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清晨,南城的天空被一层灰蒙蒙的云雾笼罩着,寒风夹杂着阴冷的湿气,透过厚重的衣物钻入骨髓,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凌文安和凌肖各捧着一束黄菊花,沿着湿滑的砖石路,缓缓走向南城陵园。终于,他们停在华鼎的墓前。

    凌肖上前一步,轻轻弯腰,将手中的菊花摆放在墓前。

    寒风依旧凛冽,他紧紧抿着嘴,目光凝视着墓碑华鼎的照片。

    这个新年,凌肖过得不算好。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也没在外人面前露怯。

    凌文安和她这个儿子不能算有多亲密,但她却能察觉到凌肖最近藏在心底的余痛与困惑。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和你师父说说话,我先去你外婆墓边清扫一下。”

    元宵节这天,袁凌、雅婷和姜阔也收到了岑淼的节日问候。

    除此之外,这个在所有社交平台消失了十几天的人,一上线就给她们送上了一份大礼。

    岑淼:【为了弥补之前匆匆结束的旅行,我包各位机酒,请你们来新西兰玩】

    冷冻鱼杀手群立刻弹出十几条信息。

    雅婷怪岑淼也不早点通知,她已经和家里人去澳洲过剩余的寒假了。

    袁凌婉拒了,姜阔倒是也不客气,直接把航班截图发到群里,让岑淼看着订机票。

    但因为2月16日就是袁凌生日了,岑淼把这次旅行当生日礼物送给了她。

    加上袁凌和父母待在一起过了个春节,早就想逃离家庭了,所以第二天,她和姜阔就出发前往奥克兰,最后转机落地惠灵顿国际机场。

    岑淼告诉她们,正月初五一过,她就跟着北城一所大学的研学团一块儿来到位于新西兰惠灵顿的维塔工作室。

    作为电影特效和创意设计的世界顶尖机构,岑淼来维塔工作室,主要也是为了学习到将来要应用到毕设创作中的动捕技术和三维特效制作。

    她没有说的是,她之所以离开霜州后,就逃避似的和所有人断联,是因为她需要工作和学习充斥生活,消耗她的所有精力,以此来停止内耗。

    袁凌和姜阔落地惠灵顿的第二天,天色正好,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街道上,给这座城市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辉。

    起床后,岑淼带她们前往市中心常去的咖啡厅吃饭,顺便感受一下惠灵顿的风土人情。

    此刻的新西兰是初秋,惠灵顿的风带着海洋的湿润与凉意,从山谷中呼啸而过。

    远处的塔拉鲁瓦山脉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环抱着这座依山傍海的城市。

    三人从酒店坐巴士到达市中心后,岑淼这个半吊子的导游,领着两人打卡了著名的惠灵顿城堡剧院,也一块儿跟着旅游团傻乎乎地在剧院灰色的石墙前拍了游客照。

    穿过几条小巷,来到库巴街,忽略马路上的车和占大多数的外国面孔,单看街道两旁排列着琳琅满目的咖啡馆、餐厅和书店,袁凌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南城。

    “库巴街是惠灵顿的文化中心之一,这里周末会有市集。后天你们可以来这儿买点伴手礼、土特产回去。”

    她们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街道两旁的建筑与店铺。每一家店都有独特的设计风格,门口挂满了色彩斑斓的招牌和装饰,有些店家甚至直接在墙上涂鸦。

    袁凌对这些带有新西兰文化符号的艺术特别感兴趣,不时驻足拍照。

    岑淼抱着胳膊站在边上一言不发,被问怎么看上去兴致缺缺,她只说自己刚来的时候已经参观过了。

    三人沿着维多利亚山的山脚下走,微风从港口吹来,带着一丝咸咸的海味。蒂帕帕博物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海湾的蓝天白云,与周围的自然景观融为一体。

    岑淼带着袁凌和姜阔到了Lighthouse咖啡馆,她们挑了一个能看得到惠灵顿港口的位置。

    远处,船只和岸边的灯塔点缀着海面,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上。

    简单吃了点东西后,她们要了几杯酒。

    在酒精的驱使下,她们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也无可避免地谈到了前段时间在霜州发生的事。

    你为什么突然就和凌肖分手了?

