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拦了下气势汹汹走过来的王三。

    “先生,您是什么人?”

    “我是这个杀人犯的爹!”

    这句话像落下的一锤惊雷鼓,震得校门口树叶都哗哗作响。

    麻雀扑扇着翅膀在众人头顶盘旋,鸣叫声尖锐如裂帛。

    岑旭湖已经分不清是眼前凶相毕露的男人话语更难听,还是头顶的鸟鸣更刺耳。

    一切都叫她恶心。

    她看着王三一步步走近,好像将过去七八年所有的难堪痛苦都一起带回了她身边。

    岑旭湖死死掐住手指,疼到胳膊都在无法控制的颤抖。

    冷静。

    她告诉自己,此时要被情绪控制的人,绝对不能是她。

    王三站在人群中间,愤怒地盯住岑旭湖。

    没用又不听话的东西!

    他早就打听清楚了,大学里是有奖学金的,上万块钱,上万!

    他在家里干五年的活都挣不到这么多。

    这小王八蛋竟然敢自己拿着钱,一分都不往家里给,给她打电话她甚至还敢直接拉黑,所有人都联系不到她。

    王三给过这小兔崽子时间,等着她良心发现主动往家里寄钱,等来等去却连个屁都没有。

    他坐在四面透风的家里磕着烟,终于想明白了——那王八羔子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吃香喝辣过好日子,早就忘了家里还有个爹娘,更别提她曾经做过的丧尽天良的事了。

    好。很好。

    王三不愿再等下去了,既然联系不上她,就让她主动出来。

    他慢慢走近岑旭湖,发狠的怒气让他脸颊都在震颤。

    “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啊,”王三挥手示意旁边围观的学生和路人,这么大的场面,“要请着你才出来。”

    岑旭湖咬紧牙关,用比王三更加凶狠的眼神看回去。

    她知道王三想要什么。

    钱。

    一直以来他都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换成钱。

    岑旭湖考上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切断了和家里的一切联系,他们别想从她身上再拿到一分钱。

    “我没有杀人,你也不是我爹。”岑旭湖声音很轻。

    王三没听清,但他凭借直觉精准捕捉到了关键字,下巴一扬,本来就大的嗓门更是震天响。

    “你弟弟就是因为你死的,你还有脸说没杀人!你们都来看看啊,什么学校会专门培养杀人犯,你们这里是杀人犯大学,小心她把你们都杀了!”

    一旁的保安恼了,“你说话注意点!”

    岑旭湖垂着头,怒气累积到极点之后,她整个人竟然是平静的。

    这样的父母是她生命里的隐雷,自从她考上大学后火线就已经点燃,只是到今天才爆炸罢了。

    她看着脚边那把刀。

    火车上是不能带刀的,所以应该是他们到了这座城市后新买的刀。竟然舍得花钱买把刀,王三真是下了血本了。

    还有那个纸板,不知道他们在哪个垃圾堆里捡的。

    谁帮他们写的那些字呢,一看就不是这两个人的水平。

    还有他们晚上睡在哪里?徐二娟腰不好,那么久的火车她竟然能坚持……

    很奇怪,她竟然还有心情想这些。

    她好像在某个时刻忽然把自己抽离出来了,在半空中看着那个被围在中心一脸难堪的自己,和旁边凶神恶煞的王三徐二娟。

    就像只鼓足了气的气球,乘着风越升越高,她变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观者,以一种纵观全局的冷漠,期待着一阵风吹来,能把这只即将爆破的气球吹到山海之外,远离人烟。

    王三还在骂骂咧咧,保安警告他不要扰乱治安,已经报警了。

    “我存了一些钱。”岑旭湖忽然抬头,对神情激昂的王三说,“不少钱。”

    王三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还保持着张牙舞爪的姿态,眼神明显得意起来。

    “你想要多少?”她小声问。

    “给我十万!”王三激动得很,这个数字他在家就已经想好了。

    大城市赚钱容易,人家说走在街上天上都往下哗哗掉钱的,更何况岑旭湖都已经过来两年了,手里头指定藏着不少钱,他说十万已经很为她着想了。

    这些钱不算多,他在家掰着指头翻来覆去算了好几个星期,十万块勉强足够他和娟从今往后所有的开销,不过就算不够也没事,大不了再来找岑旭湖要嘛。

    生闺女不就是这么回事。

    果然还是得把事情闹大,这小兔崽子不就乖乖妥协了。

    岑旭湖手指摩挲着衣角,听见周围有人小声议论,这是敲诈吗?

    “什么敲诈!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崽子念两天书就管不住臭嘴了。”

    王三瞪着眼睛像只吃撑了的□□,噔噔两步凑近说话的同学,把一圈人吓得连连后退。

    “那是她欠我的!”王三大声纠正他们。

    “都是爹生娘养的,拉扯你们这么大容易吗,一群白眼狼,不要脸!”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被他指着鼻子骂了进去。

    岑旭湖低头听着他叫嚣,心已经沉到了湖底。

    王三的每一句话都是千斤重的石头,将她更深地向下压。

    她不知道从今往后要如何在这所学校里学习、生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有人的眼光,也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了。

    她把刀勾到脚边。

    抬起头,她张嘴对王三说了什么。王三听不清,烦躁地靠近她。

    “但你算什么东西。”岑旭湖看着他,眼神平如静水。

    “啊?”王三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兔崽子从小就是三棒子闷不出一个屁的德行,现在竟然连说话都像蚊子哼哼了。

    “你算什么东西。”岑旭湖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是个废物,光长年纪不长本事,大脑里塞得都是麦秸秆,烧成灰都污染空气。动动你的麦秸秆好好想想,我可能给你钱吗?如果你真的想要就去死,清明节我会烧给你。

