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烟捏着手里那根刻字灵签,眼睫轻颤。

    如今她与薛霜值、慕诗诗三人占了三个名额,最后一根有字灵签仍在签盒之中。

    几个人站在周围等了一会儿,直到月上东墙,最后一根灵签被抽走,听那弟子彻底松下一口气来,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恍若卸掉了什么重担。

    山风骤起,众人不觉寒凉,伫在原地,都在琢磨着最后一个名额落入了谁的手里。

    去七荒灵域意在散布消息。想隐瞒一样东西的存在极难,想传播就容易得多。慕诗诗抓出一打空白符篆,咬破指尖,竟是在半空中绘制起来。

    岑宁看了一眼:“怎么画这么多的符?”那厚厚一摞的数量惊到他了,平日也见过慕诗诗画符,依照这个数量,想要画完,得不眠不休花上好几天的时间。

    “为灵域做准备。”慕诗诗回答,手上速度不停,符篆翻飞,这速度怕是几个长老来了都要赞叹一番。

    郑洛抽了自己的无字签,伸手便要同慕诗诗交换。

    慕诗诗冷眼看他,动作不减:“你已经被人盯上,青崖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灵域你去不得。”

    她虽不想去七荒灵域,说得也是实话。离了青崖,危险便多了三分,说不定没等到灵域郑洛就已经命丧他人之手,他们去这一遭本是为了传出消息好让郑洛避开祸事。

    岚烟与薛霜值当日已经收到了“碎玉”的消息,拎着灵签,也只是停顿了一瞬。她转头望向长明殿的方向,忽而感知到了什么,远远眺望着。

    几人不知她这动作为何意,朝着她的视线转眼望去。

    月光暗淡,不足以照清前路,目之所及,是那昏暗无比的长阶。

    长阶尽头,恢弘的长明殿朦胧在山雾之后,古殿之中却无一丝灯光,隐在山上,倒像是座荒芜破败的庙宇,漆黑无比,照不见半点人影。

    一簇亮光自路旁的石灯台中燃起,驱了那四散的雾气。身侧的岑宁连忙后退一步,扫视一圈,并没有人施展术法,慕诗诗手上的符亦是完好无损。

    只听唰啦啦几声后,那石灯台接二连三地亮起,一盏一盏,自山门道一路而上。灯光璀璨,照着这条通往长明殿的无人之路,四周静寂,岚烟抬眼望向灯火尽头,仍是漆黑一片。她扣着那枚灵签,嘴唇翕动:“师尊?”

    没有回答。

    岚烟迈步而上,脚下是明亮的灯火,而长阶尽头却是漆黑一片。

    薛霜值盯着那石灯台,忽地转过身,微不可查地对几人摇摇头。

    是剑尊在召岚烟。

    他余光瞥见那燃起的灯火,沉默地望了望手中的灵签,忽地攥得很紧。

    在一片沉默之中,他挑开背上的霜至剑,剑尖一勾何源州的佩剑,忽而一笑:“陪我练练?”

    “好么。”何源州失笑,他左手压住被挑出鞘的佩剑,舒展了下身子,“还有三天就进灵域了,你悠着点,别又弄出一身伤来。”

    薛霜值负剑而立,“那不能。”

    何源州手腕一转,银白的剑身在灯火之下泛着光泽,忽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进灵域?”

    他不是没看到薛霜值那刻了字的灵签,也知晓每次灵域开放之时,薛霜值都会拿着四个名额中的一个前去参与。起初他们几人也愿意去灵域,想为青崖争回一口气来,可是年年复年年,灵域的弟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他们停滞不前。

    他认识薛霜值许久,不说全然了解其性格,多少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何源州横剑在前,指向薛霜值,视线落在他的面上,不愿错过丝毫变化的表情。

    薛霜值沉默片刻,却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何源州,你还记得自己拜入青崖山多久了吗?”

    他提着剑,灯火将影子拉的老长,从后面看去,整个人似乎都躲在了暗影里。

    何源州怔住一般站在原地,他看见自己的剑偏移了几分,竟是左手在微微颤抖。

    他想摇头。

    可薛霜值察觉出他的念头,厉声问道:“你又为何左手习剑?用不得那完好的右手?”

    何源州几时见过好友这般模样,抬眼便寻着其他人求助,岂知白静槐等人早已离开,唯独剩下个往台阶上爬的岚烟,她已经行至一半,似有所感般回过头。

    也只是这匆匆一瞥,又转过身,继续往长明殿的方向前进。

    何源州顿了一瞬,眼角微红,抬手便是一剑,剑气如弯月,滑落对面少年的一缕发丝。

    锵地一声,又被一缕散着寒气的剑身拦下。

    薛霜值撤剑,忽地又带起一道劲风,竟是将何源州先前用的一招还了回去。他反应快,但对方也不差,两剑相撞又分离数次,最终一同退后数步。

    短暂的交锋后,何源州错愕地看向薛霜值:“你的修为……竟已经到了和同境?”

