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祁醒来时苏语卿并不在屋里,他趴在毳衣上,身上盖得层层叠叠。

    韩祁撑着坐起身,左肩胛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他顺势动了动,还好,没有伤到筋骨。

    他的身旁放着拔出来的箭,还有一锅尚温的米汤。

    箭矢造得精良,白羽洁白如雪。比他们韩家当年招兵买马重金得来的好上许多。

    他顾自把玩了许久,饮了米汤又盯着屋顶发黑的茅草看了一会,皱眉想,她怎么总能找到一些破地方?

    见苏语卿许久没有回来,韩祁套上衣裳准备去寻她,行至门前放眼望去,天连平野阔,他准备去寻的那人披着绿色的深衣缓缓归来,像极了凌寒怒放、满是生机的花骨朵。

    无垠的雪白掩盖了世间的污秽,存于天地的他与她才是被深深眷恋的亡魂无情抛下,遗留在尘寰的未亡之人。

    苏语卿远远看见韩祁伫立在门前,抱着刚掏到的兔子连忙跑了过去。

    “韩祁,你醒啦,你瞧我抓到了什么?”

    韩祁瞟了眼她手里活泼的野兔,“踏雪呢?”

    先前她给韩祁拔箭时,嫌踏雪在屋里碍事便把它放了出去。

    后来呢?

    苏语卿努力回想,她后来忙前忙后确实没看见踏雪。

    苏语卿的心虚全写在脸上,韩祁蹙眉问,“你不知道栓马?”

    “……”

    韩祁垂眼看着屋外的火篝继续问道,“你可知道炊烟最易引敌?嫌命太长?”

    昨日仗着庙宇穹顶高耸,墙塌灌风,大家在屋内烤了火,这里却不一样,泥屋低矮,她只能在外边烹煮。

    “你一直病着,先前还晕了过去,要是没了我,此时恐怕并不好过。”苏语卿辩解着,又瞧了瞧空掉的锅,明明他饮了水米,为何不领这份情。

    “到这之前,你身后可有追兵?”

    苏语卿摇了摇头。

    “那便是增援已到,当时应该掉马返回。你比我想象的要愚蠢。”韩祁最后一丝耐心已经用尽。

    “那现在应当怎么办?”苏语卿没了底气。

    韩祁端坐回原地,阖眼不愿与她再说。

    苏语卿揉着兔耳朵,垂眼偷瞧着韩祁,满腹生出委屈。

    她不过是个小女郎,比起见识哪里及多年行军打仗的大将军。

    苏语卿慢吞吞挪了挪步子,牵起韩祁的衣角扯了扯,“韩祁?”

    韩祁拔出剑鞘里的半截刀刃威胁道,“再碰我,杀了你。”

    苏语卿忙不可迭收了手。

    她早该想到,像韩祁这种生于高门,及冠名动天下,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的人。

    若不是遇到些坎坷,昨日怎么会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如今这番做派,怕不是后悔昨日承诺,想逼她自行离去。

    明明他一直什么都有,父母手足,妻子美妾,底下还有一大堆听命于他的将士。

    她呢,曾经除了父亲,什么都有,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苏语卿瞅了眼周遭散发冷漠的韩祁,又转眼看着手里蹦跶的兔子,油然生出恶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吃饱再说。

    苏语卿端起陶锅倒扣兔子,接着又凑近韩祁身侧,双手并握抽出刀刃。

    韩祁听见刀鞘倒地的声音,再次慢慢睁开眼,苏语卿已经拖着他的直刀往外去。

    拿刀做什么?

    韩祁念头一闪,却再次闭了眼。

    待他闻到烟熏火燎的肉香,才意识到苏语卿竟拿他的刀宰了兔子,不停警告地烤了起来。

    韩祁常年身居高位,鲜少遇见把他说得话当耳旁风的人。

    他大步走到门前,拾起剑抵在苏语卿脖颈处,面容怒不可遏,“本王引开大批死士,遣高虎回城报信。先前你若跟着他,现在应该安然无虞呆在洛阳城内。可你执意跟着,倒让本王好生后悔。”

    “晋王大将军,人饿了总要吃饭的,我本来活了今日不知道明日在哪。你若想杀我,也让我先吃了这顿再说。”

    “你阿娘刚殁就食荤?”韩祁质问。

    她忙了一日临到头还被韩祁冷嘲热讽,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不吃她才要担心呢,我与阿娘一路风餐露宿,虫蚁草树都吃过。她常忧我这样过活容易殇折,现在有肉吃,我阿娘在天有灵只会安心。”

    韩祁默了默,眼中的沉郁又浓了几分。

    苏语卿知其原由又生起和缓的心思,“生死乃是常事,何必故意折磨自己?”

