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远到底是谁啊。”

    岑淼“噔——”的一声把咖啡杯放在桌上,举起手机就从座位上弹射起来,然后在摇滚社的活动室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被她吓了一跳的姜阔不满地摘下耳机,皱着眉头问她又出什么事了。

    自从那天岑淼从临城初排回来,又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她每天就和吃枪药似的,经常对着电脑冷笑到一半,就猛地站起来走到窗户边。

    摇滚社活动室的窗户上,被社团成员们搞怪地贴上了一个鲜红的“应急出口标志”——【南城大学应届生紧急出口标志,GO TO HELL】。

    每次岑淼快步走过去的时候,她脸上那副愤慨的神情,都让活动室里的人以为她要打开窗户跳下去。

    今天岑淼不去窗边沉思了,改成在活动室里疯狂地来回踱步了。

    姜阔最近本来就心慌气短,被她这么晃悠,更是焦虑又烦躁。

    “你给我坐下,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岑淼一个箭步走到她身旁坐下,问道:“你了解内娱,你认不认识裴思远?”

    “裴思远?我怎么不认识,新晋流量小花呀,现在可火了。”

    活动室里其他摇滚社的成员听说她们在聊裴思远,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她最近不是有个新剧刚播完吗?”

    “是的,是的,我看了。”

    “我也看了,演得老差了,但是我是真的吃她的颜。”

    “是的,演技是不咋地,但是她打戏打得很好,听说她都不用替身的,都是亲自上的。”

    岑淼坐在那仔细听了半天,但内容基本上都是她已经知道了的。

    裴思远,新晋小花旦,毕业于南城戏剧学院附属舞蹈学校,舞蹈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曾经拿过荷花奖。

    此等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上个地方台春晚都已经绰绰有余了,她参加临城广播电视台的元宵节晚会都算是降咖了。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参加临城的元宵晚会,劫富济贫?”

    岑淼指着自己的脑子摇摇头。

    “这不是好事吗?你们这个节目流量和质量都有了。”

    “但南戏舞蹈学院的教授就是坚持要用另一个女学生。”

    姜阔随口问:“谁呀?”

    岑淼点开群里的PDF,把手机推到她面前。

    屏幕里的人姜阔不认识,根据她的资料显示,应该就是一个普通的优秀舞蹈生。

    姜阔看看女生的履历,又看看岑淼,最后双手抱反问道:“你的张老师也知道帮你争取上元宵喜乐会的资格,她的老师怎么就不行了?”

    “上什么元宵喜乐会……”

    岑淼刚说完,她的手机就以极高的频次震动起来,仿佛两秒之内在桌上做了八十个poping动作。

    姜阔受惊地捂住胸口,屁股带着凳子往后挪了两丈远。

    “吓我一跳!我以为它要爆炸了。怎么这么多信息?”

    怎么这么多信息?

    岑淼盯着手机冷笑一声。

    这个笑容让在场的人们感到熟悉。

    但这一次,她没有跑到窗边,而是黑着脸打开手机开始翻一连串的微信。

    26条未读信息,全部来自凌肖。

    前25条都是关于刘氏祠汉墓的文献资料和扫描图,最后一条是根据资料提出的修改意见。

    岑淼自诩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她不会为了有理有据的修改意见破防,她最多只会骂骂咧咧抱怨两句,然后认真地逐条修改。

    真正让她无语的是凌肖加在文末的那句:【Please be more professional.】

    自从他加入制作组的群聊,不,更准确的是,自从他加入制作组,并就“你为什么擅自把东王公这个形象删除”的问题,和岑淼当面对峙后,这句话就成了他私信指出岑淼设计错误后,必备的后缀。

    “既然你在《乐舞百戏》中运用到了西王母的形象,你为什么擅自把东王公这个形象删除了?”

    “我们这里的西王母是和汉代人民追求长生不老的意象结合的,所以我把她和蟾蜍、捣药的玉兔组合在了一起。”

    岑淼一边说着,一边在Unreal Engine里,将被隐藏的蟾蜍和玉兔打开给凌肖看。

    设计学院的2号三维动画教室,最近这一个月,已经被征用为《乐舞百戏》项目制作的会议室兼工作室,大部分的时间只有岑淼他们这群学生在里面赶工,张学玉每天下班后会过来听他们汇报项目进展。

    那天郑隐带着凌肖和所有人做了介绍后,便只有每周五的例会才出席。

    此刻,凌肖和岑淼就场景里文化元素的讨论,没有吸引教室里其他人的注意。

    因为昨天这个时候,凌肖也是这样搬了个椅子,坐在负责虚拟道具制作的同学旁边,一点点地磨需要修改的部分。

    岑淼身子向右挪了些,方便凌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电脑屏幕上的演示。

    “但是你在这个五秒的转场特效里,设计了西王母引导凡人通往神仙境界。既然你用到了她‘引灵升天’的意象,那你为什么要删掉东王公这个形象?反而让玉兔和蟾蜍站在画面另一侧?”

