹头被湿润的布料捂住了口鼻,满嘴都是血腥味,是允听言撕扯下来的沾了鲜血的衣角捂住了她。

    “多谢。”尹头看一眼乌黑深邃的眼眸,那里浮动着幽静的波光,别无情绪。

    允听言再没阻止她往深处爬,只是紧跟其后。两个命悬一线的疯子在火场越走越远。

    火势不知又嚣张了多久,雨丝点点滴滴砸下来,从淅淅沥沥变成倾盆大雨。大豆似的雨点挂在尹头脸颊两旁,分不清是不是一股股的泪在涓涓流淌。

    苍天救了亡命徒,再不肯施舍半分同情。尹头呼吸着泥土味的雨,找到了与她阴阳两隔的同伴,所有同伴。

    她在大树下找到了尸堆,顶端两具残胳膊断腿的尸体已经焦黑,不成人形。往下探寻是一截截的雪白尸身,齐一色的刺猬头颅堆成堆,暗沉的血迹如盘丝错综复杂地凝成膜,向外冒着潮湿腐朽的气息。

    一片落叶被雨滴打下来,重重甩在焦黑头颅上,头颅颤动,一颗洁白冰凉的虎牙晶莹剔透,欢快蹦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尹头跪地望天,崩溃大哭,苦涩的声音震动路过的鸟兽,在风雨萧瑟中回响。流淌在脸上凉的、热的液体止不住滑进口腔,咸淡参杂着滚入喉结,滚入紧张的腹腔。

    允听言踩着紫色的土壤走近她,拍着她的肩膀,仰畏冤魂。

    他摸索那具掉了牙的尸体,从他没有舌头的嘴巴里掏出一团皱布,展开看的一瞬,拧眉缄默。

    布上呈现着持刀壮汉骑马的图案,是鲜卑部的军旗。

    “你认得这上面的图案。”尹头苍白无力的声音,幽森森如鬼魂。黯淡的眼睛逼迫着允听言。

    “朝廷北军兵力强悍,其中有不少鲜卑骑兵。他们不通礼仪,赏钱才会卖命打仗。这是他们的军旗。”允听言把人骑白马佩大刀的图案递给她。

    “苏陵城有皇家陵寝,如今起义军混战,那里万万不能被侵犯,我多次告急各州请北军平乱,昨夜方见此军。不曾想,他们军中纪律混乱,蛮夷如此……”

    尹头嗤笑,眼底竟是冷漠,“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杀人放火的这帮畜牲是平叛战乱的功臣?”

    “我并非此意。总归北军用人不当——”

    “你明知他们有隐患对不对?”尹头的眼睛发红,声音低沉汹涌。

    “我不是……”

    “在你们眼里,贵族就是高人一等,活着比我们尊贵,死了也比我们贱命值钱是不是?”

    “是不是!”

    话尾的怒气是咆哮出来的,在磅礴大雨中歇斯底里,响彻云霄。明明心中有了偏见,她还是死死下拽着允听言的衣领拼命询问,只是宣泄情绪罢了。

    不是这样。

    允听言说不出辩解之词,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自己扶持太子灵柩归陵安葬的那日,情哀满天。

    “抱歉。”冷静自持的眼眸私情有愧,垂落下去,薄薄的眼皮遮住瞳孔里孤影孑立的人,雨滴悬在鼻尖冒着凉意。

    尹头盯着他,怒火攻心,一拳捶在他脸上,一点都不痛快,正要继续捶下去,发现对方保持着被打的动作一动不动。

    她握紧的拳头暴击空气,骨关节泛白,在雨中浸润下显露着青丝和点点红猩,衬托着她的软弱与无赖。

    渐渐地,雨水搅化凝成胭脂色的血,混在土壤里,一撮撮被两人扬起来。用手、用剑、用树根,尹头十指皴裂而不停,直到挖出一个巨坑把尸体并列安置其中。

    天又转了一夜,启明星垂挂天际时,大雨终于停了。天翻过鱼肚白,尹头揩拭过未干的泪痕,给埋葬好的兄弟们挨个用树枝立墓碑。

    老叫花、铁蛋、二棒、一八……

    允听言问她怎么分辨两具焦黑尸体,尹头呆呆盯着坟坑,喃喃呓语:“一个有酒味。”

    她把尸堆旁的大树枝条砍下来,分成一截截的小树苗,刻上名字,挨个插在坟头。

    树枝手指般粗细,尹头拿尖端小棍一笔一划极其耐心地刻名字,眼睛一眨不眨,但再难以弯下弧度。

    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有休息,如今不必终日惶惶不安,日暖风和,她刻着刻着就睡过去了,刻睡了,醒来接着刻。几经波折后,一次醒来,她发现允听言

    在一旁刻了一堆繁琐的经文。

    她在久未有人声的空气里率先开口。

    “大人你认识黄檗了吗?”

    “什么?”

    “我手里拿的枝条就是,先前被尸首倚靠着全是血的那棵树就是。”尹头依旧低头刻字,不去看什么东西,“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1】。我们贱民喜欢唱这两句,黄檗的树皮可入药,却是极苦难奈,可再苦哪有我们的日子苦?”

