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江畔,苏晓在草地上坐了十分钟,脑袋还是木木地疼。

    下午她与继妹争执,被迫听了太多狠话,此刻那些话尤在耳边。

    “烦死了!爸妈和我都不想看见你,你干嘛不快点嫁人?”

    “劝和不劝分,你逼走爸爸想怎样?这么久不在家,你没资格指责任何人!!”

    “……”

    苏晓朝江面扔一块石头,翻上来几个气泡,而石头沉向了水底。

    眼泪沉重,她努力仰头,天边有南归的大雁飞过。动物尚且讲求群居,她大学毕业到外地,好几月不联系家里,现在一回来就“耀武扬威”,找继父麻烦,也许,确实是她越界了。

    也许,她的存在,就是不对。

    鞋袜脱下,整齐叠放。

    女孩站起身,拍拍裙上的草屑,径直走下草坡,走向江水。

    草根划磨她的赤足,偶有几支,扯绊着她的脚趾。她轻松地将它们连根带起,终于,踏进了水中。初秋十月的冷穿透皮肤,瞬间咬住她的神经。她没后退,义无反顾往前,寒凉渐渐漫上了小腿,一点点没过她的膝盖。

    毛衣和棉布裙湿了,变沉,像挽留的亲友,裹缠在手上、腿上。

    她坚持走了一段,低头看,不知不觉,江水已经齐腰。

    现在要回头看岸吗?

    还是不了。没人会在意她的。

    她出门半小时了,最可能联系她的妈妈没打一个电话,没发一条信息。大概,妈妈把心系在继妹身上,抽不出更多精力关注她的去向了。

    这个十一假期,她就不该回来。

    如果不回来,她就不知道继父酗酒彻夜不回,就不会心疼妈妈彻夜不睡。

    更不会在午餐桌上听继父和继妹连番指责妈妈,怪妈妈半夜电话轰炸继父,害继父在朋友面前丢脸……

    所以,苏晓忍不了了,她砸下碗筷,先指责继父辜负妈妈,再指责继妹不敬妈妈。

    继父气红了脸,摔门而去。

    继妹歇斯底里,大喊着砸了碗,她让苏晓闭嘴,同时,推搡妈妈去追爸爸,为昨夜的事道歉。

    妈妈温柔了半辈子,哪有什么办法?她只能不计较,到阳台晾晒继妹要带去学校的厚被,痴痴地傻笑。

    苏晓看着妈妈的笑,刹那就鼻头发酸。

    四岁,父母离婚,妈妈争取抚养权失败,那时的她总偷跑来见妈妈,乖巧地与继父相处,期盼再婚的妈妈生活幸福。后来长大,她慢慢懂得看继父和继妹的脸色,开始克制对妈妈的依恋,非必要的话,尽量不打扰妈妈的新家庭。

    但是前几天,妈妈打电话给她,希望她回江城过节,她好久没见妈妈,颇为想念,才厚着脸再次迈进继父的家门。

    继父不是第一回给妈妈气受。

    男人好面子,和朋友聚会喝酒,被妻子催促,多少是有损颜面的。可他整夜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又考没考虑妈妈的担心?

    家事,永远一团乱麻,永远掰扯不清。

    一个人过,更好。

    她年幼经历父母婚姻的失败,现在目睹妈妈和继父的拌嘴争吵,结婚这件令人无比向往的幸福之事,对她而言,终于变成可有可无的大麻烦。

    下颌浸了水,一些枯叶腐败的气味直冲过来,她几欲呕吐,尽量闭气,闭眼,往下。

    耳道里响起汩汩的流水声,她可能产生了错觉,隐约听见有人在喊:

    ——“停下!快停下!别往前!”

    是个男人的声音,急促、担忧,恨不得立刻拉她回岸上,但这声音一定是她的幻觉。

    苏晓想着,直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托住了她的腰。

    “别动,别怕。”

    他在不容抗拒地想带她回去,纵使上气不接下气,一秒也不敢耽搁,奋力往岸边划水。

    奇怪的是,苏晓没有反抗。她感受着耳畔他剧烈起伏的呼吸,心里没来由地温暖,真想记住这个人的脸,便侧头看向了他。

    果不其然,他生了一张正气的脸,鼻梁挺括,眼窝深陷。

    左边嘴角有颗痣,随着游水的动作,在水位线附近,一浮一沉。

    “你叫什么?”

    上岸后,苏晓穿了男人扔来的夹克,主动打破了尴尬沉默。

    两步之遥,男人左右甩动头发,一些细碎的水珠飞在周围,像一层白色薄雾。

    苏晓朝后躲一步,但没有移开眼睛,仍望着他。

    “对不起,你刚才问什么?”

    他回望过来,眼睫湿漉,黑白分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落水的狗崽。

    苏晓摇摇头,“没事。”

    两人不是一路,她对他没兴趣,只有感激,“谢谢你。”

    她还了他的夹克,穿鞋袜,小心地爬上草坡,沿着额暖石路走。

    在江城她只有一个去处,就是继父的家,哪怕她不打算留下过假期,至少要拿回自己的行李,再去车站买票离开。

    “你身份证是不是丢了?”身后传来他的问题。

    “啊?”苏晓往毛衣口袋里摸,手机没了,装证件的钱包没了,继父家的钥匙也没了。

    她握紧手掌,脸颊发烫,这趟冲动付出的代价太大,太不值得。

    垂低的视野里,她的身份证躺在他的掌心,安稳无虞。

    “在入口便利店门前捡的,幸好!你今天穿了同款毛衣。也幸好,你没走远。”

    他嗓音略带颤动,惹她目光逗留,察觉他在发抖,她更觉歉意。

    她接住身份证,转头,指了指他提到的便利店,“去吃点热乎的?我请你。”

    “……好。”

    他微微一滞,也许经过短暂的估算,他打消了对她的顾忌,才应允了她。

    那家便利店铺面小,苏晓进门后扫视一圈,最符合她的要求、又不显尴尬的食物,是关东煮。

    她熟练点单,等店员报出价格,她陡然回神,捂着额角,向站身旁的男人求助。

    “能不能你先垫付?”

    他再次一滞,没听明白似的。

    苏晓只好重复一遍,几乎凑到了他的耳边,“算你借我的,等我拿到钱,一起还你。”

    “不用,也没多少。”

    他买完单,在店员奇怪的打量中,碰了下苏晓胳膊,“我们过去坐下吃。”

    或许,店员把他俩全身湿透看成一种调情游戏。

    苏晓在聂泊挑的位置坐下,说好两个人吃,其实,只有她一个动了嘴。

    她的位子正对空调,一阵阵热流包裹上来,让她找回了知觉,面部表情也更自若。

    “苏晓,你真不记得我了?”

    两串海带结下肚,男人的嗓音又响起,他不说话则以,一鸣惊人。

    苏晓盯着他清晰的五官,努力回忆,依旧想不起他是谁。

    “你是——”

    “聂泊。我们是高中同学。”他唇边的痣稍微上扬,笑起来。

    很浅的一个笑,却仿佛被他酝酿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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