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旭湖昏迷了两天。

    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

    头顶雪白的天花板让她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升入天堂。

    周围喧闹的好像菜市场,各种人声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细听之下还有清脆短促的鸟鸣。

    吵得她头疼。

    可此刻病房里并没有人。

    岑旭湖不知道这些声音是从哪传来的。

    她想要起身,刀口牵连着皮肉疼得她冷汗瞬间冒出,又栽倒回床上。

    有人推门进来,是护士。

    “哎,你醒了。”护士听上去很惊喜,看她眉头紧皱满头冷汗,赶紧过来帮岑旭湖调整床位掖好被角,询问了基本情况后,离开去叫医生。

    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一时嘈杂一时又安静,岑旭湖看向窗外,只看见了对面相隔老远的住院楼。

    医生来的很快,身后还跟着两位穿警服的警察。

    在医生给她做检查时,两位警察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其中看起来较年长的那位一直死死盯着岑旭湖。

    岑旭湖偶尔和他目光交汇,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透明的一片湖,所有心思都被他洞察。心下莫名一阵慌乱,可她明明没有做亏心事。

    等到医生检查完,警察问医生,“我现在能对岑旭湖进行单独问话吗?”

    “不要太久,病人现在还很虚弱。”医生交代他。

    “好的。”

    等医生护士都离开,两位警察走到她床边。

    “李良。”

    年长的那位警察对她出示了证件,他是荣城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

    大约是看她表情有些不安,李良收敛了严肃审视的神情,对她笑了一下。

    “同学你别害怕,我们只是问你一些情况。你应该知道,你和你的家人昨天在氢大校门口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事。”

    岂止不算小事。

    氢大学生杀人、氢大校门口砍人、亲生父母勒索敲诈,任何一组关键词拿出来都相当炸裂,更别说还有现场围观众人发布的全方位各角度视频。

    纸板上触目惊心的红字、面目狰狞的父母、沾满鲜血的刀、倒在血泊里的大学生、见义勇为的受害者,每条视频都让人毛骨悚然。

    此刻网络上已经沸反盈天,各种猜疑和情绪一遍遍覆盖住“岑旭湖”这个名字。

    各方面压力层层传递下来,上方责令荣城公安局两天内必须给大众一个明晰准确的回应。

    李良和同事此刻能站在这里,一脸平静地对她进行问话,全仰仗多年的职业素养。

    岑旭湖点点头,苍白的脸色和黑亮的眼眸让她看上去无比乖顺。

    “你事先是否知道王三徐二娟夫妇来到荣城?”

    “不知道。”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没联系过。”

    “没联系过?”

    “我来到荣城之后,拉黑了他们所有联系方式,没接过他们的电话。”

    要不是当初录取通知书寄回了老家,岑旭湖甚至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考进哪所大学。所以昨天他们才会在校门口闹事,因为那两个人根本找不到她。

    “那你大学的生活费是从哪来的?”

    “打工,奖学金。”

    “他们说你杀了自己弟弟,这是你和他们切断联系的原因吗?”

    “不是,我没有杀人。”

    “那为什么会不和家里联系?”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工具。”

    “工具?”

    “做饭的工具,扫地的工具,挨打的工具,赚钱的工具……”

    “他们这样做,和说是你杀了自己弟弟有关吗?”

    “有关吗?他们一直这样对我。我没有杀人。”

    “那他们为什么会说你杀了你弟弟?”

    “因为他死的时候,我在现场。”

    “他是怎么死的?”

    “老房子墙塌了,弟弟他就,就被砸死了。”

    “你们为什么会去老房子?”

    “弟弟说那里有只小猫,他自己跑过去的。”

    这么说就是意外身死。

    李良想起警局里王三的说辞,他说那堵老房子很久没有人住,墙根已经松了,岑旭湖故意把弟弟领到老房子下,然后用锤子锤倒了本就松动的墙体,他儿子才会被砸死。

    按照王三的说法,是故意杀人。

    “你弟弟去世那年,你多大?”

