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三年，恰逢隆冬。
往年洛阳的冬日呼啦啦刮起朔风，落了几场小雨，就算完事。
可今年不同，洛阳簌簌下起鹅毛大雪，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荒凉。
倘若这场雪放在几年前，指不定要被不知哪来的野道士说天生异象，引得各地枭雄聚在洛阳打上几场。
洛阳的百姓也不关心这些，反正不管来的是王还是侯，是盗或是匪，最后都要刮洛阳几层皮。
其中有个过分的，打输了仗恼羞成怒，竟在逃走前把万宁寺都烧了。
这万宁寺曾有座七层高的浮屠塔，香火鼎盛的时候，庙里的和尚多得数不过来。
每年佛诞日，庙里的和尚便会在浮屠塔摆上蜡烛，燃烧通明。
夜里就算站在洛阳城内远远眺望，浮屠塔高耸壮观，佛光普照三千界，犹如西天极乐。
此等盛景引得洛阳游人如织，客房供不应求。
可惜世道乱了后，皇帝弃了穷奢极欲的紫微宫和这繁华的洛阳，打着二度迁都的旗号，带着王公大臣跑去江宁避祸。
万宁寺的大和尚们眼瞧不对，也收拾包袱如鸟兽四散。
外边的匪徒都是穷凶极恶之辈，竟连出家人都不放过，杀了人拆了包袱，破旧不堪的袈裟里抖落了满地金灿灿白花花的身外之物。
洛阳的百姓听闻都惊骇极了，一时之间想外逃的门户少了大半。
又过几年，陇西韩氏占据了北方，在西京称帝，建国为辰，年号天和。
五湖四海的和尚见着时局重归安稳，四方奔走筹了善款，想在此处重建荣光，未及又遭新朝的圣人屠了干净。
此后无人再敢提及重修万宁寺的事。
两年前，远在江宁的苏语卿还蹲在乞丐窝里，问讲故事的老乞丐，“他们为什么要重建万宁寺？”
老乞丐两眼一翻，“我佛慈悲，你懂不懂？做和尚的都要普度众生的。”
苏语卿摸摸饿扁扁的肚子，眼睛一亮，“那他们会在塔上发蒸食么？”
老乞丐没好气轰她走，“冥顽不灵，没有慧根，就知道吃吃吃。”
时过境迁，苏语卿也没成想自己会有一天躲进万宁寺里。
荒废许久的大殿尚能遮挡，地上满是碎落的泥塑，顺着纹路隐隐可见当年也曾描银贴金。
她抱着阿娘的深衣缩在落满尘土的角落，眼儿警惕看着庙殿环坐的几个壮汉。
除了东边独坐的男子身披玄色毳衣，其余人皆着玄甲，脚边放着弓箭，绑着白布的直刀插入泥地里。
苏语卿曾在江宁见过这身装束，他们是辰国的甲兵。
自古以来，以匪填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若是撞上品行不堪的士兵，他们只会比打家劫舍的匪贼更加凶恶暴虐。
当初城里的人都盼望着辰军一举南下杀了前朝的狗皇帝，好让他们过上安生的日子。
可辰军到了城下围而不攻，导致城里粟米飞涨，大半数人活活饿死。
好在城里的老旧勋贵也熬不住了，他们丢弃糟蹋得千疮百孔的江宁，逃窜去了徐州。
她和阿娘侥幸活了下来，阿娘思虑再三带着她一路北上寻找她的亲生阿爷。
可是阿娘已被明帝一纸琼花令困于权贵府邸数年，每日如灯油熬着早已掏空了身子，哪里受得住千里奔波。
她几番不肯，却抵不过阿娘心意已决。
现在阿爷没寻到，娘也没了。
这些人前脚在河对岸看着她埋了阿娘，后脚跟着她进了万宁寺，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不过一会儿功夫，几名壮汉其中有人讲起了洛阳旧事，其他人纷纷夸赞。
“可以啊，老于，有这能耐让主上封你做个学士，别成天跟咱们一起搏命过活了。”
“瞧你说的，不就东都一点旧事，下次到了别处，你求着我讲，我都不讲了。”
谈笑间几人又顺手生起了火。
“喂，小乞丐，你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烤烤火，你饿不饿，吃点？”讲古的军士装作不经意看见她问道。
苏语卿不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但是辰军入江宁城后，阿娘遭受的屈辱历历在目，那日溅在脸上的血犹温，她撇开脸。
“诶，老子好心，你甩什么脸子？”他勃然大怒正要站起。
“老于。”坐老于身旁的汉子拍了他一下，眼神充满警示地摇了摇头。