    岑旭湖眼睁睁地看着王三气得脸逐渐涨红,皮肉抖动如筛糠,眼睛瞪得恨不得从眼眶里蹦出来。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岑旭湖,又不敢置信地看了一圈周围人,鼻子里“呼哧呼哧”冒气,两手像螃蟹一样无意识地挥着钳子,似乎要夹翻空气。

    岑旭湖忽然蹲下来,一手按着地面,脸色极其苍白但眼神却是冷静的。

    她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王三,在他的阴影下,她扯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挑衅的笑。

    “有本事你弄死我。”她开口无声地说。

    王三已经气到失去理智了,或者说他的人生其实从来就没有过理智,此刻他恨不得一个拳头把这个完蛋玩意儿锤进地心。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蹲下来的,手心里被塞进来一个东西,硬硬的,凉凉的。

    岑旭湖的脸离他很近,她忽然皱紧了眉头,表情十分痛苦。

    王三痛快极了,终于知道难受了吧,说得都是什么屁话,是该对自己老子说的话吗,这就是报应,报应!

    周围尖叫声起。

    王三感觉自己肩头猛的剧痛,谁踢了他一脚!

    他抬手就是一划,有红色的什么东西在眼前闪过,周围的尖叫声更响了。

    喊什么喊!

    王三愤怒地看向周围,每个人的眼里都写满惊恐。

    他后知后觉,到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手里竟然握着一把刀,那刀上全是鲜红的血。

    血……

    岑旭湖躺在地上捂着肚子,鲜血染红了她的手掌和衣服,大股大股的血从身体里不断流出,在地面汇成了一片湖。

    在岑旭湖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生,他刚才飞扑过去踹翻了行凶的王三,却被王三划穿了手掌,此刻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答滴答流到地面,和岑旭湖的血混在一起。

    有人大喊,快打120。

    警笛声由远及近,警察到了。

    周围很吵,岑旭湖却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静得像刚下过一场大雪,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似乎是从出生以来就一直萦绕着她的不安和烦躁神奇地消失了,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疼痛,此刻她的内心一片平静。

    她忽然很想笑,扯了扯嘴角,却疼得流泪。

    王三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她,她就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罪。

    在场每个人、每个举起的手机,都是给王三定罪的证据。

    亲手杀了自己女儿,王三会被判死刑吗?如果不行,能多判几年也是好的。

    岑旭湖很期待。

    她努力抬头,疼痛拉扯得她眼前一阵阵泛黑,她咬着牙硬是半坐起身,看见王三被四五个警察带走了。

    他像只愤怒的水桶,一直扭动着身体挣扎谩骂,被警察用警棍在背上敲了一下才老实。

    岑旭湖忍住眩晕张望,她还想看看徐二娟。

    徐二娟哭得满脸都是泪,跟在王三后面呜呜哇哇。

    岑旭湖看着他们挣扎厮打着越走越远,一直到被人群挡住,徐二娟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女儿。

    地上的血流得更多了。

    岑旭湖看着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终于失去全身力气倒在地上。

    这满地鲜血的场面,似曾相识。

    就像十岁那年她扒开满地乱石砖块,看见埋在地下的弟弟时那样。弟弟那时也流了很多血,但他还有一丝呼吸,脏兮兮的小脸因为疼痛皱成一团,他从废墟之下勉强伸出手,虚弱地说姐,我疼。

    岑旭湖不理他,她忙着扒开那些石头,可是那些石头仿佛会生长一般,怎么越来越多,她挪开一块还有更多块。那么沉重的石头就压在弟弟小小的身体上,怎么挪都挪不完。

    弟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姐姐,快跑。

    小手在她眼前垂下,她慌不迭地握住,直到那双手慢慢冰冷、僵硬。

    后来无数个深夜,这句话一遍遍萦绕在荒诞可怖的噩梦之中。

    姐姐,快跑。

    姐姐,快跑!

    梦里岑旭湖问他,也问自己,应该跑去哪儿啊?可惜梦里没有答案,梦外也是。

    “同学,同学,你坚持一下救护车快来了。”有人蹲在她旁边对她说话。

    岑旭湖看向他,是个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刚才替她挡了一刀,此刻被划破的手掌流血不止,他用衣服缠住了手,可是鲜血却渗透了衣服淌在她脸庞。

    一滴,又一滴。

    岑旭湖想,这世界上还是有好心人的。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好人都会被她连累,为什么连陌生人的关心都比亲人更真诚。

    她对他点头,说对不起。

    那人没听清,岑旭湖却没力气再重复了。

    校门口麻雀的叫声越来越响亮,她仰躺在地上,看到了漫天夕阳。

    那夕阳也红得像血,在头顶慢慢地流动着。

    脑海中有道火花一闪,好像冥冥之中谁拨动了她的琴弦,她忽然想到了图书馆那道题的解法。

    原来她在草稿纸上做的所有努力都没有错,只是差了一步,她只要再往前多算一步,那些关隘便可迎刃而解。

    漫天夕阳成了她的书本,刚才断裂的数字重新收束规整,她拿起一片云在夕阳上演算着。飞鸟划过流云,成为待解之题旁的一点墨痕。

    再往前算一步,跨过所有的犹豫不决,过往的一笔一画都不是无用功,错误的推导、繁琐的演算不会将她牵绊住,而是将她引向最终结局。

    铮!是谁在琴弦上用力一拨。她写下一个数字,这道题目终于被算出了结果。

    岑旭湖将云还给天空。

    她的人生,也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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