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前面就是九州台山了。”
或许是处于某种坚持，即使含章王现在拥兵四万有余。但是依旧让部下称呼她为殿下，而不是主公。
九州台山地处姑苏，本和含章王屯兵之所相距较远，她来此地，身边只带了数个心腹护卫。
在路边歇脚时，护卫前去探路，回来向宣今昭回报道：“属下询问了一个过路的老妪，她说上山的路不难找，在东面，路口有一块前朝的残碑。”
宣今昭点了点头，举目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山线。上回来姑苏时，并不曾来九州台山这边，或许和裴氏相近的地方永不会有什么大的兵乱，是以四面沃野千里。
可是现在的姑苏，尽管气候舒适、也无旱涝之灾，可是当地最大的氏族倒台，此处壮丁稀少，老者和妇孺难以守业生存，天地无人耕治，饥馑随之而来。
——一路上宣今昭所见到的只是一片焦土。
说起来，她也正是为此而来。
九州台山东面，确实是有一块残碑，依稀可辨出上面的篆书碑刻，宣今昭不禁想起此行寻访的人，贴身死士阿岫注意到含章王的脸上出现会心一笑，不由问道：“殿下？”
“不，我只是觉得，不愧是他隐居的地方。”
裴碎裴牵机，一身谋臣骨，偏生观音像。含章王大概也知道这位裴氏的二公子绝非如外表一般温润无害、金昭玉粹之人，但是……
自从当年裴氏灭门，裴牵机原是和兄长一路，后来则回到姑苏，现在裴氏依靠诸位割据王，恐怕志在不小。宣今昭大概也明白，裴牵机恐怕和他兄长之间存在龃龉。不然，他何以舍了裴氏仅剩亲眷，来此山中隐居？
“殿下？”
宣今昭正托腮沉思着这些旧事，盘算着一会该如何劝说裴牵机入朝歌，忽然西边来路上传来一声呼唤，宣今昭盘腿坐在竹舍外的一方青石上，闻言稍稍端坐，眯起眼睛笑道：“二公子，巧遇。”
裴牵机愣了一下，眼前的含章王还是和从前一样，并不怎么在乎见他时的礼数，你自缓步而来，我自不动如山——可是如此这般坐在青石上，倒也有含章王一贯独有的风流。
他昨日方才听闻含章王宣翡宣今昭有拥兵自立，挟持幼帝之嫌，今日便在自家门口遇见她端坐入定，倒也实在算是一种巧遇。
宣今昭也抬眼打量他。虽然现在裴牵机住在这处僻静幽清的山林中，可是他的装扮仍旧和先前每一次见到那般一丝不苟，若非情报确切，她知道裴牵机在此隐居，她多半要以为裴牵机只是踏青路过。
此番她日夜兼程，低调寻访，见裴牵机现身，宣今昭特意留意了四下里暗处有没有什么动静——可是夏日山中蝉鸣声喧嚣，一时她没能找出别的人影。
“殿下怎么屈尊到访寒舍？”裴牵机打开了竹舍的门，对宣今昭道，“请进吧。”
含章王于是从青石上下来，她动作有些迟缓，借口：“腿有些麻。”阿岫凑近来搀扶，低声道：“听见不远处竹林里有人，动手？”
含章王捏捏阿岫的手心，示意她静观其变。
她将其他人留在门外，自己孤身一人进了这个所谓的“寒舍”——实际上，如果这都能叫寒舍的话，那其他隐士大概要哭了。
裴牵机引她至书房中坐下，隔窗正是一片竹影，案头博山炉里余香袅袅，裴牵机又往里添了一些，而后问道：“一别一年有余，听闻殿下在朝歌纠察户籍、兴建粮仓，人物殷阜，徭赋平，仓廪实。”
宣今昭看他径自隔案烹茶，和过往一样，一举一动都流露出纯熟的平和。只不过以往他招待自己的时候亲手烹茶，现在隐居，难道这竹林精舍上上下下的事务也都要他亲自料理吗？
宣今昭的思绪稍有飘忽，至于那些被他养在暗处的死士或者下属，恐怕也没办法做一些贴身服侍的事吧。