随后，破败的庙里没人再说话，老于不服气地把馕饼放在火上烤，风雪呼啸和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愈发大了。
见几人没有别的动作，苏语卿稍稍松了心神，满屋的饼香促使她不争气咽了咽口水。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一顿了，麻木已久的肠肚此刻活泛了起来。
苏语卿拿着深衣捂在饥鸣的肚子上，却听见老于鼻间发出得意地冷哼。
一张破饼，她才不稀罕。
苏语卿倔强抿着嘴，偷瞄着几道松弛闲散的身影，心中疑惑，除了开口的粗鲁大汉，其他的人都对她视若无睹。他们不是冲着她而来，真是恰巧顺路？
苏语卿挪开眼望向庙外，此时天色已暗，积雪压弯了松树顶尖，随着“嘭”得一声，厚重的雪坠落在地。
她心里生出几分忐忑，城外能躲避风雪的地方少之又少，如果离开这里，她会不会冻死在外边？
想到此处，苏语卿抱着深衣的手又紧了几分，眉宇添上几分坚毅，不，她不会死的。
阿娘说过，她才十二岁，又在这世间苦了这么久，日后定有很多好事在等着她。
苏语卿踌躇再三，垂着头脚掂着地，贴着墙往外走。
庙宇不算大，她已经走了小半，她用余光瞄了一眼，果不其然，他们看都没看她。
正当她松了口气，一道寒光凛冽掠过，直刀插入泥墙，是披着毳衣的男子，他头也没抬，阻了苏语卿的去路。
苏语卿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脖颈与背脊促然绷紧。
“去哪里？我允了吗？”男子嗓音嘶哑，语气算不上温和。
苏语卿瞧着锐利的锋刃，显然是见过血的，她不由浑身打着颤。
“别……别杀我。我不走了。”
苏语卿不敢再动。
“怎么？见到熟人，招呼也不打？”
熟人？她认识他？
苏语卿茫然愣住，连害怕都忘了，转身上下打量着男子。
苏语卿自幼生于江宁，长于江宁。
她认识的人都死了。
大舅云关山一心为民，是个好官。却在任上被不分青红皂白暴民活活打死。
迁都而来的勋贵瓜分云家的田产后，屠了整个云家。
辰军围城之际，总是嫌弃她的老乞丐把最后一块蒸食让给了她，说出去遛个弯却再也没回。
就连她阿娘，也在前个时辰熬到了油尽灯枯。
如今在这洛阳城外的破庙里，有人居然说认识她？
苏语卿思来想去，想起一人来，是了，她还有一个失踪多年的小舅云关月。
苏语卿迫不及待拐到那人前方，顾不得礼数，扒开遮挡半张脸的须髯。
他可是那个把她举过头看灯会的小舅？
可惜天不遂人愿，男子深目高鼻，满眼猩红，英挺的面容透着几分青黑。
他不是小舅，却是苏语卿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当今圣上的第三子，辰国悍勇无双的刀锋，晋王韩祁。
她曾听老乞丐说起过，韩家原本奉命驻守雁门关，后来连年灾荒四处起义，韩家也起了心思。他们联结突厥，乘群雄争夺东都洛阳之机，直取关中西京。
关中三面环山，平原辽阔，易守难攻。
圣人韩致远原想紧闭门户，做个快活的关中王。
怎料生了个英勇善战的好儿郎，韩祁领兵先后平定河东河北，转而南下攻破江宁，斩了前朝皇帝的头颅，是世间当之无愧的战神。
阿娘被辰军欺辱时，也是他递了把刀给她，“哭什么哭，他们欺负你娘，你就杀了他们。”
而今她满身风尘前路未卜，在举目无亲的异乡之中，面前相识的韩祁看着尤为亲切。
她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想起昔时今日，不觉鼻尖一酸泪盈满眶。
当初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怎么落得这幅模样？苏语卿激动地紧抓起他的衣袖。
“哭什么哭，我又没欺负你。”
韩祁下意识看了眼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带着泥腥又红又肿。
韩祁不提还好，一提就牵出苏语卿满腹的委屈凄苦，她拉扯着韩祁，大颗大颗的泪滚滚而落。
“韩祁，我阿娘死了，你赔我娘……”
苏语卿这番话语落在韩祁耳中显得有些无赖，韩祁眼眸瞬间冷了下来，正想摆脱她的手，却想起他离开江宁前夕，苏语卿曾求他带上她们娘俩。