    “十岁。”

    王三说,那年岑旭湖十四岁。

    十四岁的岑旭湖如果真杀了人,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可是十岁的岑旭湖不用。

    两个人关于年龄的说辞不一致,弟弟死亡原因说辞也不一致。有人在说谎。

    “现场证据显示,王三向你索要十万元,他为什么会提出这笔费用?”

    “在他心里我天生亏欠他。”

    岑旭湖明亮覆水的眼睛看着他们,她哭了。

    问到弟弟时她眼里就已经蓄满泪水,到这时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身前的衣襟上。

    她捂着耳朵揉了下,眉头微微皱起。这女孩太单薄,抬起的手腕细的像根杆,微微仰头看着人的样子苍白又乖巧。

    就像是街边出生不久的小流浪猫,一边舔舐着流血的伤口,一边用可怜巴巴的眼神讨好地看着来往行人。

    这个样子会让人本能的觉得心疼。

    李良看见同事的眼神明显温软了许多,扭头面带责备地瞪了他一眼,递给岑旭湖一张纸巾。

    可李良觉得不对劲,他盯着岑旭湖,这学生太冷静了。

    他一问,她一答,一来一回无比流畅,看似一切顺利,但这真的是一个大学生该有的反应吗?

    而且她眼泪落下的时机,会不会也太巧合了点。完美的像是在表演。

    “昨天在他动手之前,你们之间有过一段交流,你说了什么?”

    “啊?”岑旭湖没听清。

    她其实根本不想哭。

    可是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感觉像无数个人无数只麻雀站在她耳边大叫,顺带踩着她的伤口乱蹦。

    太疼了,头疼欲裂,耳朵伤口都跟着剧痛。

    她揉着耳朵,实在忍不住问出声,“为什么那么吵?”

    这些声音吵到她现在心乱如麻,岑旭湖捂住胸口,眼前开始眩晕。

    “吵?”

    李良和同事对视,哪里吵?

    这里是住院部的最中心,整个医院最安静的病房。

    为了防止外人打扰,外面还专门有警局同事把守,周围安静的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岑旭湖捂住耳朵,她实在太疼了,所有声音都成为扎在她伤口上的利剑,疼到她几乎崩溃,“能不能让他们别吵了。”

    她闭着眼,却看见一个个人影在她前面飘来飘去,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像是从大雾中刮来的一个个人皮袋。那些疯狂的麻雀扎好架势扇动翅膀绕着她飞来飞去,各个翅膀上好像嵌了钉子,擦过她她就皮开肉绽。

    “好疼。”岑旭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流血。

    一旁李良的同事看傻眼,“她怎么了?”

    前一秒还挺正常的,怎么忽然间就好像中邪了一样,看起来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在攻击她。

    李良也有点愣住,岑旭湖这样子实在反常。

    他昨天详细翻阅过岑旭湖的个人资料,对她入学以来的各科成绩都已经了如指掌,可资料里也没说这学生还有什么精神疾病啊。

    眼看她已经痛苦到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了,李良赶紧上前拍拍她。

    “岑旭湖,同学!你到底怎么了?”

    “好多人,还有麻雀……”

    岑旭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李良的胳膊,力气大到让李良没忍住嘶了声。

    “疼。”两人同时开口。

    看李良只是看着自己,却不帮忙赶走那些人影和麻雀,岑旭湖只好甩开李良的手,强忍着剧痛翻身下床,拎起病房里的板凳朝着斜前方麻雀最多的那片扔过去。

    “走开!”她喊。

    “砰”一声,板凳毫无阻碍地砸中墙壁,在墙面留下一个坑印后落到地面。

    一旁的同事头皮都要炸开了,下意识地质问她,“你干嘛呢!”

    岑旭湖捂住耳朵不停地后退,直到整个人紧贴墙壁,她像只炸毛的猫,对着虚空拱起脊背怒目而视。

    腹部缝好的伤口裂开,鲜血渗透纱布洇出一片红色,泪水和汗水从她脸上不断滑落,她看起来痛苦又惊恐。

    李良和同事都被她吓懵了。

    她的反常毫无征兆,但脸上的恐惧却真实的吓人。李良是最不信邪的,也没忍住下意识环视了一圈。

    真的没有什么麻雀啊!