    这个问题岑淼在新西兰的时候,也想过很多次。

    如今姜阔和袁凌重提,她便不加修饰地将内心的真实想法和她们坦白。

    “我只是觉得,凌肖不至于受到这么严苛的对待。”思忖良久后,袁凌柔声回道。

    一向不帮男人说话的袁凌居然做出这样的回答,姜阔都愣愣地盯着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惊。

    岑淼咽下涌上喉头的酸涩,淡淡地说道:“是,你说得很对。但因为女性在结构中一直处于弱势地位,所以同样作为女性的我没办法拿既定的结构怎么办,只能在私人层面上去伤害我的男朋友。可是,其实凌肖不该,也不必去承载这么庞大的结构性问题。”

    在新西兰的这几天,岑淼也想到姜阔在NH杂志工作时,经历的自我重塑。

    她两个月前还调侃,姜阔就是因为学了太多女性理论,所以清醒着沉沦时就更痛苦。

    如今,同样的感受,她也切身体会了一把。

    “我能察觉到,有的时候,凌肖知道他的渴求和我女性主义的觉知有冲突。比如他发现我很在意信息泄露,比如我很介意摄像头,比如我很强调性同意……在我解释以后,他会让步。

    但是,我不认为有哪个男人会不厌其烦地永远尊重女朋友,只因为‘社会上、我身边,有女性因此受到伤害’这个理由。”

    此言一出,姜阔和袁凌都沉默了。

    她们一时都无法反驳,因为她们也同样不对男人的品行抱有什么期待。

    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

    而咖啡馆内的气氛,却因为这个话题而变得有些沉重。

    “但你说得对,”岑淼抬头看着袁凌,再次重复了一遍,“凌肖不该,也不必去承载这么庞大的结构性问题。哎……说到底,也是我的问题……”

    “别这么说。”姜阔下意识地就反驳了岑淼的自责。

    袁凌点点头道:“这是无解的难题。”

    “嗯,能破题的就只有恋爱中的双方。但凌肖估计……啧……”姜阔咂着嘴摇摇头,“我看他退个辩论队能把所有的群都删掉,这人估计不是一个会回头看的人。”

    聊到这事,袁凌抬眼看了看岑淼。

    “不可能,我们没可能了。”

    双重否定在此刻表示了强调。岑淼的语气和她的表情、眼神一样坚定。

    “我动用关系把凌肖从派出所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我们没可能了。”

    “嗯?”

    姜阔没想到,岑淼又重提了霜州的事情。

    “我们都厌弃强权倾轧和官僚做派,凌肖也不例外。左律是什么人,他的社会地位多高,能动用的权力多大,你们见到了,凌肖也见到了。

    凌肖有他的性格和原则,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能让我在和他接触后,就嗅出同类的味道。所以我很清楚,他一定不喜欢我出手帮他摆平那天的事情。”

    姜阔回想起那天从派出所出来后一脸阴沉的凌肖,以及岑淼“召唤”左律师后,脱口而出的喃喃自语——“好了,凌肖该恨死我了。”

    她恍然大悟地张大嘴巴:“啊~原来你那天在机场,是这个意思。”

    岑淼没说话,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阴差阳错地,她和凌肖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在僭越了对方奉行的主义和立场后,还要不要赌彼此依然可以爱下去。

    很可惜,岑淼觉得答案一目了然。

    “……好吧。”

    如此看来,的确无解。

    姜阔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感慨,恋爱果然是被世人认可的精神病,是疯子才会做的事,就算不是疯子,也会被折磨成疯子。

    “所以啊,”岑淼将头转向窗外,颇为自嘲地苦笑道,“我们怎么还能修复这段关系呢?”

    随着阳光逐渐西斜,惠灵顿的风景也开始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她们坐在咖啡馆中,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岑淼已经下定决心,等为期两周的研学结束后,她会把所有不好的情绪全都留在新西兰。回到南城,再和过去一样,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毕设和未来的职业规划里。

    凌肖只不过是陪她走过漫长人生的一段路程,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才是她的底色。

    元宵过后,凌文安仍旧无从得知凌肖在霜州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凌肖再也不提岑淼可以知道,他们应该是分手或者遇到情感问题了。

    那天凌肖在华鼎的墓前聊过天后,跟着来到外婆墓前,就又恢复成一副报喜不报忧的样子。

    偏偏时间又过了几天,这天家里只有凌文安和凌肖。她在客厅接到导演突然打来的电话,要聊一下马上要初排的莎士比亚悲剧作品《奥赛罗》的剧本。

    凌肖被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烟味打扰到,他放下临了一半的《九成宫醴泉铭》字帖,略有不满地开门走到客厅。