他后来怎么做的？韩祁忘得差不多了，可苏语卿还记得，她哭哭啼啼胡搅蛮缠道，“我不要你给的破馕饼，我要阿娘……你明明是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怎么就不能带我们一程呢……”
韩祁闻言神色麻木，浑身散发着颓丧的气息。
可惜苏语卿嘴里无所不能的大将军，到了如今，手里依旧有且仅有一块破馕饼。
待苏语卿说得喉咙发干，大珠小珠打湿衣襟，韩祁斯条慢理递了给她，“饿不饿？”
又是馕饼。
她盯着馕饼看了一会儿，怎奈肚里空空，实在受不住了。抹了一把泪，毫不客气地接过。
老于见状乐得笑出声，苏语卿刚平下去的愤慨又涌上头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韩祁也抬眼冰凉，老于脸上那抹笑意立马僵住。
高虎脸上挂着温笑挥挥手，“走，咱们赏雪去。”
她望着老于外出的身影，大口地撕咬着，消瘦凹陷的小脸被撑得鼓鼓囊囊。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往身体里注入活下去的勇气。
随后韩祁递了水囊给她，平静下来的苏语卿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心里多了几分敬怕。
苏语卿偷眼瞧着他的神色，“多谢。”
“要是没记错，你应当往陈郡去，怎么走到了洛阳？”
苏语卿饮了水咽下干巴巴的馕饼，拍了拍堵得慌的胸口，“我与阿娘已经去过陈郡，我阿爷早已另娶高门新妇，擢升至西京做官。纵然阿娘说破了嘴，苏氏族人也不肯承认阿爷当年入赘云家的亲事，自然是容不下我的。可我娘不肯放弃，她想去西京直接找阿爷。”
“叫什么？”韩祁问。
苏语卿迷茫看着他，不知他问的是谁？
“你叫卿卿？”
“我姓云，单名一个卿字。家中长辈唤我卿卿，外人常称我云女郎。”
介绍起自家门户，苏语卿不禁擦擦脸挺直身子，语气郑重了不少，端着一副不辱家门的姿态，瞧上去竟有几分傲骨。
韩祁提醒道，“你既要入苏家，自该姓苏才是。如何还能姓云？”
苏语卿闻言面露沮丧，连腰都弯得矮了几分，“阿娘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她给我取了‘语卿’二字，出自南方小调：浮生二三事，何日语卿说。”
“苏语卿？名字听着有些娇气，不像你。”韩祁闻言瞅了她几眼，语气略微古怪。
不用照镜子，苏语卿也知道自己时下是什么鬼模样。
她天性也是爱漂亮的，可那又怎样，苏语卿神情沉闷踢踏着鞋，都沦落到这番田地，能活着已然不错。
他又道：“陈郡苏氏在西京为官仅有两人。算着年纪也不该是苏峤那老家伙，他常年随我征战，走了我的路子举荐了自家子侄。苏颂与你娘年纪相仿，妻室乃范阳卢氏出身。我记得当时瞧过一眼，身量高长面容隽秀。如今细辨，你确实有几分像他……”
苏语卿猛然抬头打断他，“你与我说这些，是想为我撑腰么？”
她面上浮现不甚在意的神情，极力掩盖着自己心底的怅然无助。
苏语卿记得韩祁对她并无恻隐之心，江宁那夜火光冲天，她跪在韩祁面前听得真切：“求人不如求己，少掉几滴不值钱的眼泪。”
今个到底是怎么了，堂堂晋王冒着大雪看了半日孤女葬娘，纡尊降贵跟着她躲进破庙里，又絮絮叨叨说起闲话。
随后，韩祁垂音道，“若我说是呢？”
她猝然一震。
韩祁的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漆黑浓郁，苏语卿一时之间辨认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你说真的？”
“我向来一诺千金。”
她面上愣怔怔的，心里却是跳得极快。
这里离西京算不得太远，可风雪尤大草木皆枯，她已经好几日寻不到吃的。
再加上她出生时阿爷便已离开江宁，纵然阿爷还记挂着她，他另娶的娘子是否会愿意？
眼下韩祁说要为她撑腰，之前的忧虑都迎刃而解。
这天降的好事把她砸得晕晕乎乎的，甚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问韩祁一句为什么。