    他走过去箍住岑旭湖胡乱挥舞的胳膊,厉声呵斥道:“岑旭湖,你不要发疯!”

    岑旭湖却又紧紧掐住他的胳膊,在他手臂上留下一圈深深的红印。

    “你真的没有看到吗,人影?麻雀?”

    李良正色,严肃地告诉她,“不管你有没有犯罪,装疯卖傻都不影响量刑。”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岑旭湖安静下来了。

    她看向李良身后,微微偏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一处。

    “岑旭湖……死于地震……”

    那些麻雀在她眼前分裂开,就像是在图书馆看到的那四个字,断裂的翅膀骨骼拼成一行模糊不清的字。

    岑旭湖随着字迹的浮现,喃喃念出这句话,脑子已经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如果是真实,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如果是幻觉,为什么她会突然产生这些诡异的幻觉,是生病了吗?

    岑旭湖闭上眼,那串字却依然清晰地印在她前方。心跳几乎要跳出身躯,她捂住心口,直觉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是仅她可见的恐怖灾难。

    李良的同事搓了搓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

    “靠,我真的要骂人了。”

    岑旭湖的一连串动作实在非常诡异,又很瘆人。

    李良也眉头紧皱,岑旭湖有那么一对惹事的爹妈,长久待在压迫环境下,出现幻想症或者精神分裂应该也不算稀奇吧。

    岑旭湖等了一会儿睁开眼,没有新的字迹出现。她垂下头,整个人像被定格般,好半晌都没动。

    “为什么,我不想死。”她喃喃着。

    就算王三徐二娟在校门口给了她天大的难堪,就算她一辈子都要活在他人异样的目光里,可是她就是不想死。

    她努力了这么久,接受了那么多无私真诚的帮助,她不能辜负他们,更不能辜负自己。

    她还想好好读完大学,想要赚很多很多钱,想要和姐姐一起旅游到处看风景,想去学习好多东西,她还有很多美好的计划没有付诸行动。

    她不想死。

    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心里还抱着一寸希望,却在擦干眼泪后,看见脚下的地板砖忽然崩出一道裂痕。

    “地板裂了?”岑旭湖说。

    真是荒谬。

    她拉着李良往地面看,“你看得到吗?地板裂了……”

    这个小姑娘有大问题。

    李良转身和同事交换了下眼神,决定出去联系下精神科专家,正好现在就在医院,可以马上来给岑旭湖诊治下。

    手臂忽然被人拽住,李良回头。

    身后,岑旭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面色凝重,她抓住李良的力气大得惊人,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透亮,像湖水映照着深不见底的未知。

    “是地震。”岑旭湖反应过来了,看一眼地面,“非常严重的地震。”

    李良长提一口气,开始发愁要怎么向各方交代。

    受各大电视剧小说影响,犯罪案件里一旦出现精神疾病,就会被怀疑是关系户在走后门。

    很难服众。

    看李良神情淡淡的,岑旭湖急了。

    她打了李良一下,力气之大直接给李良打懵了。

    这一巴掌打得岑旭湖自己也很疼,她身上本来就有伤口,大幅用力后血流的更快。

    可是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疼痛了。

    窗外烟尘弥漫,大地断裂之气和着血腥味涌上鼻间,无数的建筑和城市在她眼前倒下,到处都是哀嚎,都是尸体。

    这世界完了。

    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到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呕吐感再次袭来,眼前一阵漆黑。

    李良吓坏了,拉着她就要往外面走,被岑旭湖挡住。

    “不要管我。”她说。

    她双手颤抖着摸向地面,手指并没有感受到裂痕,可眼前这片空间,已经成了废墟。

    麻雀是真的,人影是真的,空中浮现的字是真的,地震也是真的。

    她不是信奉诡异迷信的人,但一切都太真实了,她不得不相信。

    “我会死,地震也很快会发生。是很严重的地震,很多人都会死。”

    她对李良说,“不管你信不信,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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