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戈号（三）
“说吧，什么事？”
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凌肖停下脚步，双手抱胸，盯着岑淼问道。
他知道岑淼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必然不会单纯地来送他。
但岑淼却抬手帮他按了向下的电梯，然后一脸诚恳地说：“没什么事，就单纯地送送你。”
电梯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凌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听之任之地和她一块儿进了电梯。
“顺便想问问你，为什么当初选择学的是考古，而不是历史。”
教学楼的楼层不高，电梯停稳的时候，凌肖分不清刚才轻微的眩晕有没有震惊的缘故。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啊，你是看到我拿给袁凌的书了吧。”
岑淼没接话，只跟着他走出电梯。
“其实之前和你一起做《百戏》的项目时，我就知道你应该分不清考古学和历史学的区别。”
“你是在说，我们对于历史史观以及数字活化的理念之争那里？”岑淼有些凌厉地收紧了瞳孔。
看着岑淼明明心里倔强不服输，表面还要装作客气的表情，凌肖忍俊不禁地轻轻哼笑了一声。
“那些理念之争，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观点，我们谁也没办法说服彼此。但那又如何，我们都没有恶意。我在用我的方式重塑过去，你也只是用你自己的路径去构造未来罢了。”
“嗯。”岑淼垂下眼睛看向别处，“你继续说。”
“与其说一堆枯燥的理论知识，还不如带你亲自感受一下。”
“什么？”
凌肖像是个寻到宝藏、迫不及待要和同伴分享的孩子一样，颇有兴致地向她发出了邀请。
“你在临城风柜县见到的现场发掘和室内整理，只是考古工作的冰山一角。我现在要去文物修复研究中心，你想一起去看看吗？”
研究中心的实验室将屋子外寒风凛冽、潮湿阴冷的天气隔绝了起来。岑淼跟在凌肖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同时她还要忙着左右观察墙壁上悬挂着各种文物修复的图示和流程图。
程俊杰正在工作台前，用细巧的刀具清理和修整一只汉代漆盒修复区域的边缘。
凌肖走到他边上打了个招呼，然后安静且专心地站在旁边，看他用手中细小的镊子仔细地将一块补丁地贴在漆盒的破损处。
这只工艺精细的漆盒表面有明显的裂纹和缺损，但依旧能看出它上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
岑淼一看到这熟悉的红黑色漆盒，就下意识地睁大双眼看向凌肖。
“眼熟吧？”凌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不是刘氏祠汉墓出土的漆盒。这是哪个墓的，老程？”
正专注于手头工作的程俊杰眼皮都不抬地回答：“长沙的。”
“这个汉代漆盒是他们最近修复的项目之一，”凌肖对岑淼解释道，“修复用的补片是用特制的漆料和纸基混合制成的。”
岑淼点点头，她又好奇地看向工作台另一侧摆放着的激光清洗设备、修复胶水和各种化学试剂。
“他们会根据原漆盒的质地来选择合适的补片材料，再用胶水黏合到修复区域。这个胶水也是经过专门调配的，干燥后不会对文物造成损害。不过，它的干燥过程需要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进行，避免温度和湿度的变化对修复效果造成影响。”
像那时他们在南城博物馆时一样，凌肖细致地观察着她的眼神落点，然后尽职尽责地“讲解”起这些修复工具的作用。
“这个超声波清洗机和□□一样，都是清除文物表面灰尘和污垢的。”
实验室的另一边，还有四名学生正围着几个小型的陶器碎片讨论修复方案。
岑淼留心听了两句。在听到“这个内部损伤用高精度的显微镜看不确切，你晚点拿去做一个CT扫描”时，她有些震惊地抿嘴点了点头。
参观完考古系修复中心的实验室后，凌肖看岑淼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说话的音量也恢复到正常水平，他又忍不住调侃道：“你怎么贼头贼脑的？”
“我这是保持对学术的敬畏之心，好嘛？什么贼头贼脑。”
