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说到兴师问罪时,就算阿岫不在这里,含章王也听到了其余人等在暗处窥伺的声音,这种微末的、刀身和刀鞘摩擦的声音,她很耳熟。

    裴牵机的死士和过往也太不相同了——太坐不住了些。

    或许是因为裴氏大厦已倾,而裴牵机又不在兄长裴扶风处,既无氏族威权,也无强兵为恃,所以总是裴牵机稳得住,下面的人难免敏感。

    含章王不在意这些,她不知道裴牵机和死士约定的动手暗号,但是倘若易位而处,她都觉得杀掉含章王捞不到多少好处,这只会搅混水的行为不像裴牵机的风格。

    宣今昭不再端坐,而是将手搁在自己膝上,她道:“不,我知道你的谋划,但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将她困在宫城,那么裴牵机不必前来,含章王一定会被困在其中。他究竟是要逼迫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宣今昭很想知道。

    裴牵机反问道:“新帝年幼,不过因为姓宣,韩全等佞臣尚且要把‘天命宣氏’这一旗帜拿在手中,旁人趋之若鹜,殿下却弃之如敝履——”

    宣今昭也知道他在问,你含章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从前的含章王也不知道,可是随着她的势力逐渐壮大,前方的路也愈加明晰起来。

    她很干脆地告诉裴牵机:“我和那些庐山下的百姓一样,我要的是既无谓、又无望的公义。”

    裴牵机眸光一动,然而他终于垂下眸子,不置可否。

    宣今昭逼近了他,既然两军已经擂起战鼓,也应当开始切中正题,她道:“我虽在朝歌,又在其中颇为偏远的含章郡,但也对二公子的事有所听闻……听说裴扶风和东平王的关系越来越坏,二公子虽然居中调停,但是无果,如今裴长公子依附于旁支宗室,可麾下的谋士已经瞧出端倪,若是长公子与东平王决裂,那今日之裴家该如何自处?”

    她语言犀利,裴牵机不得不严阵以待,他也为裴家现状而焦灼,他道:“在下与兄长手足骨肉,如今……世事情理之变如此迅速,总是今日为一个义字,来日又为什么?天命如此,那所谓天命宣氏……又如何匡扶,公义既然无望,又往何处寻呢?”

    这就是他问来年、后年鸟儿回不回来的缘故,这怀疑本就是人之常情,含章王道:“你尚且没有竭尽全力,就避世隐居,怎么能怪天命?”

    裴牵机何尝不知道自己没有尽全力,裴氏上上下下数百人尽数被屠,若是真的回天乏术,那他自身又何以苟延残喘。可是兄长又有自己的图谋,甚至不惜对他戕害,如今韩全迎走天子,是要“奉天子以令不臣”,还是“挟天子而令诸侯”呢?

    就算那个人不是韩全,而是宣今昭,事态也没有什么不同。

    宣氏皇权的腐朽已经深入骨髓了,如同一个垂垂老矣的驱赶,幼帝即位倚仗外戚,外戚窃弄国玺又引宦官,就这样杀掉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前驱狼,后引虎,外戚和宦官两只猛兽已经把公义蚕食的干净。

    而现在含章王说:“天命又未必在如今的宣氏。现在是无望,你我联起手来,却未必。”

    她终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了。

    裴牵机略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而含章王笑着说:“我早告诉你了,我是为公义,又不是为了宣氏。”

    裴牵机摇摇头,道:“你是宣氏皇族,这是生来就决定好的事——”

    “我不信你没有怀疑。”宣今昭眨眨眼,道:“你在东门的试探就是为了这个,除了这个,你拿不到我的把柄。”

    裴牵机的目光闪烁了片刻,宣今昭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脖子——具体而言是在寻找自己的喉结。

    但是王服的领子很高,裴牵机短暂地一瞥之后也很快收回目光,像是觉得失礼。

    的确如此,他早就有所怀疑,而这些怀疑来自含章王和先帝的关系。

    含章王少时为先帝的太子伴读,可先帝偏爱饮酒狩猎,对朝政毫不关心,这样的皇帝似乎就该是沉溺声色犬马,后宫佳丽三千,但是他却并非如此,多年来能进他寝宫的只有含章王一人。