“牵机远在姑苏，天下之事犹在胸中啊。”含章王看似无意地指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碎这人总是喜欢隔着一道似有若无的帘幕，虽然含章王更愿意斩钉截铁地说明目的、做出决断，面对他时，却总是情不自禁的迁就他，不免做烟雾笼罩的机锋。就好像是古诗中的心照不宣的典故，又好像是找到了世间唯一一个和自己做游戏的孩子。
若她没有猜错，接下来裴牵机也不会说什么天下，而是——
“这是岭南新运来的茶，有怡神解泻之用，请殿下品尝。”
哦，茶，谈茶。宣今昭想到。
隔着茶汤里扬起的馥郁的云雾和青天香翡翠的烟气，含章王打量着裴牵机，如同打量着一个圆满的蚌，寻思要从哪里把他撬开，而裴牵机却只是朝她笑了笑，宣今昭放下茶盏，问道：“气味清甜，似有果香，投茶于水中则上下飞舞，这是云雾茶？”
裴牵机眼里也隔着云雾，萦着水气，他道：“殿下慧眼，想必是从前在宫中饮过，在下手拙，恐怕……冲泡起来不得其法。”
这是宫中贡茶的一种，可惜先帝爱酒，宫中泡茶的宫女常年没有活计，只是难得含章王进宫一趟，又不和先帝对饮的时候会传一杯茶，毕竟深更半夜在宫城来回，也需要来点什么提神。
“唔，和宫中转司烹茶的宫女相比自然是——”含章王这么说，却接到裴牵机含怨的目光，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宣今昭难得没有刻意为难，她改口道：“——颇有山野间的野趣，宫中云雾茶易得，裴碎亲煮亲奉的却是天下独一。”
说来不知为何，含章王猜测裴牵机并不能确定她是女儿身，自从她自幼女扮男装行走朝政，为数不多与裴牵机见的几面，总能微妙地察觉到裴牵机眼波中传来的既像对待知音、又像对待情人一般的怨气。
在含章王看来，这种怨气很有意思。
难道男人之间就是如此？扮演男人很多年的含章王没在别的男人处找到这种怨气，也没看到过别的男人像她和裴牵机这样相处——就算是断袖也不。
含章王思前想后，只找到一种类似的情形，那种“怨灵修之浩荡兮”的譬喻，名士有志难伸，倒常以怨女自比。
可她又不是裴牵机的主君，她倒想是裴牵机的主君呢。
自从她在朝歌开拓了自己的版图后，她格外需要一个人在自己征讨其他势力的时候坐镇后方，提供军粮。这个人必须要有战略头脑，善谋机断，既有治戎之长，又能安抚黎民，让她足够信任，可以后背托付。
在乱世中要找到这样一个人何其不易，可偏偏含章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过于刻板的裴牵机。
“宫中烹茶的宫女，曾给我讲过这种云雾茶的传说。”
裴牵机敏锐地察觉到含章王此时的姿态和过往他们所有的往来都不相同。他和含章王四目相对，而含章王的眼睛亮得迫人。
像一个谋定而后动的君主，一反过去的守势，主动朝他发起了进攻。若是对面是他的兄长或者其他几位割据王，裴牵机知道这种底气来自于他们背后集结的才俊和兵卒。
可是对面坐着的是含章王，裴牵机觉得这种底气来自朝歌有田可耕、有舍可居的百姓——这一切都使含章王锐不可当。
裴牵机欣然道：“远闻其详。”
“当年不少名士张贴冤状，为这被毁的茶园不平，但是茶园的主人，那位苦修的和尚却想着算了，毕竟毁都毁了，再求无谓又无望的公平有何意义？”
宣今昭说到这里，瞧了裴牵机一眼，见他似乎若有所思，便继续往下说道，“这时候，庐山的百鸟却听见了他们满腔的苦闷，许多珍奇禽鸟从冰封的地下采出一点点茶籽，带到了高山之巅、峭壁之上、岩隙之中，很快，这些茶籽就落地生根，来年发出的茶叶就是这种云雾茶。”