    自嘲似的冷笑温柔缱绻,依旧减不了一点苦涩。剥开树皮刻完字的手早已腌入苦味,如今她又要用苦手把苦意满满的黄檗枝条插入坟头。

    来年春天,这些枝条就能长出新苦的黄檗叶了。

    芸芸百姓,穷其一生,由生到死,都离不开苦字。

    “是首好诗。”

    “诗吗?”尹头从鼻头哼出讽刺声,“我们没谁把它叫做诗。我说过,你来错地方了。”她终于虔诚地刻完所有名字,给兄弟们磕完头,不屑看允听言一眼,与他擦肩而过,“大人,你很矫情。”

    尹头往山下的芦苇荡走,转入平地时,寻到了被火烧死一半的歪脖子柳树。它就这样半边黑半边青地随风摇摆,以后就要这样活着。

    不远处的白鹭低飞,叫声懒散惬意。

    尹头沉默地折了柳条,取芯制成笛,扎进芦苇荡里,悠悠吹着柳笛。她不知道吹什么,不成曲也算不上难听,就这样随风和鹭。

    允听言缓缓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你,之后打算去哪?”

    尹头摇了摇头,“我一岁据说生在金谷;三岁有些记忆时跟着一老头在鲁东流浪;五岁去过潼关;六岁老头没了,我自己一个人瞎跑到平遥讨饭吃,那地方白茫茫的很大;后来一路南下,长州、徽州、黄鹤、康州、郴州,还有许多去过记不住的地方。那时候天下还算太平,城关不卡流民,我也结识了许多兄弟姊妹。再后来各地战乱,游荡的地方就更多了。”

    她低声哼笑,“命大福薄,兜兜转转又只剩我一个。”

    “人生如梦,天地久为客。”一白鹭从允听言头顶飞过,未能惊动他,“我原先也是金谷人,家道中落,客走他乡,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金谷,是什么样?”尹头灰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想象不出只存在口中的那座城的样子。

    “很繁华。很美。”声音温柔绵远,像是陷入了古远回忆。

    眼前硝烟散去,夕阳偏安一隅,空气流动着风和草的懒散。让允听言觉得,仿佛,那些细长如流水的生活还恍如隔日。

    他是怎么从灭门之灾中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在太子政变后活下来的?

    是父亲恳求文章表于世的遗嘱,是朝廷贬他四处采诗修文辞的工作,让他还不能死。他靠着未尽之业活着,命若琴弦,只能紧着不能松,心弦断了,人也要断了。

    兜兜转转竟然活至今。时间,磨钝了那些锐利记忆的边缘,曾经那些身形枯槁、心如死灰的记忆好像快要随风而去了。

    他像个叛徒,背叛了那些无休止的痛苦。

    允听言想了很多,风吹起发丝惊扰视线,使得眼前人缭乱不堪,恍惚在看故去的自己。

    远处劳作的妇人朝这边嚷嚷,哝哝私语说着、比划着。允听言听不懂,只看着身边人悻悻朝妇人一笑,蹲到水边捧水洗脸。

    “她说我们太脏了,吓到人了,让我们洗洗。”

    方塘里的水搅动,映着一张乌漆麻黑的耗子脸,尹头自己盯了好一会儿,喉头哽咽难言,扎进一掬水里洗掉过往。她揉搓着脸、脖颈前后、刺猬似的脑袋,粗暴地洗头换面。

    她卸下了一层苦涩的泥泞,从水里焕然一新地出来。允听言看着她,一时语说不出话。

    对方肤色白了好几度,五官轮廓尚未长开,含着些许稚气,却不减清隽。眉眼间英气逼人,一抬眼尽显坚韧,衬出一身的少年气息。

    明明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薄削的下巴微微扬起,挂着欲滴的水珠,与水里的镜像对视,又落寞地垂下眼眸,水珠从凄涩的下巴荡入涟漪。

    允听言恍惚迷离,觉得眼前的人莫名熟悉,一袭绿衣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回忆深处,低垂的下巴显山露水。

    简直荒唐。

    “你可有名字?”

    “我记事起身上就留着个木牌,收留我的老头说上面就是我的姓。”她把脖子里挂着的木牌拽给他看,“没人给我取字,闯荡久了,兄弟们都叫我尹头。”

    “我帮你取字可好?”

    “你?”一声轻笑从鼻腔哼出来。

    给人取字的要不就是父母,要不就是师长,哪有——

    “你……”尹头猛然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风温柔缠绵,把允听言吹得极为好看。

    他把玉佩拿出来作证,“我原是金谷允氏后人允听言,系任朝廷采诗官,游历各州,戴罪立功。身陷苏陵,干戈缭乱,侠士仗义相救,允某未能报恩,却又盘综错杂,害人命丧黄泉、害人流离失所,终归是允某对不住你。”

    允听言向她作揖。

    “你不必——”尹头止住他的动作。

    “允某此生只为采诗而活,尚不至于终日惶惶。倘若少侠愿意拜师跟随,允某赐名、教诗书、传武功,云游各地,护你周全。终有一日,幸回金谷,定带你归乡寻亲。”

    昏黄的风声中荡漾着白鹭声啸,芦苇万顷,俯仰吐穗。

    一场战乱刚停,人民的创伤并没有平复。一垛垛的苇吸收了一整天的阳光,在此黄昏被打下来,它们柔顺地在妇女手里翻滚。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血液的记忆。

    一双坚定的眼睛,经历了狂风暴雨巨浪后,在此停歇,温顺低垂。

    “愿大人赐名。”

    “诗引愁心去,鹭衘霁月来。从此往后,你便是尹诗鹭。如白鹭横飞,别却故悠,望极天涯。心似一弦,则万象为宾客。”

    “所以,从今往后,我叫,尹诗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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