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牵机来到含章做军师不过数月,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朝歌与淮南交界之处,是朝歌军事守备最为严密之处,何况这件事就发生在这里,因此含章王不得不亲自从含章赶来淮南边界,而裴牵机也从含章前往兰陵,坐镇后方。

    秦全此人为先帝在时所宠幸的宦官,如今幼主少不更事,许多朝廷决断竟都由秦全一人亲历亲为,更兼被他那些众多的养子奉为“九千岁”,更是实时监视诸位王侯,隔一段时间就派些禁军前来试探。

    而这前些日子的一次酒宴上,秦全宴请诸位宗室王和诸侯,不知怎的,裴扶风竟同他吵了起来,言语间还颇有些瞧不起宦官之意。

    秦全当时面上没说什么,可一转身,就以对幼主不敬,当面喧哗之理由派遣另一位宗室王——正是东平王进行讨伐,裴扶风手中兵权不重,却也有些刎颈之交,现下双方竟即将在兰陵旁边短兵相接,东平王已经修书一封送过来,安抚朝歌方面。

    实际上,就算没有这一封信,宣今昭也不打算掺和他和裴扶风的战场。

    谁知道不过几日,自己手下的密探竟然抓住了准备去投靠东平王和秦全一干人的裴家小辈。

    这人乃是裴家旁支的子侄,名叫裴潭,说起来倒也算是裴牵机的侄子,宣今昭素知他一些胡作非为的事迹,只觉得他们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可是因为当初请裴牵机出山时答允了他不会对裴氏残部下手,含章王也就一直与裴家相关的各个氏族相安无事。

    可这回逮住裴潭,她实在感到有些棘手。刚来军中,宣今昭就考虑是否把他放了,毕竟一直以来她和裴牵机合作还算君臣相得,并不想为这一件小事失和,但是……北有裴氏,西面又是宣氏宗亲,长期偏安朝歌也不是长远之计,裴潭拿在手里,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宣今昭正考虑如何善用这个“机会”,谁知三天之后,宣今昭又收到东平王的一封信,原来东平王也派人阻截裴潭北上,只不过让宣今昭先得手,信中东平王颇有对宣今昭的拉拢之意。不管这拉拢是真是假,总归是释放了一个信号……宣今昭看完这封信之后,便改了主意。

    “不放了?”

    含章王肯定道:“不放了,这件事莫要让军师知道。”

    虽然军帐中谋士众多,但是含章王口中的军师仅指裴牵机一人。

    “……万一军师——”

    宣今昭却起身去看中军帐中的堪舆图,打断了属下的发言,她的手指划过几处东平王控制的关隘,道:“现在立刻派人持我印信去留县、梧县,两地合兵,佯攻小沛,不可取胜,只可诈败。我现在修书一封给裴扶风——此事也暂且不要让军师知晓,你亲自送去,万勿有失。”

    “是。”

    宣今昭安排完死士,提笔写好了文书封漆加印,一旁站着的兰陵驻地的将军看殿下这副洋洋洒洒的样子,不知殿下为什么突然对裴扶风下战书,况且下战书有必要瞒着军师、又用密匣装着吗?诈败又是什么战术?留、梧两地的军士要是没能领会主公的战术,岂不是白白损失兵马?

    殿下突然转过脸来,几乎有些兴冲冲地吩咐他道:“今夜点五千兵马,向淮南境内进发。”

    将军从刚才就有点摸不着头脑,裴扶风和裴牵机是亲生兄弟,裴潭更是军师的侄儿,一直以来都和朝歌相安无事,怎么突然……将军正要发问,含章王却笑道:“你难道怕了不成?我和你一同去。”

    “……是!”总归有殿下坐镇指挥,他只管冲杀在前,见敌就砍便罢。

    “留、梧两地从哪里得的印信?”裴牵机得到消息时,十分诧异,脱口问道。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稍稍镇定下来,但仍匆匆绕过桌案往外走去,他道:“兰陵守将竟也不劝?裴扶风和吾主相斗,若是东平王坐收渔翁之利——”

    裴牵机说到这里,心里一跳,步伐也慢下来——这实在是一个太过愚蠢的错误,不像是含章王会做的决定。

    来报的信使见军师方才紧蹙的眉头松开,也是松了一口气。

    “收拾行装,我马上去见殿下。”裴牵机决定还是亲自去问一问虚实,他道,“事务一如旧例,若有什么变动,派人报我。”

    侍从云年也跟着他从屋内出来,等着旁的人领命离开之后,他道:“这下也好,公子念着的好些事也该有个着落了。”