裴牵机听罢，半晌没有言语，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百鸟只是带来这种茶叶，惠及我等后人，而当初那些名士百姓，恐怕是再难以采到这样生长在险峻山峭上的茶了。”
含章王笑道：“怎可能？鸟儿不干那种管杀不管埋的缺德事，茶籽是鸟儿衔去，采茶不也是鸟儿采来？”
“那么来年呢？后年呢？鸟儿还会衔枝而来吗？”
裴牵机这样反问道。
宣今昭愣了一下，但是她本不是来和裴牵机辩论的，这个故事本身无关紧要，只是她朝裴牵机吹动的一个进攻的号角，此时她明白裴牵机听懂了她的一丝，因此不言反笑，肩膀耸动。
而裴牵机看着含章王这样放松的神情，仿佛也被含章王鬓发边摇晃的羽毛佛得心里悸动，他也跟着浅笑，只不过笑里填了一丝别的顾虑。
“和二公子相比，我不过是筹谋之外，多了点运气。”含章王这样说道。
裴牵机看向她，意识到她察觉到了自己的顾虑，因此放低了姿态，但是不管怎么说，含章王的招揽……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
裴牵机问道：“运气？殿下是指投生于天子宗族？”
诚然，在别人看来，她在这个乱世里最大的便利就是她的姓氏。可是宣今昭自己却觉得，她的不幸也是因为她的姓氏，因为她的姓氏仿佛只有安在男人的头上才会有效益，而放在女人身上就会把她自己变得奇货可居。
因此那个女孩死在了过去的含章王府，因此一旦被人知道她的女儿身，一个致命的把柄就已经给出去。
含章王轻轻摇了摇头，驱赶了这个让人有点丧气的想法，她朝裴牵机道：“我是指，当初你我初见，你救了我。”
她注视着裴牵机，裴牵机不仅没有因此动容，反而，他的眼底一瞬间流露出更多的谨慎，像是林中的鹿看到一个疑似的陷阱。
宣今昭不由笑起来，仿佛她所看重的裴牵机的才能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裴牵机很谦逊，很“裴牵机”地答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能对殿下有所助益，反而是在下的荣幸。”
“嗯。”宣今昭很敷衍地带过这一段，随机盯住他的神情，说道，“而且我们最后走了北门，这才是最幸运的。”
那次是宣今昭记忆里和裴牵机的初遇。
那日宣今昭卷入另一位亲王的死因，受困于其死士追捕，情急之下钻进了裴牵机的马车。当时裴牵机说宫城东门有裴氏门生，所以会更方便出宫，而北门搜查森严，已经有数辆马车被拦下等候盘查，是以裴牵机更想带她走东门。
含章王本就对这一辆马车的凭空出现有所怀疑，更难以相信裴氏二公子陌生又周详的好心，因此含章王执意要走北门，她就不信，裴氏六朝三公，满朝上下不是姻亲就是门生，这守门小吏为人做事、搜查车辆，哪里有胆子会拦裴家二公子的车驾？
最后含章王借着裴二公子的车驾，安安稳稳地出了北门。
她不知道自己若出东门会遇到什么情形，但是比起相信，她更愿意去怀疑，这可能是自幼经历给她带来的特质。
如今既然身份有所转变，治理朝歌，霸王道杂之，现在又要招揽裴牵机，建立信任当然重要。因此对于裴牵机当时究竟有没有在她身上施用手段，含章王觉得有必要盘问一番，以防这事成为后来的嫌隙。
裴牵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动摇，宣今昭问道：“那次我们若是走了东门，会怎样？请二公子指教一二。”
裴牵机笑起来，是那种棋逢对手的笑，他道：“殿下已经知道了，又何必相问于我？我还以为殿下亲自驾临，是要为在下衔来一枝庐山云雾，没想到殿下竟是要兴师问罪吗？”