往年洛阳的冬日呼啦啦刮起朔风，落了几场小雨，就算完事。
可今年不同，洛阳簌簌下起鹅毛大雪，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荒凉。
倘若这场雪放在几年前，指不定要被不知哪来的野道士说天生异象，引得各地枭雄聚在洛阳打上几场。
洛阳的百姓也不关心这些，反正不管来的是王还是侯，是盗或是匪，最后都要刮洛阳几层皮。
其中有个过分的，打输了仗恼羞成怒，竟在逃走前把万宁寺都烧了。
这万宁寺曾有座七层高的浮屠塔，香火鼎盛的时候，庙里的和尚多得数不过来。
每年佛诞日，庙里的和尚便会在浮屠塔摆上蜡烛，燃烧通明。
夜里就算站在洛阳城内远远眺望，浮屠塔高耸壮观，佛光普照三千界，犹如西天极乐。
此等盛景引得洛阳游人如织，客房供不应求。
可惜世道乱了后，皇帝弃了穷奢极欲的紫微宫和这繁华的洛阳，打着二度迁都的旗号，带着王公大臣跑去江宁避祸。
万宁寺的大和尚们眼瞧不对，也收拾包袱如鸟兽四散。
外边的匪徒都是穷凶极恶之辈，竟连出家人都不放过，杀了人拆了包袱，破旧不堪的袈裟里抖落了满地金灿灿白花花的身外之物。
洛阳的百姓听闻都惊骇极了，一时之间想外逃的门户少了大半。
又过几年，陇西韩氏占据了北方，在西京称帝，建国为辰，年号天和。
五湖四海的和尚见着时局重归安稳，四方奔走筹了善款，想在此处重建荣光，未及又遭新朝的圣人屠了干净。
此后无人再敢提及重修万宁寺的事。
两年前，远在江宁的苏语卿还蹲在乞丐窝里，问讲故事的老乞丐，“他们为什么要重建万宁寺？”
老乞丐两眼一翻，“我佛慈悲，你懂不懂？做和尚的都要普度众生的。”
苏语卿摸摸饿扁扁的肚子，眼睛一亮，“那他们会在塔上发蒸食么？”
老乞丐没好气轰她走，“冥顽不灵，没有慧根，就知道吃吃吃。”
时过境迁，苏语卿也没成想自己会有一天躲进万宁寺里。
荒废许久的大殿尚能遮挡，地上满是碎落的泥塑，顺着纹路隐隐可见当年也曾描银贴金。
她抱着阿娘的深衣缩在落满尘土的角落，眼儿警惕看着庙殿环坐的几个壮汉。
除了东边独坐的男子身披玄色毳衣，其余人皆着玄甲，脚边放着弓箭，绑着白布的直刀插入泥地里。
苏语卿曾在江宁见过这身装束，他们是辰国的甲兵。
自古以来，以匪填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若是撞上品行不堪的士兵，他们只会比打家劫舍的匪贼更加凶恶暴虐。
当初城里的人都盼望着辰军一举南下杀了前朝的狗皇帝，好让他们过上安生的日子。
可辰军到了城下围而不攻，导致城里粟米飞涨，大半数人活活饿死。
好在城里的老旧勋贵也熬不住了，他们丢弃糟蹋得千疮百孔的江宁，逃窜去了徐州。
她和阿娘侥幸活了下来，阿娘思虑再三带着她一路北上寻找她的亲生阿爷。
可是阿娘已被明帝一纸琼花令困于权贵府邸数年，每日如灯油熬着早已掏空了身子，哪里受得住千里奔波。
她几番不肯，却抵不过阿娘心意已决。
现在阿爷没寻到，娘也没了。
这些人前脚在河对岸看着她埋了阿娘，后脚跟着她进了万宁寺，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不过一会儿功夫，几名壮汉其中有人讲起了洛阳旧事，其他人纷纷夸赞。
“可以啊，老于，有这能耐让主上封你做个学士，别成天跟咱们一起搏命过活了。”
“瞧你说的，不就东都一点旧事，下次到了别处，你求着我讲，我都不讲了。”
谈笑间几人又顺手生起了火。
“喂，小乞丐，你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烤烤火，你饿不饿，吃点？”讲古的军士装作不经意看见她问道。
苏语卿不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但是辰军入江宁城后，阿娘遭受的屈辱历历在目，那日溅在脸上的血犹温，她撇开脸。
“诶，老子好心，你甩什么脸子？”他勃然大怒正要站起。
“老于。”坐老于身旁的汉子拍了他一下，眼神充满警示地摇了摇头。
随后，破败的庙里没人再说话，老于不服气地把馕饼放在火上烤，风雪呼啸和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愈发大了。
