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三年夏。

    辰时已过,仍是乌云蔽日。

    天闷热得厉害,微风里裹着黏糊糊的潮气,似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两辆马车平稳轻快得行驶在街上,夏日里悬着的帘子轻薄,外头热闹的市声顺着微微扬起的软帘飘了进来。

    薛姈微微侧着身子,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路旁的摊贩正卖力吆喝着,各色新巧的小玩意儿让人应接不暇。

    对面的薛妦正举着一面精巧的铜镜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道:“这支红宝石的簪子还是换了罢,娘娘正病着,怕是不妥当。”

    她正欲拔下发簪,余光瞥见薛姈,没好气的道:“冰盆的凉气儿都被散没了,若热出一身汗在娘娘面前失仪,你担待得起么?”

    说罢,她又不屑的嘟囔着:“真真是小家子气没见识。”

    明明是被风吹起的,她言外之意却在怪罪薛姈。

    守在旁边的绣棠眼底掠过一丝不忿,心里替自家姑娘委屈。

    分明是四姑娘无事生非!

    她只是不满这次进宫带上了姑娘罢了。

    侯府中早就有传言,说是他们大姑娘、如今宫中的薛妃娘娘虽因护佑皇嗣有功晋了妃位,却伤了身子再难生育,故此薛妃有意挑个姐妹入宫固宠。

    三姑娘薛妘、四姑娘薛妦的父亲薛景沛在兄弟中行二,和薛景洲同为太夫人所出,走了科举的路子在朝中为官;五姑娘薛姈的父亲薛景澜行三早在数年前已亡故,且他是妾室所出抱到太夫人身边养的,性子桀骜不驯,且生前并未谋得一官半职。

    两相比较,自然是二房的姑娘们更合适。

    前些日子太夫人特意请了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指点三姑娘和四姑娘规矩,已然印证了传言。

    绣棠在去绣房取夏衣时见过她们正在赶制两套做工极为繁复精致的衣裳,京中有名的首饰铺子也派人来过侯府,显然是为进宫做准备。

    二房忙得热火朝天,她们三房则是难得的清静。

    因着那段旧怨在,薛妃决计不会选她们姑娘。

    一切还要从上一辈说起。

    当年三爷薛景澜在祖父孝期才过不久,就带回了有身孕的女子,还不顾她只是佃户之女,执意要娶为正妻。

    听到三爷在外传出孝中沾花惹草的恶名,还是世子的薛景洲将三弟叫到书房,兄弟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已经动了手。

    作为长嫂的世子夫人赵氏闻讯拖着病体在雨天去劝解,却因此受了寒,加重了病情,数月才恢复。

    在这之后,赵氏一直病殃殃的,还没等薛妃及笄,就撒手人寰。

    从此薛妃就恨上了她们三房。

    尤其是三爷和三夫人都故去后,年岁渐长的薛妃明面上是不计前嫌、怨气都暗地里发泄在她们姑娘身上。

    太夫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嫡长孙女和庶子留下的孤女,孰轻孰重简直不需要取舍。

    逢年过节女眷入宫探望时,太夫人也默契的只带二房的姑娘。

    然而正在薛姈亲自赶制秋衣,准备过两日去探望自己外祖母时,太夫人派人传来消息,说是这次带她一起进宫。

    她们本能觉得这事有古怪。

    “娘娘的贤德才得帝后称赞,想来是要展示自己的宽厚随和,待家中姐妹一视同仁。”姑娘待来传信的人走后,胸有成竹的温声道。“叫我过去,大抵是不想落下厚此薄彼的名声。”

    绣棠知道姑娘是在安慰她们。

    三夫人的娘家是定北侯府田庄的佃户,姑娘的外祖母尚且还在侯府的掌控中,姑娘没有选择的余地。

    “四姐用那支赤金珍珠的流苏簪子更好。”薛姈似是没听到恶言,示意绣棠掩好帘子,轻声细气的给陷入纠结的薛妦建议。“珍珠更衬得四姐温婉可亲。”

    薛妦下意识就要驳回。

    她为了讨好长姐,平时没少针对薛姈,几乎成了习惯。

    才要开口说话,她抬眸望见笑盈盈的薛姈,不由心头一颤。

    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这样一个美人。许是想到自己的前程,此时她格外在意起容貌。

    薛姈妆容清淡却难掩艳色,姣好的面容透着嫣然动人的风致。

    纵然素来看不上这个堂妹,可她不得不承认,若光论容貌,自己再怎么用心妆扮,也比不上薛姈。

    长姐会不会为了固宠,而抛弃旧怨选择让薛姈进宫?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自己先否认了。哪怕抛开旧怨,京中不少人都知道薛姈母亲身份低微,又因幼时高热烧坏了脑子,心智如孩童一般,长姐怎会因此被人耻笑。

    薛妦说服了自己后,才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话中的“温婉”二字,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是了,她们长姐在未出阁时是家里众星拱月的存在,最是心高气傲的。即便入宫后性子柔了不少,实则心气儿仍在。