    “把火灭了。”韩祁显然不愿谈起,“你年岁尚小,不会懂得。”

    苏语卿就是气不过他总瞧不上自己,“是你说的,洛阳派了人围剿死士。这炊烟不仅死士能看见,援军也能看见。晋王不如猜猜,先来的杀你人,还是救你的人。”

    “倘若是杀我的人呢?”韩祁冷静看向远处,挪开吓唬她的直刀,在袖口擦了擦上边的兔血。

    “我吃饱了才有力气跑啊。”苏语卿理所当然。

    “好。”

    话音刚落,韩祁压低了眉眼,举刀阔步走了出去。

    苏语卿愣了愣,目光紧追着韩祁,他与身影模糊的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很快缠斗在一起。

    兔肉已经熟了,苏语卿拿起吹了吹,一边大口撕咬嚼着,一边观起战局。

    韩祁起先占尽上风,一招一式利落沉稳。

    两人连滚带爬的躲避求饶,韩祁砍中了其中一人,刚要踢脚踹去,却被另一人死死阻拦。

    刀刃相撞铿锵有力,苏语卿瞧见韩祁身影细微颤动,心里一紧,他背后的是新伤,连痂都没结,这么打怕是又流血了。

    韩祁的动作明显迟钝下来,那两人对了眼神,极有默契的左右夹击,韩祁开始招架不住略退了几步。

    左腿、右腰,哦豁,这刀躲过去了。

    尽管如此,不出半柱香,韩祁必要命丧于两人合力之下。

    应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语卿心里虽想着,却拿起火棍大喊道,“韩祁,让开!”

    火棍从苏语卿手中飞出,朝着三人袭去,韩祁闻声挪身躲避。

    火棍没有如愿砸中另外两人,而是悄然坠入雪地,熄灭时还带起缕缕黑烟。

    “……”

    她年纪尚小,没有准头也是正常的。

    苏语卿不敢去瞧韩祁此刻的黑脸,这下也算仁至义尽了罢。

    韩祁抓住两人退步空档,横刀一抹,其中一人捂着喷薄而出的脖颈无力倒下。

    看着同伴倒下,另一人像是激起求生之欲,赫然暴起,韩祁逐渐不敌,已有颓然的势头。

    他往后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苏语卿已然没了身影。

    逃了也好。

    “晋王殿下,死到临头还分神。是瞧不上与我一战吗?”死士神色越发猖狂,对着韩祁露出森森白牙。

    “知道还问,自取其辱?”韩祁声音凛冽,打量了一眼灰头土脸的死士,“你已经遇见过洛阳府兵,就该知道,你逃不了的。”

    “哪又怎样,能有晋王殿下作陪,荣幸之至。”死士猛然加力于相抵的刀,韩祁发力的肩背骤然疼痛,险些向跌倒。

    待韩祁站稳反应过来,死士的刀锋逼近他的颈部,生死关头,韩祁负隅顽抗步步退,死士亦步步逼近。

    到了最后,韩祁被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只有伸出左手握紧刀刃,得以喘息。

    浓烈的血腥弥漫在两人之间,死士盯着韩祁潺潺流血的左手。

    “原来传说中的晋王殿下也是肉体凡胎,今日英雄穷途有何遗言?”

    能杀死大名鼎鼎的晋王韩祁,是多少死士毕生所求。而今晋王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死士心中的得意越发膨胀。

    “却有一言。”韩祁目光漂移发虚,“杀我之事,可让你扬名天下……”

    死士还在等着他往后说,忽地后脑被人狠狠一砸,他捂着头晕晕乎乎转向,苏语卿不知何时站在死士身后,她气喘吁吁举起剑鞘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形势峰回路转,死士只觉胸口一痛,那把沾着韩祁血的首环刀捅穿了他。

    “让你扬名天下,我的脸往哪里搁。”

    死士倒在地上,淬了毒的眼睛紧盯着韩祁,“韩祁……我死了,你以为自己……能活?”

    不等死士断气,苏语卿已经熟练地搜起他的身,在死士睁目欲裂的怨念里,她表情木然,伸手拢了死士的眼,另一只手也摸到了东西。

    几个纸包。

    苏语卿直接递给韩祁,“你且看看,有没有止血的药。”

    韩祁接过纸包各自闻了闻,随后给自己包扎上药。

    “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韩祁垂眼包扎着手心。

    “出不去。”苏语卿怔怔回想,心里对于此事讳莫如深。

    韩祁微微怔愣,“什么意思?”

    苏语卿显然被吓着了,眼中透出的慌乱比韩祁想象中的还要多。

    韩祁思忖稍许,“方前他们两人与我对战前说过一句,这田野涂生古怪,他们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他们说得或许是真的。”苏语卿犹豫再三说出了自己的经历,“我顺着来时的路跑到田野的边界,明明树林就在眼前可怎样都出不去。”

    “你带我去看看。”

    韩祁走了几步,发现苏语卿还站在原地,又催了一句,“走了。”

    两人走到田野外围,确实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他们的去路。

    韩祁决定先探探这个范围有多大,带着苏语卿沿着屏障走。

    他自小听过很多怪力乱神之事,第一次真正遇上却是在雁门关外,通鬼神的萨满让他颇为忌惮。

    之后他在私下也有意收拢能人术士,但举荐而来的多是滥竽充数之辈,至今他门下不过二三人。

    这道屏障到底是他们无心错入,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可会是那人?

    韩祁暗自思虑,如果那人真有能耐请动大能,何必豢养死士追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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