    岑淼抿了抿嘴唇,她在心里快速罗织反驳的理由。

    但凌肖很快就接着说:“我记得在刘氏祠汉墓的一号墓里,中室南壁上就有东王公和西王母对坐于玄圃之上的石刻吧?”

    “……”

    岑淼对于哪块画像石出现在刘氏祠几号墓的哪间室、哪块壁上,的确没有凌肖那么熟悉。

    但她心里清楚,刘氏祠汉墓里的东王公,其实是和西王母成对出现的。

    岑淼有些尴尬地抬起左手,食指不由自主地在额间戳了几下后,她再放下手,偏过身和凌肖说:“文化遗产的数字活化,本来就需要以创新的方式反思历史的记忆和遗产,我们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复原历史场景,本来就可以带有选择性的解释和再创造。”

    听到这样的论点,凌肖被发梢遮掩着的眼眸凌厉了起来。

    他静静地看了岑淼两秒,然后转头盯着电脑显示屏说:“数字活化应当以尊重史料和客观事实为基础,而不应过度运用现代价值观对历史进行重构。”

    现代价值观……

    凌肖没有把话挑明,但岑淼知道,他已经想到了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果然和熟悉的人争论就是不方便。

    没有办法,岑淼只能打开她汇报设计概念时做过的PPT,翻出里面的前期案例调研给凌肖看。

    “在过去几年的汉代墓室数字活化案例中,让东王公和西王母成对出现的例子已经有不少了,历史叙述不应该需要多元化吗?

    数字艺术需要打破传统的权威叙事,那我作为这个项目的执行者,我站在艺术学的角度解读历史文物,我选择的视角可以给观众展现不同专业,不同……,对于同一历史事件或文物的不同理解。”

    “不同”后面的“性别”二字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岑淼没有把话说全,但凌肖知道,她未尽之言背后蕴藏着坚定的主张。

    “你的数字活化手段可能包含了对现代社会问题思考,但正因如此,而忽视了历史的原本面貌,偏离了历史的真实叙述。”

    “……”岑淼没说话,只是冲他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假笑。

    她握着鼠标的手不自觉地轻轻伪颤,屏幕上的光标像扑棱蛾子一样闪动着。

    他们的辩论已经吸引了教室里其他人的注意。

    负责动作解算的设计师、褚融教授今年新收的博士研究生学姐闻讯,拖着椅子过来询问他们在争执什么。

    在看到屏幕上的西王母和蟾蜍、玉兔画面后,她果断地摆摆手说:“哎哟,这个画面连头带尾统共就五秒,一闪而过的事情。褚老师早就通过这个画面了,临城导演组那边也不会细看的,相信我。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结合真人演出的部分调整好。”

    这下,岑淼和凌肖都默契地不再说话了。

    她当着学姐的面看了看凌肖,然后两人继续板着脸过下一个场景的设计。

    但等所有人都去吃晚饭后,故意留下来的岑淼和凌肖就着没讲完的话题继续说道——

    “如果我告诉你,你另一个场景里运用到的伏羲女娲图,就是另一对东王公和西王母,你不会也要把伏羲删了吧?”

    “什么?”岑淼难以置信地瞪着显示器。

    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灯下黑”,尽管翻阅了十几本汉代资料文献、近百篇的论文,但她今天是头一次知道这个“热知识”。

    “呵,难道你也要把他删掉?”凌肖冷哼一声。

    岑淼被他的态度刺激到了,她语气强硬地说:“我申明一下,我并没有删除什么角色形象,我只是在数字活化的过程中,挑——选——了——,部分数字活化对象。”

    “岑淼,我可以理解你所说的批判性继承,但这种活化方式本身可能带有某种价值取向。当主观意识介入历史叙事,可能会形成新的历史偏见。”

    “历史的记录和叙述本来就受到当时的权力、文化、意识形态的影响,我们现在看到的历史在其发生时,就已经被有意地选择性记录了。

    凌肖,这么基本的观点,还要我和你强调吗?”

