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孑然一身的傅蔻蔻风尘仆仆回到安城。

    李吉山坐在矮脚凳子上编着竹背篓,粗糙苍老的手十分灵活。

    傅蔻蔻看了半晌,开口:“阿公,这个背篓,编小一点,我用。”

    “你能待多久啊。”李吉山继而一顿,像是懂了什么,“也罢,再有两个月过年,你哪里也不要去,咱么爷孙俩好好聚个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傅蔻蔻十分没底气地“嗯”了一声。

    她的阿公已经看出自己诸事不顺,是回来躺平的。

    “明一早陪我上山挖冬笋,往青莲馆送些。”李吉山目测对方肩膀宽度,调整背篓底部的竹片宽度,又补充一句,“你好久没去看看了。”

    青莲道馆位于神秀峰半山腰,因位置偏僻,国家又提倡反对封建迷信,香火并不旺,只在重大节日,群众才会蜂拥上山祈福。

    傅蔻蔻小时候经常去道馆里玩,拿吃剩的馒头喂莲花池里的鱼,此举经常便宜了躲在暗处的狸猫,后者一个俯冲,爪牙并用,拉鱼就跑。

    狸猫性子冷,一副舍我其谁的凶相。

    唯独对傅蔻蔻,糙汉流氓秒变温柔淑女,一边骚挠着尾巴,一边嗲爹地叫。

    后来,她学业繁重,又疲于勤工俭学,再也没有时间踏足道馆。

    听闻掌教梅真人去世,同一天,狸猫也死了。

    傅蔻蔻没有来得叹息一声,“道馆里还有什么人?”

    李吉山停顿手里的活,“前些年,山门口被人丢了弃婴,梅真人办好收养手续,奈何小姑娘念不进书,在校无恶不作,连被多家学校劝退,只能养在道馆,由齐峥看管。又送进个男孩,如今长大成人,性子冷,人不错,模样极其标致。”

    这些话傅蔻蔻没往心里去,她想着要去祭奠梅真人,顺便带一碟小鱼干。

    入夜,沙沙的竹风从门窗缝隙叠送进屋。

    傅蔻蔻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手机也只剩一格信号,网页都打不开。

    苦闷、烦躁、忧郁,各种戒断反应涌了上来。

    好在到了月中,月华千里,沃野亮如白昼。

    傅蔻蔻裹上羽绒服和围巾,打算乘月色散散心。

    林间之气清冷入骨,山泉潺潺。

    石阶上铺满厚厚白霜,一个脚印下去,化作津津的污水。

    走上一刻钟,傅蔻蔻记得有座凉亭,檐上还是梅真人题的字。

    她走过去,差点被吓一跳。

    石椅子上躺了个人,一身深蓝色绵道袍,乌发以木簪束起,垂下的缕缕便随风而动,凌而不乱。

    小道士仰脸对月,双眸像冰一样冷,眉梢侧拢着一席寒流雾霭,睨眼看傅蔻蔻的时候,后者不自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泛黄竹叶随风肆意零落,弄得他满身都是,对方也不掸,自顾握着酒葫芦喝酒。

    傅蔻蔻想到齐峥,又果断否认。

    齐峥五大三粗,远没有这般匀称修长,神貌洒脱。

    男人稍稍将脸转回,继而起身离开,一字未吐。

    回到住所,傅寇寇坐在床边,掐了自己几下,确认过疼痛,排除掉做梦。

    恐是月色、竹海、银霜糅杂成一种意境。

    刚刚那一幕,幽深、静谧、仙气,不似人间。

    傅寇寇摇头自嘲,是自己生活节奏太快,活如牛马,见到惬意放松近乎倦怠恣意的人,才会那般吃惊。

    月已西斜,疲倦的人枕着迷蒙的月光,缓缓沉睡。

    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傅寇寇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想着今早要去陪阿公挖笋,再看外面的天色,啧了一声。

    找到阿公时,冬笋已堆满背篓,她拿自己的小背篓分装,不顾劝阻,装了一半。

    因是黄道吉日,山路上全是前往青莲道馆祈福的香客,爷孙俩背东西的场景吸引不少人男人追看。

    付蔻蔻生的白嫩,脸蛋因内热绯红若桃,嘴唇更是鲜艳欲滴,她本是美艳型,如此一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模样,有种开至荼蘼,欲色至顶的美感。

    山路难走,爷孙俩开起玩笑。

    “迟点和小准分手麻,瞧我这满山坡的冬笋。”

    “没事,您要几个,我现谈。”

    “二十吧。”

    “你孙女的嘴,要被人嘬肿。”

    “非得亲嘴吗?拉手不行?”