“好，好。”
被岑淼翻了个白眼的凌肖反倒笑了起来。
“现在你知道考古学和历史学的区别了吧？要是你还不知道，楼上还有他们生物考古的实验室，我再带你去转转。”
岑淼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做了个请他带路的动作：“走吧。”
在满足了自己过剩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后，岑淼才试探着分析：“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考古学通过实物证据重新构建过去的过程，而历史学更多依赖文献资料？”
“嗯，可以这么说。历史学依赖文字记载和书面档案来重建过去的事件，而考古学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能够填补历史记录中的空白，揭示那些未被书面记录的细节。就像考古学家William Smith说的，‘The study of the past is essential, but it is the evidence we find that brings the past to life.’。”
岑淼拧着眉头作沉思状。
凌肖打量了她好几秒，然后调笑着打趣她：“诶，你六级不是早就过了吗？”
“什……”岑淼愣了一下后，颇为无语地笑出了声。
“说实话，我以前确实没有搞清楚历史学和考古学的区别。哪怕那时候在《百戏》的项目上和你争论，我也以为你谈论的，就是你本专业的知识。”
凌肖借着她的话，调侃起历史学来：“那大概是因为，历史就像高考语文作文一样，谁都能点评上两句。”
这个打得比方很贴切，岑淼和他同时相视一笑。
“比起历史学，考古提供了一种多维度的视角，让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同一个历史事件或时期。书本上记载的历史可能偏重于王朝更替和权力结构，但通过考古发掘可以重新书写那些未被权力叙述所覆盖的过去，揭示普通人的生活细节，甚至是被忽视的文化群体的故事。
考古发掘破碎的陶器、残存的建筑基础，或是农耕工具……这些碎片化的线索本身并不会给出历史完整的答案，但将这些零散的线索连接起来，我就可以推测当时的社会结构、生活方式、文化信仰等等。这种连接与推测的过程，就是我构建历史的方式。”
通过考古发掘历史中未被讲述的部分，不满足于文字叙述的历史，主动探索而不是被动接受已有的知识……
想到这儿，岑淼偏过头认命似的闭上眼浅浅地笑了。
这确实非常凌肖。
这个专业也的确非常契合他挑战规则、对未知充满好奇的性格。
“挺好的，挺好的。”岑淼喃喃重复了两遍。
可她嘴上说着“好”，脸上失落的表情却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怎么了？”
“没什么。”她深吸了口气，果断地摇摇头，“那你学考古的契机是什么？纯粹是自己发现了这门学科？还是看了这方面的书籍？”
凌肖刚要如实回答，却蓦地发现岑淼今天确实在试图去了解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我的事儿了？”
“因为正好聊到了。”她这话说得极为坦荡，神情也看不出一丝破绽。“没事儿，你要是介意，我就不问了。”
他们走到研究中心底楼门口的时候，发现酝酿了一天的春雨终于在傍晚时分落下了。
“我是因为我的师父华鼎，才对历史有了兴趣。”
凌肖猝然开口，惹得正在廊下探头朝天空张望的岑淼回过头来，淋着小雨迷迷糊糊地望着他。
他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回了些。
“你师父？”
岑淼复述着这个仿佛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能经常看到的词，不解地摇摇头。
“师父？你师父是什么非遗手工的传承人吗？”
“不是，他是西月街上一家叫聚宝阁的古董店店主。他年轻的时候醉心研究过符号遗迹，也曾经因为和盗墓者打斗而受伤，但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类考古学者、历史学大家，他就是个没事爱和古董宝贝聊天的老头。”
说这话时，凌肖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他左手手腕上的紫檀木手串。