    尽管岑淼和凌肖没有争论得面红耳赤,但两人此刻的脸色都不好看。

    三维动画工作室里,不知道是谁出去吃饭前点击了模型渲染,主机的风扇正在“呼呼”地响着。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工作室后,岑淼灵光一现。

    “凌肖,刚才学姐也说了,我们的XR设计中,有些部分只是起到画面过渡的作用,老师不会这么严格地审核。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对汉代文化活化的过程中没有发生错误,只是取舍不同、选材的角度不同,临城的导演组也不至于计较这么多。

    你为什么要和我争执不下呢?”

    听她这么说,凌肖后背靠上办公椅,拉远了些和岑淼之间的距离。

    “我们一起工作、推进这个项目圆满落地,就公事公办、不要掺杂私人感情,你professional一点好吗?”

    明明是想商量的态度,但岑淼说这话的时候头微微上扬,像极了美剧里那些正在PUA属下的刁钻上司。

    凌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断眉张扬地微挑,他道:“什么私人感情?我没有掺杂私人感情。我一直在很professional地就事论事,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被这个问题呛到的岑淼屏住了呼吸。

    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她的耳尖肉眼可见得红了起来。

    “倒是你……你是不是非常不professional地想到了什么,私事?”

    此刻在摇滚社活动室里,岑淼盯着手机里的那句【Please be more professional.】,愤怒和羞耻又重新涌上心头,她的脸颊染上了不自然的红晕,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烦死了!”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怎么?你们制作组的群里又发修改意见了?”姜阔问。

    “嗯。”

    姜阔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她这才察觉现在已经快23:00了。

    “那你要回工作室吗?”她站起来准备收拾自己的电脑,“我和你一起走,我今天要早点回宿舍洗头。”

    见岑淼答应后,姜阔又走到角落里的沙发边,拍了拍正戴着降噪耳机在那看书的袁凌。

    “回宿舍吗?”

    缩成一团的袁凌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她直起身看了眼时钟后,摇摇头拒绝了:“这才几点,你就要回去了?”

    “明天约了采访对象,今天回去洗个头。”

    岑淼拎着她和姜阔的包走了过来。

    她冲袁凌手上的书扬了扬下巴:“你在看什么呢?”

    “俞伟超老师的《考古学是什么》。”袁凌合上书,把封面向她展示了一下,“你前两天不是问我考古学和历史学到底有什么区别吗?”

    “呵……”岑淼咬着后槽牙点点头。

    现在她只要听到“考古”和“历史”这两个字,就心气不顺。

    前两天她被凌肖连发过来的十几个汉代墓葬制度、汉代漆器研究、汉代玉器考的PDF文件狂轰滥炸,在烦躁之余,她随口就问了对面的袁凌这个问题。

    但当时袁凌并没有回答上来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搞清楚了吗?”

    “一知半解吧,等我看完之后和你分享。”

    她赶紧抗拒地皱起眉头:“再说吧,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听到和考古,和历史有关的东西。”

    岑淼和姜阔走后,袁凌又重新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摇滚社的成员就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排练,但所幸她专注力足够强大,并没有被漏进耳朵里的音乐声打扰。

    随着夜越来越深,活动室里逐渐只剩下一两个留下来熬夜赶作业的同学。

    袁凌突然感到头顶有个黑影笼罩下来。

    她迷茫地扭头一看,正好瞧见背后的凌肖准备抬手拍她肩膀。

    “还真是你,这么晚还不回去?”

    凌肖将背上巨大的长条形黑包放下,站在她边上取包里的贝斯。

    “哈?几点了?”她眨眨酸涩的眼睛,准备起身去看时间。

    “快三点了。”

    袁凌惊讶地怔了一下:“这么晚了……”

    “你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迷?”将贝斯放在架子上后,凌肖走到她面前瞄了眼她手中书的封面,“嗯?这不是我们专业的书吗?”

    “对,准备进军考古界了。”袁凌面无表情地开了个玩笑。

    “考研吗?那你这个专业跨得可真够大的。”

    袁凌也不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高考文综260分,跨考个历史学也应该难度不大吧。”

    “环境考古、生物考古、科技考古这些,我估计悬。但你考个文博应该没问题,就是闻献他这个专业。”

    “生物考古,听上去蛮有意思的。”

    “不是吧,你是认真的吗?”见袁凌说得一本正经,凌肖反倒有些吃不准她是不是真的要换专业了,“我们考古不见得比记者好就业。”

    “开玩笑的。”

    “……”

    凌肖不再搭理她,转头就去一旁接贝斯的连接线了。

    “诶,那你有这本书的实体版吗?”袁凌冲他挥挥手里的书,“图书馆的书都不能做标注。”

    袁凌看书、看资料喜欢划线,这个习惯凌肖倒是也知道。

    他回忆了一下后,不确定地摇摇头。

    “我回头去西月街找找,有的话给送你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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