    “拉手是往机器里加水,亲嘴才是加柴油。”

    “那就找个以一敌十的小伙。”

    “您以为是7、80年代啊,这样的人,得这灯笼都难找。”

    李吉山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道馆,“不一定。”

    到达道馆,傅蔻蔻彻底没了力气,卸下背篓,一屁股坐下来,不要命似的急喘。

    李吉山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背篓,从偏门进,直奔道馆后厨。

    傅蔻蔻足足休息十五分钟,才有力气缓缓走动。

    一阔别十多年,道馆依旧保持着记忆里的模样。

    不过坍圮的墙皮、枯朽的大树、再也不见的狸猫,提醒她时光的凶残无情。

    香客排队的尽头端坐着问卦测吉凶的男子,那人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精神还是从前般神采奕奕。

    这么多年,齐峥竟无多少变化。

    傅寇寇有意逗弄对方,站在人群里,安静排队。

    等快排到时,她才发现齐峥身边坐着个小道士。

    不是别人,正是昨夜不懂礼貌、一言不发、偷偷喝酒的冰块脸。

    小道士自然也看到了傅蔻蔻,对方脱了棉衣,黑色v领口毛衣裹束着大半段窈窕身躯,漏着一段细腻洁白,脖子上一缕湿发,蜿蜒而下,伸进不可言说的部位。

    他掉过脸,不再去看。

    齐峥抬头淡看一眼,“问卦还是测吉凶?”

    傅蔻蔻有意逗弄,“帮我看生辰八字,这辈子能不能暴富;若是暴富不了,能不能傍大款;若是不能傍大款,买彩票中大奖或是被富豪亲生爹妈认回的概率有多大。”

    齐峥瘪了瘪嘴,欲言又止,看到一张百元大钞入功德箱,他端正身姿,认认真真测算 。

    没一会,齐峥双眸一亮,“你命盘福禄寿三星高照,除却几处烂桃花,后有波折,算是苦尽甘来。”

    傅蔻蔻笑嘻嘻道:“算得准吗?大冬瓜。”

    齐峥愣住,大冬瓜这个外号,似乎多年前一个晴朗午后穿云破风而来。

    不轻不重,却着实让他喜上眉梢。

    “横看竖看皆是故人之姿,原来就是故人。”齐峥嚯地一下站起身,笑意盈盈,“蔻蔻,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

    “十安,你替师兄接待香客。”说罢,齐峥下了位置,目光盯着人,“蔻蔻,你是提前回家过年吗?”

    “工作累了,想歇一会。”

    “对,调理身体最重要,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陆十安的目光在齐峥脸上淡淡一扫,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无波无澜。

    此刻有香客问:“小道长,我命格如何?”

    陆十安回过神,简单测算,语气平静得像白开水:“打工的,别想太多。”

    香客瞬时变了脸。

    齐峥见状,连忙断了与傅蔻蔻的热聊,插嘴道:“师弟的意思是,您大财没有,小财滚滚,若一心上善,功德丰盈,可有偏财。”

    满脸愤怒的男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道长,我有当官的命吗?”

    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一掐,陆十安睨了眼,寡淡道:“只有一个,新郎官。”

    “道长,我以后的工作是什么?”

    陆十安抬头看人,言简意赅,“保---”

    齐峥一把捂住陆十安嘴巴,将滚到牙齿处的“安”字,生生堵回去了,他笑对香客,“您能力是有的,以后可以镇守一方平安。”

    话落,百元大钞,顺利入了功德箱。

    等香客彻底没影,陆十安才将将喘上气。

    齐峥不能再让陆十安代替自己坐镇,按对方话术下去,青莲道馆的香怕是一根都没了。

    “蔻蔻,你去后院坐坐,等我这边忙完再找你叙旧。”齐峥不放心又多嘴一句,“中午留在道馆里吃午饭,别走。”

    “好,你先忙。”

    傅蔻蔻自然是答应的,她爬上山力气都花光了,岂有空着肚子下山的道理。

    厨房已飘出饭菜香味,自己阿公正忙着洗菜,她主动上前帮忙炒菜。

    十二点半,道馆里没了香客,齐峥面带笑容,大步进了后院。

    陆十安背着双手、抿着唇,默默跟着。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青莲道馆不是全真派,可吃肉饮酒,甚至娶妻生子,自从梅真人去世,教规更是宽松,大多时候全凭自己的良心和底线。

    齐峥不停给傅蔻蔻夹菜,“还记得你小时候常来馆里,踮着脚眼巴巴往锅里瞧,师父知道你个子矮、肚子里缺油水,每回熬猪油,都会让我下山去喊你。你一边往嘴里塞猪油渣子,一边用猪油拌米饭,吃得那叫一个满嘴流油。”

    傅蔻蔻笑了,“后来我有自己熬过猪油,可惜猪油渣远远没有道馆里的好吃。”

    “你从前吃的是美味,后面吃的是情怀,东西变了,自然不是本味。”齐峥毫不客气将陆十安筷子下的鸡腿截胡,递到傅蔻蔻碗里,笑说:“明天你上山,我给你熬猪油渣子吃。”

    付蔻蔻啃了口鸡腿,点头,“好啊,得用柴锅,还需土猪头。”

    “好办。”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没有在意其他两位。

    筷子尖离鸡腿一厘米的时候被人夺走,陆十安的心情顿时阴转雷雨,他淡声道:“今天这菜谁炒的,这么难吃,要人命吗?”

    傅蔻蔻一脸尴尬,放下筷子:“抱歉,是我技术不到家。”

    “哪里不好吃,你就是嘴挑。”齐峥端起盘子,将蔫了吧唧的菜搂进自己碗里,转脸道:“蔻蔻,做菜最重要的不是好吃,而是熟,你已经完全合格。”

    陆十安摆下筷子,直接离席。

    这一举动让傅蔻蔻气恼,她好心好意帮忙,还亲自送笋上山,这个叫陆十安的臭道士居然甩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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