这手串自岑淼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一直戴着，几乎从来不拿下来。
她知道这应该是对他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但她也没有主动去问过。
现下看凌肖怅然若失的表情，再听他平淡的语气，岑淼通透地想，他这师父大抵是不在人世了，而这手串应该是他师父留给他的遗物。
岑淼确定自己是否能安慰他，只好隔着厚厚的衣服潦草地摸了摸他的胳膊。
凌肖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说：“去吃饭？还是送你回活动室？”
活动室里有应急备用的雨伞，岑淼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回去。
在有些微妙的氛围里，他们两人并肩打伞在雨中慢慢走着。
“但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吗？我喜欢考古，更多的还是因为考古允许研究者和历史直接‘对话’，也可以揭示历史文献中没有记录的细节，解答一些尚未解决的历史谜题。
引用那本《考古学是什么》里的话来说，‘考古不是对古代的结论，却是对已发掘和整理清晰的古代现象的结论。它不涉及逝者的全貌，却源源不断地发掘着逝者的内部。它可以自身补充、纠正和发展，后来的资料和认识并不嘲笑以前那些极其片面、极其单薄的积累’。”
“听上去是个有不断自我修正、自我成长‘性格’的学科呢。”
“所以，我很喜欢考古。我也不想要别人告诉我‘什么’该是‘什么’，‘怎样’该就‘怎样’。我不要按照既定的范式去思考，我也不想用惯性去生活，我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我自己的路。”
他们现在聊的，还仅仅是考古吗？
岑淼不确定了。
暮色中的教学楼就像海市蜃楼一样，遥不可及同时又近在咫尺。
她隔着雨水落在地上升腾起的氤氲水汽，远远地抬头望向二楼漆黑的摇滚社活动室窗户。
“嗯？”
她眯起眼睛地盯着外挂在墙壁上的空调外机，终于看清这上面确实摆放着还没被收进去的仙人掌盆栽。
“天呐，这盆栽怎么没人收啊。”
顾不得越下越大的雨和凌厉的冷风，岑淼从凌肖伞下直直地冲了出去，嘴里说着“回见”，同时快速奔进教学楼里。
“轰隆——”一声，沉闷的惊雷伴随着闪电，劈开了夜幕。
凌肖在楼下亲眼看着教学楼的灯从一层亮到了二层，接着是二楼的走廊，最后是那间漆黑的活动室。
回到活动室的岑淼小步快走到窗边，将那几盆险些酿成高空坠物事故的仙人掌陆续搬了进来，放在屋内的窗台上。
她用余光扫过楼下的时候，凌肖已经走了。
“我要好好想想……”
岑淼用并不尖锐的仙人掌刺戳进自己的指尖，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思考。
“轰隆——”
没有闪电作为预警的惊雷骤然落下，将窗台边的岑淼吓了一激灵。
此刻，她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心理医生和凌肖的话交替着在脑子里闪过——
“焦虑症躯体化的成因，有一部分是患者高估了风险对自身的伤害。”
……
“我不要按照既定的范式去思考，我也不想用惯性去生活，我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我自己的路。”
……
“同时又低估了自身抵御风险的能力。”
……
“那些理念之争，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观点，我们谁也没办法说服彼此。”
……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霜州雪山上的那些问题，又重新摆在了岑淼面前。
她害怕陷入亲密关系，她小心翼翼地挑选自己的欲望对象，把握住自己与伤害的安全距离，不允许任何潜在的危险因素。
但这样囿于自我划定的一方栏槛，她就能获得万无一失的自由了吗？
抛开所有横在凌肖和她之间的那些“主义”、那些“思想”，凌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难道估算不出他会给爱人带来的风险和伤害程度吗？
要是她执意选择投入到一段感情中，她难道就真的没有能力抵御亲密关系带来的风险？
下午在活动室内，她叫住凌肖时，内心涌上的冲动又重新浮现。
此刻它更加磅礴，也更加躁动。