见几人没有别的动作，苏语卿稍稍松了心神，满屋的饼香促使她不争气咽了咽口水。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一顿了，麻木已久的肠肚此刻活泛了起来。
苏语卿拿着深衣捂在饥鸣的肚子上，却听见老于鼻间发出得意地冷哼。
一张破饼，她才不稀罕。
苏语卿倔强抿着嘴，偷瞄着几道松弛闲散的身影，心中疑惑，除了开口的粗鲁大汉，其他的人都对她视若无睹。他们不是冲着她而来，真是恰巧顺路？
苏语卿挪开眼望向庙外，此时天色已暗，积雪压弯了松树顶尖，随着“嘭”得一声，厚重的雪坠落在地。
她心里生出几分忐忑，城外能躲避风雪的地方少之又少，如果离开这里，她会不会冻死在外边？
想到此处，苏语卿抱着深衣的手又紧了几分，眉宇添上几分坚毅，不，她不会死的。
阿娘说过，她才十二岁，又在这世间苦了这么久，日后定有很多好事在等着她。
苏语卿踌躇再三，垂着头脚掂着地，贴着墙往外走。
庙宇不算大，她已经走了小半，她用余光瞄了一眼，果不其然，他们看都没看她。
正当她松了口气，一道寒光凛冽掠过，直刀插入泥墙，是披着毳衣的男子，他头也没抬，阻了苏语卿的去路。
苏语卿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脖颈与背脊促然绷紧。
“去哪里？我允了吗？”男子嗓音嘶哑，语气算不上温和。
苏语卿瞧着锐利的锋刃，显然是见过血的，她不由浑身打着颤。
“别……别杀我。我不走了。”
苏语卿不敢再动。
“怎么？见到熟人，招呼也不打？”
熟人？她认识他？
苏语卿茫然愣住，连害怕都忘了，转身上下打量着男子。
苏语卿自幼生于江宁，长于江宁。
她认识的人都死了。
大舅云关山一心为民，是个好官。却在任上被不分青红皂白暴民活活打死。
迁都而来的勋贵瓜分云家的田产后，屠了整个云家。
辰军围城之际，总是嫌弃她的老乞丐把最后一块蒸食让给了她，说出去遛个弯却再也没回。
就连她阿娘，也在前个时辰熬到了油尽灯枯。
如今在这洛阳城外的破庙里，有人居然说认识她？
苏语卿思来想去，想起一人来，是了，她还有一个失踪多年的小舅云关月。
苏语卿迫不及待拐到那人前方，顾不得礼数，扒开遮挡半张脸的须髯。
他可是那个把她举过头看灯会的小舅？
可惜天不遂人愿，男子深目高鼻，满眼猩红，英挺的面容透着几分青黑。
他不是小舅，却是苏语卿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当今圣上的第三子，辰国悍勇无双的刀锋，晋王韩祁。
她曾听老乞丐说起过，韩家原本奉命驻守雁门关，后来连年灾荒四处起义，韩家也起了心思。他们联结突厥，乘群雄争夺东都洛阳之机，直取关中西京。
关中三面环山，平原辽阔，易守难攻。
圣人韩致远原想紧闭门户，做个快活的关中王。
怎料生了个英勇善战的好儿郎，韩祁领兵先后平定河东河北，转而南下攻破江宁，斩了前朝皇帝的头颅，是世间当之无愧的战神。
阿娘被辰军欺辱时，也是他递了把刀给她，“哭什么哭，他们欺负你娘，你就杀了他们。”
而今她满身风尘前路未卜，在举目无亲的异乡之中，面前相识的韩祁看着尤为亲切。
她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想起昔时今日，不觉鼻尖一酸泪盈满眶。
当初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怎么落得这幅模样？苏语卿激动地紧抓起他的衣袖。
“哭什么哭，我又没欺负你。”
韩祁下意识看了眼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带着泥腥又红又肿。
韩祁不提还好，一提就牵出苏语卿满腹的委屈凄苦，她拉扯着韩祁，大颗大颗的泪滚滚而落。
“韩祁，我阿娘死了，你赔我娘……”
苏语卿这番话语落在韩祁耳中显得有些无赖，韩祁眼眸瞬间冷了下来，正想摆脱她的手，却想起他离开江宁前夕，苏语卿曾求他带上她们娘俩。