    有人解释说这是因为皇室那点阴私的爱好,裴牵机觉得不然,就算是再看中的“臣子”,皇帝也不会委以重任,先帝不善帝王之术,但是每个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琢磨的事情都相差不远。

    除非……除非——那时候,裴牵机就有了比较惊人的猜想。

    他试图以看待一个女人的眼睛去看待含章王和先帝之间的来往,很鲜活、很顺理成章,好像先帝的偏爱和毫无防备都得到了解释。

    裴牵机心中确信,只是没有证据,所以那日东门北门之变,也是早有预谋。

    “就算如此。”裴牵机道:“殿下的路上尚有虎豹,我却有心无力,不能为殿下除去。”

    宣今昭用那种欣赏一组超逸的插花的神色看着他,她道:“我知道——二公子知道我认得你之后,最常听见什么字眼吗?”

    裴牵机露出一个问询的眼神。

    宣今昭说:”六朝三公。”

    她道:“你自己很少挂在嘴边,可这样的身份给了你很多,但是给你兄长带来的却是致命的——傲慢,和与自身并不匹配的野心。毋庸置疑,我可以保证,不去铲除,也不用我铲除,这一路的虎豹,起于宣氏,也将终于宣氏——而你,永远是六朝三公,甚至会是更上一层楼。”

    裴牵机听罢,有些默然。

    这时候竹舍重非常安静,唯余山间蝉鸣以及风过竹林的萧然声,宣今昭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有些事虽然没有点明,可各自心里都知道彼此明白,她拿起这盏庐山云雾,等待裴牵机给她回应。

    “打着宣氏的旗帜虽然短见,却是此时的上策。殿下身为宣氏皇族,却要令其天命,谈何容易?要以女子之身,伸大义于天下,难上加难。”裴牵机点出来,他轻蹙着眉,道:“就算殿下要将这一路走过后的可能与前景放于在下面前,在下也……不忍利用。”

    他是认真的,坐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一个看上去就有七窍玲珑心的玉面狐妖,反倒真像是一尊年轻的玉观音了。

    对着这样一个一生难得的瞬间,宣今昭也不再加以调侃。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含章王收敛了自己的气势,温和地笑道:“若有,那就请裴碎公子大方利用就好了,我……说不定已经厌烦了这个身份。”

    她唤了他的名,似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鼻息相贴,与之前品茗时完全不同了。

    裴牵机想不出一个女子要怎么夜以继日地扮演一个男子,更想不出习惯了男子身份的人要怎么认同自己女儿的本质。可是当宣今昭这样说的时候,他切实地感受到她身上女子的一部分人,或许正因为这位年轻有为又重权在握的割据王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女子,所以她才更能体察到这世间的不公。

    含章王似乎又露出了一点她放松时才会有的玩笑姿态,可是语气却明显不是玩笑,她道:“一个女皇帝,能不能不要那道该死的帘子,或许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裴牵机看着她灵动的眉眼,似乎看到了什么世间难得的神秀。

    从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如今确信她是女子之后,这种神秀也没有因为男女之间的不同而变质。他见她不似男人看见女人,而像是在面对造物的瑰丽雄奇,有如直面苍茫的旷野与耸峙的山岭,使人觉得豁达自然,却又为之心神摇曳。

    他愿意相信含章王——或者说他愿意做她的军师,一直持续到很长一段时日的未来,因为黄土和山岭不会骗人。因为这个,好像最难做的决定也变得容易起来。

    “殿下在朝歌超擢奇秀,各安其位。”裴牵机听见自己说道:“而先前裴氏灭门,在下挂印而走,现在白衣入朝歌,恐怕没有容身之地啊。”

    宣今昭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玉面狐狸精的调调,她知道事成了,她笑道:“那裴碎公子的意思呢?”

    裴牵机笑道:“唯独一块宝地,不知殿下是否原因让在下安身。”

    “请说。”含章王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裴牵机抬起双手向她行礼,他语调恳切,又变回那个万事在握的裴氏二公子,他道:“朝歌枢纽虽在兰陵,在下却独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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