    裴牵机没有言语。

    自从含章王亲往九州台山请他入朝歌以来,含章王也并未开疆拓土,她不急着对秦全下手,几次被发兵试探,含章王下令只是抵御,并没有撕破脸皮。既然没有大战,裴牵机作为军师自然也是寸功未立,只是在朝歌之内厉兵秣马,尤其着重训练弓弩兵。

    这样算起来,他和含章王作为君臣的时日,反而比之前聊聊几面的数年还要长了。

    虽然是含章王请他出山,但实际上,起初含章王比他还不适应这种关系。她向来不喜欢太过风月情浓的时刻,那时候她就是败兴的高手,有一回她就提起这回事来,在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时候同裴牵机说,你什么时候能真的像一位谋士,而不是……含章王的宠妾。

    当时裴牵机只是付之一笑,但是随着相处日久,他也发现,这不是玩笑话,而是出自含章王的真心,比起论情,她更喜欢谈论利益和权力。裴牵机自从来到朝歌,含章王托付给他的事越来越机要、任命的职位也越来越靠近中枢,但是真要说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则并未有什么变化。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含章王了,上次见面时,本是和含章王一道出城打猎,含章王更擅长用刀剑而不是弓,也就给了他借机亲近的机会。

    自从儿时练习弓箭之道以来,裴牵机见过很多张弓,有精美的、有朴实的,说来不过两用——炫技,或者杀人,他见惯了,反而不执着于弓的外表,取箭、引弓、放箭,这样的动作他也做过无数次了。

    可是当含章王握住一张长弓,背着白羽箭囊取箭瞄准时,裴牵机觉得这一幕是那么新鲜,仿佛触动了他心底里面一个长久沉睡的所在,把他带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到弓箭的时候,那时家中给他请的箭术老师凝视着目标,嗖地一声射中了目标——好像射术本身仅仅意味着这种瞬息之间的优雅和暴力。

    如果当初的盟约真的有效,她会在姑苏的裴氏宅中学习箭术吗?她会……这个念头只在裴牵机的脑中停留片刻,随着含章王放箭的破空声消散了。

    宣今昭的架势摆得很足,但是那张弓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她勉强拉开一半,箭空落在草地上——若她以后当真一统天下、举行游猎,这样的箭术恐怕要被群臣诟病了,可是看到的只是裴牵机,宣今昭也丝毫不以为耻,她笑道:“想笑的话不用憋着,我的射术如何?”

    裴牵机并没想嘲笑她,她多半也是好玩罢了,裴牵机便道:“唔……圣人言‘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殿下的射术并非是要杀敌,而是礼射,在下岂敢评论。”说着,他抬起手来朝她行礼。

    他的含章王策马靠过来,抬起他的手,挑眉道:“不管,我今日非得射中点什么。”

    裴牵机明白了她的意思,含章王既然主动给出机会,他没有不把握的道理,他道:“那……在下失礼了。”

    于是两人共乘一骑,裴牵机取了一支箭,此时秋高气爽,头顶过了一群大雁,他握住含章王的手,引她开弓,问道:“射雁?”

    问出这话的时候,含章王没什么反应,可裴牵机心中一动,他想到了“委禽奠雁,配以鹿皮”,这本该是他送到含章王府去的聘礼其中必备的一种,家中长辈若在,一定会让他亲手射下大雁为礼,以示对女世子的尊重。

    他的箭比这些心思更快,裴牵机看着一只大雁落下来,尚有些茫然,他道:“殿下不如把弓相让,在下再射一只,成双送给殿下?”

    事实证明,这句话他说错了,含章王先前一直兴致颇高,闻言脊背便一僵,她明白了裴牵机的意思,之前他也不是没提起过,但是都被含章王避开,这回含章王没有回避,而是道:“……不必了。雁是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我不喜欢。”

    如果当年的老含章王没有身死,那女世子和裴二公子的婚约没准真的能成一段佳话。

    话音未落,宣今昭轻轻一振胳膊,将裴牵机握着她的手震开,一把将胯下马儿的缰绳抢在自己手中握着,这时候她带来的猎犬已经将落下的大雁衔在嘴里带来,裴牵机看见大雁垂落的脖颈上殷殷的血液,点点滴落在初秋的枯草上,显得很寥落。

    这也是去年的事了,那次之后,含章王离开含章,去了兰陵。

    而自从今年年初秦全在皇城更为嚣张,含章王总是要小心谨慎地对待皇城里发来的每一份雁书,裴牵机更加拿不准含章王的态度。

    秦全有意与东平王狼狈为奸,若是日后幼帝有所不测,秦全想在宗室王中寻找一人即位,难免不会落到那人手上。

    虽然当时二人曾有约定,可是有时千秋功业只取决于几个瞬间,若有战机难道让含章王拱手让给东平王?虽然事涉裴家,但是……

    最好还是去淮南亲眼看看,才知道虚实。裴牵机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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