他后来怎么做的？韩祁忘得差不多了，可苏语卿还记得，她哭哭啼啼胡搅蛮缠道，“我不要你给的破馕饼，我要阿娘……你明明是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怎么就不能带我们一程呢……”
韩祁闻言神色麻木，浑身散发着颓丧的气息。
可惜苏语卿嘴里无所不能的大将军，到了如今，手里依旧有且仅有一块破馕饼。
待苏语卿说得喉咙发干，大珠小珠打湿衣襟，韩祁斯条慢理递了给她，“饿不饿？”
又是馕饼。
她盯着馕饼看了一会儿，怎奈肚里空空，实在受不住了。抹了一把泪，毫不客气地接过。
老于见状乐得笑出声，苏语卿刚平下去的愤慨又涌上头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韩祁也抬眼冰凉，老于脸上那抹笑意立马僵住。
高虎脸上挂着温笑挥挥手，“走，咱们赏雪去。”
她望着老于外出的身影，大口地撕咬着，消瘦凹陷的小脸被撑得鼓鼓囊囊。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往身体里注入活下去的勇气。
随后韩祁递了水囊给她，平静下来的苏语卿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心里多了几分敬怕。
苏语卿偷眼瞧着他的神色，“多谢。”
“要是没记错，你应当往陈郡去，怎么走到了洛阳？”
苏语卿饮了水咽下干巴巴的馕饼，拍了拍堵得慌的胸口，“我与阿娘已经去过陈郡，我阿爷早已另娶高门新妇，擢升至西京做官。纵然阿娘说破了嘴，苏氏族人也不肯承认阿爷当年入赘云家的亲事，自然是容不下我的。可我娘不肯放弃，她想去西京直接找阿爷。”
“叫什么？”韩祁问。
苏语卿迷茫看着他，不知他问的是谁？
“你叫卿卿？”
“我姓云，单名一个卿字。家中长辈唤我卿卿，外人常称我云女郎。”
介绍起自家门户，苏语卿不禁擦擦脸挺直身子，语气郑重了不少，端着一副不辱家门的姿态，瞧上去竟有几分傲骨。
韩祁提醒道，“你既要入苏家，自该姓苏才是。如何还能姓云？”
苏语卿闻言面露沮丧，连腰都弯得矮了几分，“阿娘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她给我取了‘语卿’二字，出自南方小调：浮生二三事，何日语卿说。”
“苏语卿？名字听着有些娇气，不像你。”韩祁闻言瞅了她几眼，语气略微古怪。
不用照镜子，苏语卿也知道自己时下是什么鬼模样。
她天性也是爱漂亮的，可那又怎样，苏语卿神情沉闷踢踏着鞋，都沦落到这番田地，能活着已然不错。
他又道：“陈郡苏氏在西京为官仅有两人。算着年纪也不该是苏峤那老家伙，他常年随我征战，走了我的路子举荐了自家子侄。苏颂与你娘年纪相仿，妻室乃范阳卢氏出身。我记得当时瞧过一眼，身量高长面容隽秀。如今细辨，你确实有几分像他……”
苏语卿猛然抬头打断他，“你与我说这些，是想为我撑腰么？”
她面上浮现不甚在意的神情，极力掩盖着自己心底的怅然无助。
苏语卿记得韩祁对她并无恻隐之心，江宁那夜火光冲天，她跪在韩祁面前听得真切：“求人不如求己，少掉几滴不值钱的眼泪。”
今个到底是怎么了，堂堂晋王冒着大雪看了半日孤女葬娘，纡尊降贵跟着她躲进破庙里，又絮絮叨叨说起闲话。
随后，韩祁垂音道，“若我说是呢？”
她猝然一震。
韩祁的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漆黑浓郁，苏语卿一时之间辨认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你说真的？”
“我向来一诺千金。”
她面上愣怔怔的，心里却是跳得极快。
这里离西京算不得太远，可风雪尤大草木皆枯，她已经好几日寻不到吃的。
再加上她出生时阿爷便已离开江宁，纵然阿爷还记挂着她，他另娶的娘子是否会愿意？
眼下韩祁说要为她撑腰，之前的忧虑都迎刃而解。
这天降的好事把她砸得晕晕乎乎的，甚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问韩祁一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