    “啊,抱歉,我都忘了你在家了。”

    看到凌肖,凌文安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连忙把手里的烟掐灭。

    她一边继续打电话,一边把屋里的空气净化器和阳台的窗户全都打开。

    忙活完,她就单手拢紧睡衣,坐回铺满剧本文稿的茶几边,将手机开成免提,另一只手不停地记录着什么。

    这寒冬腊月的天气,一下子把窗户打开通风,屋里的暖气很快就溜走了。

    凌肖看她忙着工作,一定想不到及时把窗户关上,非得等到电话打完、身子都冻僵了,才腾得出空来。

    于是他就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等感觉屋内的烟味散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去关窗。

    回来后,他也不着急进房间,而是捧着手机,继续旁听凌文安聊剧本改编和角色现代化演绎的问题。

    等她挂了电话,凌肖才冷不丁地开口吐槽:“你们怎么这么喜欢改编世界名著?又总是改不好?”

    凌文安被他吓了一跳,转头看他的时候,还大喘气地拍拍心口、拉拉耳朵。

    “一部作品换一个时代背景,其实大约等同于换一个切入点,可以挖掘出新的亮点。戏剧改编需要结合时代氛围,重新阐释故事和人物。”凌文安很认真地说,“而世界名著改编得不好,是导演、编剧、演员、舞美……我们这些人的问题。”

    凌肖被她诚恳地自黑逗乐了。

    见他今天好像心情不错,凌文安也不介意和他多说几句。

    “我们希望把《奥赛罗》中苔丝·狄蒙娜悲剧根源的重点,放在她试图打破社会对女性的规范,去追求自由和爱情上,而不是放在伊阿古的诽谤,或者奥赛罗的猜疑上。”

    凌肖没看过《奥赛罗》的戏剧剧本,听凌文安这么说,他也从沙发上坐到茶几旁的地毯上,对着剧本快速浏览起来。

    “啧……这文绉绉的……”他拧着眉头,吐槽到一半,就继续往后翻了一页剧本。

    趁他看剧本的间隙,凌文安把烟灰缸里的烟头赶紧拿去倒掉了。

    见她回来,凌肖抬起头喊了声:“老妈……”

    “哎……哎。”凌文安一个踉跄,话都说不稳了。

    这小崽子看过来的眼神和表情,摆明了是要谈心事啊,而且还是一谈就“说来话长”的那种。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凌文安终于了解了凌肖在霜州和岑淼分手的始末。

    听完后,她的开场白便打了凌肖一个措手不及。

    “分手也好,你都说得出‘你就这点本事’了,她不把你踹了,都是她素质高、人品好。”

    “什……什么?”

    凌肖惊讶的倒不是他妈妈的帮理不帮亲,而是这个道理,他还没有想明白。

    “就像她坦白的,她对于男朋友所有的忌惮都来源于身边的真人真事,或者著名的社会案件。

    比如她很介意信息泄露,是因为她的学长利用学生会职权,查到了他们系最有钱女生的个人信息,然后展开疯狂追求。再比如她听podcast会听杀妻案、家暴案,她的朋友曾经被男朋友拍摄私人影像,这些无一例外,都是针对女性群体的暴力和伤害。

    结果你问她‘你就这点本事’?!

    她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谨慎、理性的性格的,你想不明白吗?”

    凌文安越说越气,甚至冷哼一声。

    在凌文安不满的眼神里,凌肖的表情越来越慌乱。

    直到此刻,他终于捋清了梗在的心头的困惑。

    他没有看懂岑淼“后退”这个动作里的无奈和委屈,他在要求岑淼去考虑“她该怎么做”,而不是对着自己的内心问一问——“造成她畏惧受伤的大环境是如何形成的”。

    因为岑淼不爱谈原生家庭,他就鲁莽地把这一切归因到了她个人和她的家庭上,而忘了还有“集体性创伤”这一说。

    “终于想明白了?”

    看凌肖的表情,不用他开口回答,凌文安也知道,他应该是想明白问题在哪里了。

    “岑淼这孩子也是心善,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你连这点都没意识到,看来她和你分手的决定,做得是一、点、不、错。”

    说完,凌文安少有地拿出做母亲的架势,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凌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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