    即便要选在宫中的帮手,自然也喜欢柔顺听话的才对。

    看来薛姈倒没有藏私,是真心替她考虑的。

    薛妦当机立断拔下了红宝石的簪子,依言换上了那支珍珠发簪。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心里觉得满意,连带着也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很快舒展了眉目,还让自己的丫鬟给薛姈倒了杯茶。

    马车上再度恢复平静,绣棠望悄悄望向自家姑娘。

    只见她神色沉静,手中轻轻拨弄着腕间的珠串,这是姑娘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

    眼下这点小风波不算什么,见薛妃才是重头戏。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饶是薛妦曾经数次进宫,此刻也不由紧张起来,心怦怦跳得厉害。

    她克制住了掀开帘子的冲动,抬眼往身侧望去。只见头一次入宫的薛姈双手照常平放在膝上,神色淡然平和,并无一丝慌张不安。

    受到薛姈的感染,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略显急促的呼吸。

    “阿姈,你再帮我瞧瞧,可有哪里不妥当?”下车之前,她忍不住唤了薛姈帮忙。

    薛姈应下,神色专注的将她从头到脚看过去。端详片刻后,薛姈抬手替她将发鬓上的金簪往发鬓里轻轻推进去些许,让流苏刚好垂在鬓边,又不显累赘,最后提醒她补了口脂。

    这番举动倒让薛妦有些过意不去,刚刚自己还在找薛姈麻烦。

    “多谢。”她别别扭扭的道了声谢。

    看着薛妦眸中罕见流露出的些许愧色,薛姈浅笑盈盈的摆了摆手,正欲开口时,已经有人请她们下车。

    薛妦心急,抢在前面下车。没了她在,薛姈唇角的笑意很快隐去。

    自己真心实意想让薛妦得偿所愿。

    无论薛妃选中薛妦还是薛妘自己都不在乎,只要别将她牵扯进去就好。

    薛姈定了定神,搭上了绣棠递过来的手,踩着小杌子下了马车。

    ***

    出身定北侯府、如今薛妃宫中的掌事宫女白芷早就带人迎候在宫门处。

    当听到小内侍跑着过来通传说是太夫人并三位姑娘正在下车时,她明显神色一松,唇边扬起得体的微笑。

    前面一辆马车是太夫人带着薛妘同乘,后面一辆则是薛妦和薛姈。

    白芷快步走过去,屈膝向太夫人行礼。

    于此同时,她目光扫过薛妘和薛妦姐妹。

    二人今日的妆容和衣裳显然花了不少心思,薛妘端庄娴雅、薛妦温婉可人,虽是衣裙的颜色清淡看着低调,实则用银线绣了暗纹,又缀以珍珠等宝石,通身的气派透着贵气。

    白芷在心里笑笑,她们打得什么主意,简直不言而喻。

    她正欲问到没看见的薛姈,忽然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比起薛妘姐妹,她身上的对襟长衫和罗裙才是真正的素雅,只在不起眼的袖口裙摆绣着些折枝花卉,清清爽爽倒让人看着舒服。

    白芷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随着她抬头的动作,那张动人心魄的芙蓉面完全展露出来,腻白的肌肤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非但没有黯淡,仿若上好的明珠般泛着柔光,灰蒙蒙的夹道都跟着添了几分光彩。

    尤其是那双水润清亮的杏眸中透着两分羞怯,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惜。

    她们离开侯府时,薛姈只有十二岁尚未完全长开,已经有令人过目不忘的美貌,如今正是娇花初绽的年纪,连她已经看多了宫中形形色色的美人,见到薛姈不免闪过一丝惊艳。

    拥有这样动人的美色,却又只有低微的身份……

    白芷心绪复杂的含笑上前问了好,面上看不出丝毫异色,寒暄后引着她们往薛妃宫中走去。

    薛姈安静的跟着薛妘和薛妦身后,垂眸专心走路,并不四处张望。

    始终留意着她的白芷有些摸不准,她是真的沉得住气,还是因惶恐才拘谨。

    延福宫。

    薛姈听到宫人们行礼问好的声音,轻轻抬眸。

    今日天光黯淡,朱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也随之失色了不少。富丽奢华的宫殿,似是沾染了几分灰败之气。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里的气氛似是有些压抑。

    薛姈转念一想,这倒也正常。

    她们主子由三品修媛连升两级,一跃成为正二品的薛妃娘娘,这是件大喜事。

    可这妃位几乎是用薛妃再难有孕换来的,甚至逼得薛妃不得不打起了家里堂妹们的主意,延福宫的人,只怕比往日更要小心服侍。

    一众女眷在廊庑下等候宫人通传,薛妘和薛妦姐妹一左一右站在太夫人身旁,薛姈在后面落了单。

    她们没等太久,大宫女银柳迎了出来。

    银柳先是向太夫人屈膝行礼,恭谨的道:“娘娘请太夫人和两位姑娘移步偏殿稍侯片刻。”

    还没等太夫人惊讶之余追问缘由,她往前走了两步,到了薛姈跟前。

    “请阿姈姑娘随奴婢来,娘娘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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