    他喉间干涩,瞥见散着寒气的霜至剑,忽然明悟过来薛霜值那日进武库挑选的竟是自己的本命剑!原来他早已经破境和同,却隐藏着实力。

    于是收了剑,看向薛霜值冷淡的侧脸,他想回答什么,最终张了张嘴,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自己拜入青崖多久了?

    何源州隐约记得,他们几人好像是一同来到青崖。那时正是寒冬时节,树枝上还挂着冰花,那时他们修为低微,一同打扫着山门前的雪,连个取暖的法术都不会使用。

    那年似乎下了场大雪。他们将折断的树干移走,又准备了新的树苗,等冰雪消融的春天移栽下去,还学着种植灵草,加固砖瓦,一同修习。

    只可惜他们资质并不高,足足过了百年才突破炼气,踏入筑基。尽管如此,长老们仍不放弃,尽心教导。他当了剑修,其他人在符篆、阵法一道有所收获,自此朝着各自所寻之道而前行。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修为始终没能再进一步。

    自那以后,整个青崖停滞不前,如同大雪封山,将其与修真界阻隔开来。

    何源州咬紧后牙,嘈杂的人声不住往他脑海里钻,男声女声、或年轻或年长、或讥讽或悲悯。他们贴近了耳朵,只道,

    “真是没用。”

    “这就是青崖山的弟子?也担得起五山的名声么?”

    “什么师从梁长老,修真界有这号人?”

    “剑修?还是个左手使剑的。”

    当啷一声,手中的佩剑被挑飞,滚落在地。

    剑身上映着模糊的浅笑,那修士勾起唇角,一眼也不去瞧:“人人都想成为剑尊,可惜人人都不是剑尊。”

    反抗的怒火几欲化作实体。何源州闭关苦修,却是在三年之后,再度被挑飞了手中之剑。

    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过去再三年。青崖弟子修为停滞,其余修士仍不断向前,他们仿佛被天道抛弃一般,停在最原始的起点。

    后来,听得多了,也麻木了。

    大概右手的伤,也是在那时留下的。

    他木着脸,看薛霜值站在光暗交织处,身影模糊,看不见表情。

    可是薛霜值后退了两步,主动踏入黑暗里,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不知为何,何源州心中刺痛。他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但有一种直觉:倘若他再不做些什么,薛霜值只会同他们几人渐行渐远。

    一双手在他肩上用力地拍了拍。

    何源州侧过头,却见白静槐神色复杂地按住他的左肩,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走吧。”

    力气之大,教他动弹不得。

    他不知白静槐何时去而复返,连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都宛若千斤般沉重,只得看见远处的那道身影彻底没入昏暗之中。

    白静槐钳制住他的肩膀,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山门口。

    山风将空荡荡的签盒扫至一旁,在地上拖曳出一道痕迹,而那没入黑暗中的身影,转身踏上了道路另一头的长阶,触手可及的距离被渐渐拉远。

    他看着薛霜值走出了阴暗,踏上了灯火笼罩的长阶。

    分明都站在光中……可他只此一人,走得太孤寂。

    念头浮上脑海,又想起他冷硬的那张面庞,何源州垂下眼,振手甩了甩佩剑,将它收拢剑鞘。

    白静槐问:“吵架了?”

    他淡淡地恩了一声。

    两个人往山下走去。

    山门的路很长,只徒步走着,一路上静默无比。今日整个青崖的弟子都来抽签,秋风送来的落叶覆满山门,尚未来得及清扫,踩在上面如踩雪般发出酸涩的响声。

    何源州左手拎着剑,说不上又踏上了哪片枯叶,顿住了脚步。

    他有些怔忡地拾起那片叶子,忽而问道:“你来青崖多久了?”

    是刚刚薛霜值问自己的问题,如今他原封不动地拿来问另一个友人。

    身后,白静槐蹲下身子,摸索着拢了几片落叶:“记不清了。”

    “记不清?”何源州觉着荒谬,忽而一指槐安村的位置,“你折了槐树枝带来青崖,槐树经过多少年生了意识化作槐鬼,树生几百年,就是你来青崖的时间,怎会记不清?”

    白静槐一扬手臂,带出一股气劲来。

    “有时候什么都不记得是一件好事。”枯叶本就失了水分,经这么一吹,飘飘摇摇洒落下去,如落雪纷飞。“世间烦扰太多,若是每一样都放在心上,活得太累太累。”

    闻言,何源州眉头一跳,目光扫过白静槐的面上,眸光如月:“你记得,他分明也记得。”

    白静槐抿唇,忽地站了起身:“何源州,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知道每次灵域开启之时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薛霜值想去灵域就让他去,你不想去就在流云峰待着,到底有什么好吵的?”

    她喉间哽着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起身太快,脑后泛来一阵眩晕之感,当即阖上双眼加以缓冲。

    然而还未等她舒缓,只见何源州抵着舌尖,声音暗沉:“谁说我要留在流云峰?”

    她陡然睁开眼,那道熟悉的身影没入树影旁,待眼中的漆黑散去,转瞬迈在长阶之上,竟是随那两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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