或许是处于某种坚持，即使含章王现在拥兵四万有余。但是依旧让部下称呼她为殿下，而不是主公。
九州台山地处姑苏，本和含章王屯兵之所相距较远，她来此地，身边只带了数个心腹护卫。
在路边歇脚时，护卫前去探路，回来向宣今昭回报道：“属下询问了一个过路的老妪，她说上山的路不难找，在东面，路口有一块前朝的残碑。”
宣今昭点了点头，举目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山线。上回来姑苏时，并不曾来九州台山这边，或许和裴氏相近的地方永不会有什么大的兵乱，是以四面沃野千里。
可是现在的姑苏，尽管气候舒适、也无旱涝之灾，可是当地最大的氏族倒台，此处壮丁稀少，老者和妇孺难以守业生存，天地无人耕治，饥馑随之而来。
——一路上宣今昭所见到的只是一片焦土。
说起来，她也正是为此而来。
九州台山东面，确实是有一块残碑，依稀可辨出上面的篆书碑刻，宣今昭不禁想起此行寻访的人，贴身死士阿岫注意到含章王的脸上出现会心一笑，不由问道：“殿下？”
“不，我只是觉得，不愧是他隐居的地方。”
裴碎裴牵机，一身谋臣骨，偏生观音像。含章王大概也知道这位裴氏的二公子绝非如外表一般温润无害、金昭玉粹之人，但是……
自从当年裴氏灭门，裴牵机原是和兄长一路，后来则回到姑苏，现在裴氏依靠诸位割据王，恐怕志在不小。宣今昭大概也明白，裴牵机恐怕和他兄长之间存在龃龉。不然，他何以舍了裴氏仅剩亲眷，来此山中隐居？
“殿下？”
宣今昭正托腮沉思着这些旧事，盘算着一会该如何劝说裴牵机入朝歌，忽然西边来路上传来一声呼唤，宣今昭盘腿坐在竹舍外的一方青石上，闻言稍稍端坐，眯起眼睛笑道：“二公子，巧遇。”
裴牵机愣了一下，眼前的含章王还是和从前一样，并不怎么在乎见他时的礼数，你自缓步而来，我自不动如山——可是如此这般坐在青石上，倒也有含章王一贯独有的风流。
他昨日方才听闻含章王宣翡宣今昭有拥兵自立，挟持幼帝之嫌，今日便在自家门口遇见她端坐入定，倒也实在算是一种巧遇。
宣今昭也抬眼打量他。虽然现在裴牵机住在这处僻静幽清的山林中，可是他的装扮仍旧和先前每一次见到那般一丝不苟，若非情报确切，她知道裴牵机在此隐居，她多半要以为裴牵机只是踏青路过。
此番她日夜兼程，低调寻访，见裴牵机现身，宣今昭特意留意了四下里暗处有没有什么动静——可是夏日山中蝉鸣声喧嚣，一时她没能找出别的人影。
“殿下怎么屈尊到访寒舍？”裴牵机打开了竹舍的门，对宣今昭道，“请进吧。”
含章王于是从青石上下来，她动作有些迟缓，借口：“腿有些麻。”阿岫凑近来搀扶，低声道：“听见不远处竹林里有人，动手？”
含章王捏捏阿岫的手心，示意她静观其变。
她将其他人留在门外，自己孤身一人进了这个所谓的“寒舍”——实际上，如果这都能叫寒舍的话，那其他隐士大概要哭了。
裴牵机引她至书房中坐下，隔窗正是一片竹影，案头博山炉里余香袅袅，裴牵机又往里添了一些，而后问道：“一别一年有余，听闻殿下在朝歌纠察户籍、兴建粮仓，人物殷阜，徭赋平，仓廪实。”
宣今昭看他径自隔案烹茶，和过往一样，一举一动都流露出纯熟的平和。只不过以往他招待自己的时候亲手烹茶，现在隐居，难道这竹林精舍上上下下的事务也都要他亲自料理吗？
宣今昭的思绪稍有飘忽，至于那些被他养在暗处的死士或者下属，恐怕也没办法做一些贴身服侍的事吧。
