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船儿颠簸摇晃,殷元娘不禁想起从前。

    她和霍守源,原本一个逃难路上与祖母相依为命的孤女,一个与家人失散险些饿死的流浪儿。

    因为祖母一点善心,分给他半个馒头,就被他黏上了,祖母心慈,不忍强硬的赶他走,便带着他一起南下。

    她们初到江陵的时候,官府还沿用着一些前朝的旧制。

    比如落户分田这事儿。

    女子单独立户,是前几年先帝在时,在太后娘娘谏言下才开始推行的。

    照二十年前的旧制,她和祖母两个,家里没男人,在官府眼里就不算一户,不能给她们登记户籍。

    霍守源六岁的男娃,能落户,但未到十六成丁,分不到田地。

    于是祖母一合计,便招了霍守源做殷元娘的赘婿。

    这样他们家有了男人,户籍便能落下,有了户籍,才能有资格分田地。

    她们一家,祖母算是成年女丁,能分得男丁一半的田亩。

    说来可笑,他们两家这样拼拼凑凑,才能得一个男丁落户的一半东西。

    也是这样有些荒诞的因由,她和霍守源六岁时就在户口上成了夫妻。

    但一直到殷元娘十八岁,殷家祖母孝期满后,二人才圆房,把这桩婚姻落到实处。

    圆房至今已有八载,二人育有二子一女三个孩子。

    殷元娘记得第一眼看到他们时那种为人母的喜悦,却也记得怀孕生产带来的苦痛。

    三次反复,后者早已压过前者,这一胎,她是真的生不出什么欢愉了。

    可这将来入了京,富贵固然不可估量,但要享这富贵,许多事情恐怕就不如从前自在。

    不管是霍家,还是她的皇后阿娘,在生子这件事上,心意恐怕都和她是合不到一处去的。

    唉。

    心里却装了事,怎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的时候,莫名就注意到了睡的正香的霍守源。

    看到他的轻松惬意,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微妙的妒忌。

    生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凭什么多半的辛苦都要她来承受。

    平日里这张叫她看着能多吃几碗饭的俊俏面孔,突然也变得有些可憎起来。

    翻身的时候,装作无意,她把胳膊高高抬起,再重重落下。

    “啪”的一声响,霍守源陡然坐起,双眼还有着朦胧的雾气,满脸的无辜。

    转头看了似乎闭着眼熟睡的殷元娘,有些不明所以。

    轻轻把妻子的手挪一挪,他就又躺下了,一派安详。

    ……

    也是闷糊涂了,和他计较能计较出个什么。

    许是幼时变故,霍守源在外人看来,婉转地说是心思纯粹,不婉转地说是有点傻。

    但和他夫妻多年,殷元娘知道他并不蠢笨。

    读书的时候,不管什么书册,他只要看过一遍,虽然不通其意,却能倒背如流。

    学武的时候,武师傅的招式只要在他面前耍过一遍,哪怕不懂其中变通关窍,他也能一步不错地使出来。

    丹青和数算他更是天赋异禀,学上不多时,便能叫请来的先生都自愧不如。

    这样的他显然不是个傻的。

    他只是有些怪异的别扭,不能好好的和旁人说话,偶尔情绪激动,更说不清楚,着急起来,便如幼童般尖叫哭喊。

    孩子这样人还能说句年幼不懂事,人高马大了还这样,在旁人眼里就是“傻子”了。

    不仅如此,平日里衣食住行各方面,他都要有固定的步骤,家里装饰摆设,都要有固定的方位数量。

    若有不同,他便犯了邪般浑身刺挠,非要弄成他熟悉的模样。

    连他们现在船上这个内舱,也是霍家的人精心仿照他们在江陵的卧房摆设的。

    现在相伴二十年,二人才算有些默契,有关于她的事情,霍守源有些事情能忍则忍一些。

    忍不了的时候,才会拉着她的衣袖,一双眼睛盯着她,用磕绊的言语指出哪里“不对”。

    幼时二人刚认识那会儿,他情况更糟,他们彼此间没有现在这样的耐心,动辄家里便会有霍守源的尖叫哭喊。

    甚至会有“热心”的邻人上门来劝祖母,到底是来给你孙女立门户的,哪怕是入赘的,也别做的过分了。

    后来乡亲四邻相处久了,大家都知道霍守源是个“傻的”了,同情的眼光又从霍守源身上转到了她身上。

    又有人劝祖母,左右只是来给你家传宗接代的,能生便罢了,若是个好的,哪里有这么轻易入赘的呢。

    祖母原本好好的,倒被人劝的三天两头的窝火。

    虽然想起霍守源有些可体谅的因由,可这并不能叫她心里的火气消减,反而少了些冲他发作的正当道理。

    殷元娘反而更郁闷。

    翻来覆去时,窗外突然红光闪闪,叫她一下坐起身来。

    趁夜行船,外有火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殷元娘连忙推醒霍守源,霍守源醒了一次本就还未入眠,很快便起身。