‘不行，我不要因为看到太多人在两性关系中受伤的例子，就消磨掉自己爱人的能力。就算会受伤又怎样，我难道没有把握安全撤退吗？
我要去爱，我要走进亲密关系，我也要走我自己的路。’
看着头顶醒目的“应急出口”标识，岑淼恨不得立刻跳下去。
她转身在活动室的架子上找了把备用的伞，然后就要开门向楼下跑去。
刚打开门迈出去一步，她就看到凌肖提溜着正在滴水的伞走过来。
“……？！”
措手不及的岑淼撤退了一步，最后居然当着凌肖的面，把活动室的门给关上了。
被关在门外的凌肖又好气又好笑地在原地叉腰站了两秒，然后不由分说地推门进去了。
“怎么了？”
凌肖看着怒气冲冲，但又露出委屈表情的岑淼，内心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涩。
他故作轻松地问：“怎么炸毛了？”
“我现在火气很大。”岑淼昂起头盯着他回答道。
“为什么。”
凌肖凑近她向前走了半步，他身上熟悉的薄荷味，伴随着雨水湿润的气息，很快将两人包裹住。
“因为你，因为你总这么巧的爱在下雨天出现，惹得我现在只要一遇上雨天，就会想到你。”
岑淼的脸肉眼可见地烧红起来，连同耳朵也染上了薄粉色。
“真是令人火大……”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底气，继续控诉道，“我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生活中有没有留下不可替代的痕迹……这不公平……”
话音刚落，温热的气息落在岑淼的脸颊。
凌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
他眸中含笑，眼里盛着惊喜的光。
“怎么没有，每次看到有关人工智能领域的新闻发布，我都会想，迟早有一天，你的名字会出现在里面。还有体感交互，还有……”
他微微侧头，轻轻含住了她的唇。
岑淼觉得天与地都在旋转，她用指尖划过凌肖戴着紫檀木手串的手腕、划过他的手心，将指尖缓缓插入指缝。
凌肖轻轻握起手，让两人的十指紧扣在一起。
还有什么？
还有太多细细密密爱的痕迹。
所幸天亮之前，他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慢慢说给彼此听。
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凌肖停下脚步，双手抱胸，盯着岑淼问道。
他知道岑淼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必然不会单纯地来送他。
但岑淼却抬手帮他按了向下的电梯，然后一脸诚恳地说：“没什么事，就单纯地送送你。”
电梯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凌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听之任之地和她一块儿进了电梯。
“顺便想问问你，为什么当初选择学的是考古，而不是历史。”
教学楼的楼层不高，电梯停稳的时候，凌肖分不清刚才轻微的眩晕有没有震惊的缘故。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啊，你是看到我拿给袁凌的书了吧。”
岑淼没接话，只跟着他走出电梯。
“其实之前和你一起做《百戏》的项目时，我就知道你应该分不清考古学和历史学的区别。”
“你是在说，我们对于历史史观以及数字活化的理念之争那里？”岑淼有些凌厉地收紧了瞳孔。
看着岑淼明明心里倔强不服输，表面还要装作客气的表情，凌肖忍俊不禁地轻轻哼笑了一声。
“那些理念之争，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观点，我们谁也没办法说服彼此。但那又如何，我们都没有恶意。我在用我的方式重塑过去，你也只是用你自己的路径去构造未来罢了。”
“嗯。”岑淼垂下眼睛看向别处，“你继续说。”
“与其说一堆枯燥的理论知识，还不如带你亲自感受一下。”
“什么？”
凌肖像是个寻到宝藏、迫不及待要和同伴分享的孩子一样，颇有兴致地向她发出了邀请。
“你在临城风柜县见到的现场发掘和室内整理，只是考古工作的冰山一角。我现在要去文物修复研究中心，你想一起去看看吗？”
研究中心的实验室将屋子外寒风凛冽、潮湿阴冷的天气隔绝了起来。岑淼跟在凌肖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同时她还要忙着左右观察墙壁上悬挂着各种文物修复的图示和流程图。