“牵机远在姑苏，天下之事犹在胸中啊。”含章王看似无意地指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碎这人总是喜欢隔着一道似有若无的帘幕，虽然含章王更愿意斩钉截铁地说明目的、做出决断，面对他时，却总是情不自禁的迁就他，不免做烟雾笼罩的机锋。就好像是古诗中的心照不宣的典故，又好像是找到了世间唯一一个和自己做游戏的孩子。
若她没有猜错，接下来裴牵机也不会说什么天下，而是——
“这是岭南新运来的茶，有怡神解泻之用，请殿下品尝。”
哦，茶，谈茶。宣今昭想到。
隔着茶汤里扬起的馥郁的云雾和青天香翡翠的烟气，含章王打量着裴牵机，如同打量着一个圆满的蚌，寻思要从哪里把他撬开，而裴牵机却只是朝她笑了笑，宣今昭放下茶盏，问道：“气味清甜，似有果香，投茶于水中则上下飞舞，这是云雾茶？”
裴牵机眼里也隔着云雾，萦着水气，他道：“殿下慧眼，想必是从前在宫中饮过，在下手拙，恐怕……冲泡起来不得其法。”
这是宫中贡茶的一种，可惜先帝爱酒，宫中泡茶的宫女常年没有活计，只是难得含章王进宫一趟，又不和先帝对饮的时候会传一杯茶，毕竟深更半夜在宫城来回，也需要来点什么提神。
“唔，和宫中转司烹茶的宫女相比自然是——”含章王这么说，却接到裴牵机含怨的目光，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宣今昭难得没有刻意为难，她改口道：“——颇有山野间的野趣，宫中云雾茶易得，裴碎亲煮亲奉的却是天下独一。”
说来不知为何，含章王猜测裴牵机并不能确定她是女儿身，自从她自幼女扮男装行走朝政，为数不多与裴牵机见的几面，总能微妙地察觉到裴牵机眼波中传来的既像对待知音、又像对待情人一般的怨气。
在含章王看来，这种怨气很有意思。
难道男人之间就是如此？扮演男人很多年的含章王没在别的男人处找到这种怨气，也没看到过别的男人像她和裴牵机这样相处——就算是断袖也不。
含章王思前想后，只找到一种类似的情形，那种“怨灵修之浩荡兮”的譬喻，名士有志难伸，倒常以怨女自比。
可她又不是裴牵机的主君，她倒想是裴牵机的主君呢。
自从她在朝歌开拓了自己的版图后，她格外需要一个人在自己征讨其他势力的时候坐镇后方，提供军粮。这个人必须要有战略头脑，善谋机断，既有治戎之长，又能安抚黎民，让她足够信任，可以后背托付。
在乱世中要找到这样一个人何其不易，可偏偏含章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过于刻板的裴牵机。
“宫中烹茶的宫女，曾给我讲过这种云雾茶的传说。”
裴牵机敏锐地察觉到含章王此时的姿态和过往他们所有的往来都不相同。他和含章王四目相对，而含章王的眼睛亮得迫人。
像一个谋定而后动的君主，一反过去的守势，主动朝他发起了进攻。若是对面是他的兄长或者其他几位割据王，裴牵机知道这种底气来自于他们背后集结的才俊和兵卒。
可是对面坐着的是含章王，裴牵机觉得这种底气来自朝歌有田可耕、有舍可居的百姓——这一切都使含章王锐不可当。
裴牵机欣然道：“远闻其详。”
“当年不少名士张贴冤状，为这被毁的茶园不平，但是茶园的主人，那位苦修的和尚却想着算了，毕竟毁都毁了，再求无谓又无望的公平有何意义？”
宣今昭说到这里，瞧了裴牵机一眼，见他似乎若有所思，便继续往下说道，“这时候，庐山的百鸟却听见了他们满腔的苦闷，许多珍奇禽鸟从冰封的地下采出一点点茶籽，带到了高山之巅、峭壁之上、岩隙之中，很快，这些茶籽就落地生根，来年发出的茶叶就是这种云雾茶。”
裴牵机听罢，半晌没有言语，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百鸟只是带来这种茶叶，惠及我等后人，而当初那些名士百姓，恐怕是再难以采到这样生长在险峻山峭上的茶了。”