    指了指外面的火光,霍守源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却也听话,和她一起静悄悄的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出了二人居住的内舱。

    外面守着的是胡二嫂的女儿铃铛,见到二人,刚要出声,就被拦下。

    “去把你阿娘叫过来。”殷元娘小声吩咐,“悄悄的,不要闹出大动静。”

    胡二嫂头发还有些半松半散的便急匆匆过来了,来不及见礼,殷元娘便急急的说道:“怕是碰到劫船的了,快去把那东西找出来。”

    领了殷元娘的令,胡二嫂快步出去,不一会儿,船舱里就传来轻微却密集的动静。

    霍侯府和宫里的人住的地方离殷元娘他们一家的位置不算远,听到动静,自然也聚拢过来。

    为首的还是那位常女官,哪怕是这种时候,见面她也是先对殷元娘行礼才开口:“贵主,您这是要做什么?”

    殷元娘脚步不停,“外头有人生事,你们带着孩子们躲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常女官面色一泠,拦在前面,”贵主,这样的事情交给陈都尉便可,您身份贵重,岂可以身犯险!”

    后面霍家的仆妇也跟着应和,“大郎妇,外面的事情交给陈都尉他们就好,您可是有身子的人,可不能和他们冲在前头。”

    “大郎君,您劝劝大郎妇吧。”

    “是啊是啊,这都入郑县了,便有匪徒,恐也不成气候,有陈都尉领的兵将,再加上我们霍家的护卫,对付他们,尽够了。”

    霍家这些护卫,名字是这么叫,实际上却都是霍家养的部曲,乱世里也是闲时农耕,乱起来提兵便上的。

    尽管如此,殷元娘却没有那么放心,问常女官道:“我记得您说过陈都尉是南军出身?”

    “是,陈都尉入仕便在圣人亲领的千牛卫麾下,向来只做护卫内宫的差事,这次陛下派他护卫您进京,可是莫大的恩荣。”

    “那这就是他头一回出京办差了。”

    陈都尉是个面嫩的白净男子,年纪看着比他们夫妻还小几岁。

    这个年纪,想来没入仕几年,又常在宫内禁城当差,有多少外头的磨练真不好说。

    这又是他陈都尉头一回办京外的差事。

    殷元娘可不想拿自己通家的性命来磨练别人。

    避开常女官,夫妻俩走出内舱,胡二嫂和一个男仆抬着一个箱子正往这边来。

    快步走过去,殷元娘接过箱子,掼在地上,打开里面全是一个个铁球,球上有一小凸起连着一根细绳。

    这些东西殷元娘起了个名字叫雷震子,是她保命的宝贝。

    说来做这些东西其实还是霍守源起的头。

    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总要放些烟火,他不知看了本记载了烟火奇趣的闲书,就犯了孽,非要自己做书上五花八门的烟火。

    固执地把家里买的烟火都拆了自己玩起来,一把子毁了半个院子,家里请的先生胡子都被烧了半截。

    这个先生第二日便请辞走了,殷元娘还赔了好大一笔钱抄。

    他到不是没做出东西,只是做的东西没有书上说的那样好看,反而有些其它用处。

    殷元娘并不全然只看到了坏处,她祖母唐娘子也是个爱钻研闲杂奇技的人。

    若非祖母钻研这些,他们家也没如今的家资。

    她跟着祖母长大,耳濡目染,也好这些。

    后面她甚至开始和霍守源一起鼓捣,只是地点换到了城外的庄子里。

    借着节日的名头积攒烟火,故意弄坏家里厨房的家伙积攒铁皮,还时不时去药铺买些东西,几年试验改良,才有了如今这雷震子。

    不管前朝本朝,私制铁器都是大罪,殷元娘从前不敢透露一丝,这些东西一向只有胡二嫂这样的心腹才知道。

    如今性命攸关,这东西便不能再藏下去。

    “这是何物?”霍家的仆妇和宫中女官都不曾见过这样怪异的物什。

    “回头再与你们说,先退了这些贼人要紧。”殷元娘搪塞两句又对胡二嫂吩咐。

    “都分下去,准备好火折子,贼船靠过来就点了引线掷去他们船上。”

    说着话,自己和霍守源也拿了两个,一同往甲板上去。

    霍家的仆妇准备跟上,被常女官拦下,“你我去了只是拖累,莫要犯浑。”

    “司言您保重自己便是,婢子哪怕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是要护着大郎君的。”

    金妈妈此时却压下对常女官的敬重,硬是跟了过去,有她领头,霍家的人便也咬咬牙,也跟在后头。

    常女官见拦不住,只摇摇头,便对其他宫里来的女官侍从吩咐,“护好小郎君小女郎,若有所闪失,娘娘怪罪下来,你们便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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