程俊杰正在工作台前，用细巧的刀具清理和修整一只汉代漆盒修复区域的边缘。
凌肖走到他边上打了个招呼，然后安静且专心地站在旁边，看他用手中细小的镊子仔细地将一块补丁地贴在漆盒的破损处。
这只工艺精细的漆盒表面有明显的裂纹和缺损，但依旧能看出它上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
岑淼一看到这熟悉的红黑色漆盒，就下意识地睁大双眼看向凌肖。
“眼熟吧？”凌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不是刘氏祠汉墓出土的漆盒。这是哪个墓的，老程？”
正专注于手头工作的程俊杰眼皮都不抬地回答：“长沙的。”
“这个汉代漆盒是他们最近修复的项目之一，”凌肖对岑淼解释道，“修复用的补片是用特制的漆料和纸基混合制成的。”
岑淼点点头，她又好奇地看向工作台另一侧摆放着的激光清洗设备、修复胶水和各种化学试剂。
“他们会根据原漆盒的质地来选择合适的补片材料，再用胶水黏合到修复区域。这个胶水也是经过专门调配的，干燥后不会对文物造成损害。不过，它的干燥过程需要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进行，避免温度和湿度的变化对修复效果造成影响。”
像那时他们在南城博物馆时一样，凌肖细致地观察着她的眼神落点，然后尽职尽责地“讲解”起这些修复工具的作用。
“这个超声波清洗机和□□一样，都是清除文物表面灰尘和污垢的。”
实验室的另一边，还有四名学生正围着几个小型的陶器碎片讨论修复方案。
岑淼留心听了两句。在听到“这个内部损伤用高精度的显微镜看不确切，你晚点拿去做一个CT扫描”时，她有些震惊地抿嘴点了点头。
参观完考古系修复中心的实验室后，凌肖看岑淼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说话的音量也恢复到正常水平，他又忍不住调侃道：“你怎么贼头贼脑的？”
“我这是保持对学术的敬畏之心，好嘛？什么贼头贼脑。”
“好，好。”
被岑淼翻了个白眼的凌肖反倒笑了起来。
“现在你知道考古学和历史学的区别了吧？要是你还不知道，楼上还有他们生物考古的实验室，我再带你去转转。”
岑淼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做了个请他带路的动作：“走吧。”
在满足了自己过剩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后，岑淼才试探着分析：“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考古学通过实物证据重新构建过去的过程，而历史学更多依赖文献资料？”
“嗯，可以这么说。历史学依赖文字记载和书面档案来重建过去的事件，而考古学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能够填补历史记录中的空白，揭示那些未被书面记录的细节。就像考古学家William Smith说的，‘The study of the past is essential, but it is the evidence we find that brings the past to life.’。”
岑淼拧着眉头作沉思状。
凌肖打量了她好几秒，然后调笑着打趣她：“诶，你六级不是早就过了吗？”
“什……”岑淼愣了一下后，颇为无语地笑出了声。
“说实话，我以前确实没有搞清楚历史学和考古学的区别。哪怕那时候在《百戏》的项目上和你争论，我也以为你谈论的，就是你本专业的知识。”
凌肖借着她的话，调侃起历史学来：“那大概是因为，历史就像高考语文作文一样，谁都能点评上两句。”
这个打得比方很贴切，岑淼和他同时相视一笑。
“比起历史学，考古提供了一种多维度的视角，让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同一个历史事件或时期。书本上记载的历史可能偏重于王朝更替和权力结构，但通过考古发掘可以重新书写那些未被权力叙述所覆盖的过去，揭示普通人的生活细节，甚至是被忽视的文化群体的故事。
考古发掘破碎的陶器、残存的建筑基础，或是农耕工具……这些碎片化的线索本身并不会给出历史完整的答案，但将这些零散的线索连接起来，我就可以推测当时的社会结构、生活方式、文化信仰等等。这种连接与推测的过程，就是我构建历史的方式。”