含章王笑道：“怎可能？鸟儿不干那种管杀不管埋的缺德事，茶籽是鸟儿衔去，采茶不也是鸟儿采来？”
“那么来年呢？后年呢？鸟儿还会衔枝而来吗？”
裴牵机这样反问道。
宣今昭愣了一下，但是她本不是来和裴牵机辩论的，这个故事本身无关紧要，只是她朝裴牵机吹动的一个进攻的号角，此时她明白裴牵机听懂了她的一丝，因此不言反笑，肩膀耸动。
而裴牵机看着含章王这样放松的神情，仿佛也被含章王鬓发边摇晃的羽毛佛得心里悸动，他也跟着浅笑，只不过笑里填了一丝别的顾虑。
“和二公子相比，我不过是筹谋之外，多了点运气。”含章王这样说道。
裴牵机看向她，意识到她察觉到了自己的顾虑，因此放低了姿态，但是不管怎么说，含章王的招揽……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
裴牵机问道：“运气？殿下是指投生于天子宗族？”
诚然，在别人看来，她在这个乱世里最大的便利就是她的姓氏。可是宣今昭自己却觉得，她的不幸也是因为她的姓氏，因为她的姓氏仿佛只有安在男人的头上才会有效益，而放在女人身上就会把她自己变得奇货可居。
因此那个女孩死在了过去的含章王府，因此一旦被人知道她的女儿身，一个致命的把柄就已经给出去。
含章王轻轻摇了摇头，驱赶了这个让人有点丧气的想法，她朝裴牵机道：“我是指，当初你我初见，你救了我。”
她注视着裴牵机，裴牵机不仅没有因此动容，反而，他的眼底一瞬间流露出更多的谨慎，像是林中的鹿看到一个疑似的陷阱。
宣今昭不由笑起来，仿佛她所看重的裴牵机的才能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裴牵机很谦逊，很“裴牵机”地答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能对殿下有所助益，反而是在下的荣幸。”
“嗯。”宣今昭很敷衍地带过这一段，随机盯住他的神情，说道，“而且我们最后走了北门，这才是最幸运的。”
那次是宣今昭记忆里和裴牵机的初遇。
那日宣今昭卷入另一位亲王的死因，受困于其死士追捕，情急之下钻进了裴牵机的马车。当时裴牵机说宫城东门有裴氏门生，所以会更方便出宫，而北门搜查森严，已经有数辆马车被拦下等候盘查，是以裴牵机更想带她走东门。
含章王本就对这一辆马车的凭空出现有所怀疑，更难以相信裴氏二公子陌生又周详的好心，因此含章王执意要走北门，她就不信，裴氏六朝三公，满朝上下不是姻亲就是门生，这守门小吏为人做事、搜查车辆，哪里有胆子会拦裴家二公子的车驾？
最后含章王借着裴二公子的车驾，安安稳稳地出了北门。
她不知道自己若出东门会遇到什么情形，但是比起相信，她更愿意去怀疑，这可能是自幼经历给她带来的特质。
如今既然身份有所转变，治理朝歌，霸王道杂之，现在又要招揽裴牵机，建立信任当然重要。因此对于裴牵机当时究竟有没有在她身上施用手段，含章王觉得有必要盘问一番，以防这事成为后来的嫌隙。
裴牵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动摇，宣今昭问道：“那次我们若是走了东门，会怎样？请二公子指教一二。”
裴牵机笑起来，是那种棋逢对手的笑，他道：“殿下已经知道了，又何必相问于我？我还以为殿下亲自驾临，是要为在下衔来一枝庐山云雾，没想到殿下竟是要兴师问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