通过考古发掘历史中未被讲述的部分，不满足于文字叙述的历史，主动探索而不是被动接受已有的知识……
想到这儿，岑淼偏过头认命似的闭上眼浅浅地笑了。
这确实非常凌肖。
这个专业也的确非常契合他挑战规则、对未知充满好奇的性格。
“挺好的，挺好的。”岑淼喃喃重复了两遍。
可她嘴上说着“好”，脸上失落的表情却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怎么了？”
“没什么。”她深吸了口气，果断地摇摇头，“那你学考古的契机是什么？纯粹是自己发现了这门学科？还是看了这方面的书籍？”
凌肖刚要如实回答，却蓦地发现岑淼今天确实在试图去了解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我的事儿了？”
“因为正好聊到了。”她这话说得极为坦荡，神情也看不出一丝破绽。“没事儿，你要是介意，我就不问了。”
他们走到研究中心底楼门口的时候，发现酝酿了一天的春雨终于在傍晚时分落下了。
“我是因为我的师父华鼎，才对历史有了兴趣。”
凌肖猝然开口，惹得正在廊下探头朝天空张望的岑淼回过头来，淋着小雨迷迷糊糊地望着他。
他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回了些。
“你师父？”
岑淼复述着这个仿佛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能经常看到的词，不解地摇摇头。
“师父？你师父是什么非遗手工的传承人吗？”
“不是，他是西月街上一家叫聚宝阁的古董店店主。他年轻的时候醉心研究过符号遗迹，也曾经因为和盗墓者打斗而受伤，但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类考古学者、历史学大家，他就是个没事爱和古董宝贝聊天的老头。”
说这话时，凌肖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他左手手腕上的紫檀木手串。
这手串自岑淼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一直戴着，几乎从来不拿下来。
她知道这应该是对他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但她也没有主动去问过。
现下看凌肖怅然若失的表情，再听他平淡的语气，岑淼通透地想，他这师父大抵是不在人世了，而这手串应该是他师父留给他的遗物。
岑淼确定自己是否能安慰他，只好隔着厚厚的衣服潦草地摸了摸他的胳膊。
凌肖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说：“去吃饭？还是送你回活动室？”
活动室里有应急备用的雨伞，岑淼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回去。
在有些微妙的氛围里，他们两人并肩打伞在雨中慢慢走着。
“但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吗？我喜欢考古，更多的还是因为考古允许研究者和历史直接‘对话’，也可以揭示历史文献中没有记录的细节，解答一些尚未解决的历史谜题。
引用那本《考古学是什么》里的话来说，‘考古不是对古代的结论，却是对已发掘和整理清晰的古代现象的结论。它不涉及逝者的全貌，却源源不断地发掘着逝者的内部。它可以自身补充、纠正和发展，后来的资料和认识并不嘲笑以前那些极其片面、极其单薄的积累’。”
“听上去是个有不断自我修正、自我成长‘性格’的学科呢。”
“所以，我很喜欢考古。我也不想要别人告诉我‘什么’该是‘什么’，‘怎样’该就‘怎样’。我不要按照既定的范式去思考，我也不想用惯性去生活，我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我自己的路。”
他们现在聊的，还仅仅是考古吗？
岑淼不确定了。
暮色中的教学楼就像海市蜃楼一样，遥不可及同时又近在咫尺。
她隔着雨水落在地上升腾起的氤氲水汽，远远地抬头望向二楼漆黑的摇滚社活动室窗户。
“嗯？”
她眯起眼睛地盯着外挂在墙壁上的空调外机，终于看清这上面确实摆放着还没被收进去的仙人掌盆栽。
“天呐，这盆栽怎么没人收啊。”
顾不得越下越大的雨和凌厉的冷风，岑淼从凌肖伞下直直地冲了出去，嘴里说着“回见”，同时快速奔进教学楼里。
“轰隆——”一声，沉闷的惊雷伴随着闪电，劈开了夜幕。
凌肖在楼下亲眼看着教学楼的灯从一层亮到了二层，接着是二楼的走廊，最后是那间漆黑的活动室。
回到活动室的岑淼小步快走到窗边，将那几盆险些酿成高空坠物事故的仙人掌陆续搬了进来，放在屋内的窗台上。
她用余光扫过楼下的时候，凌肖已经走了。
“我要好好想想……”
岑淼用并不尖锐的仙人掌刺戳进自己的指尖，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思考。
“轰隆——”
没有闪电作为预警的惊雷骤然落下，将窗台边的岑淼吓了一激灵。
此刻，她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心理医生和凌肖的话交替着在脑子里闪过——
“焦虑症躯体化的成因，有一部分是患者高估了风险对自身的伤害。”
……
“我不要按照既定的范式去思考，我也不想用惯性去生活，我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我自己的路。”
……
“同时又低估了自身抵御风险的能力。”
……
“那些理念之争，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观点，我们谁也没办法说服彼此。”
……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霜州雪山上的那些问题，又重新摆在了岑淼面前。
她害怕陷入亲密关系，她小心翼翼地挑选自己的欲望对象，把握住自己与伤害的安全距离，不允许任何潜在的危险因素。
但这样囿于自我划定的一方栏槛，她就能获得万无一失的自由了吗？
抛开所有横在凌肖和她之间的那些“主义”、那些“思想”，凌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难道估算不出他会给爱人带来的风险和伤害程度吗？
要是她执意选择投入到一段感情中，她难道就真的没有能力抵御亲密关系带来的风险？
下午在活动室内，她叫住凌肖时，内心涌上的冲动又重新浮现。
此刻它更加磅礴，也更加躁动。
‘不行，我不要因为看到太多人在两性关系中受伤的例子，就消磨掉自己爱人的能力。就算会受伤又怎样，我难道没有把握安全撤退吗？
我要去爱，我要走进亲密关系，我也要走我自己的路。’
看着头顶醒目的“应急出口”标识，岑淼恨不得立刻跳下去。
她转身在活动室的架子上找了把备用的伞，然后就要开门向楼下跑去。
刚打开门迈出去一步，她就看到凌肖提溜着正在滴水的伞走过来。
“……？！”
措手不及的岑淼撤退了一步，最后居然当着凌肖的面，把活动室的门给关上了。
被关在门外的凌肖又好气又好笑地在原地叉腰站了两秒，然后不由分说地推门进去了。
“怎么了？”
凌肖看着怒气冲冲，但又露出委屈表情的岑淼，内心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涩。
他故作轻松地问：“怎么炸毛了？”
“我现在火气很大。”岑淼昂起头盯着他回答道。
“为什么。”
凌肖凑近她向前走了半步，他身上熟悉的薄荷味，伴随着雨水湿润的气息，很快将两人包裹住。
“因为你，因为你总这么巧的爱在下雨天出现，惹得我现在只要一遇上雨天，就会想到你。”
岑淼的脸肉眼可见地烧红起来，连同耳朵也染上了薄粉色。
“真是令人火大……”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底气，继续控诉道，“我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生活中有没有留下不可替代的痕迹……这不公平……”
话音刚落，温热的气息落在岑淼的脸颊。
凌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
他眸中含笑，眼里盛着惊喜的光。
“怎么没有，每次看到有关人工智能领域的新闻发布，我都会想，迟早有一天，你的名字会出现在里面。还有体感交互，还有……”
他微微侧头，轻轻含住了她的唇。
岑淼觉得天与地都在旋转，她用指尖划过凌肖戴着紫檀木手串的手腕、划过他的手心，将指尖缓缓插入指缝。
凌肖轻轻握起手，让两人的十指紧扣在一起。
还有什么？
还有太多细细密密爱的痕迹。
所幸天亮之前，他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慢慢说给彼此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