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这是花霖九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感想,感受不到温度的她就算将自己掩埋在雪层之下也不会有丝毫不适。

    袁家派遣家仆送来了几件御寒的衣裳,但仅仅是这些衣服对抗下雪的日子本就有些艰难,何况袁绍只在里面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衫。花霖九能看见从他口中哈出的冷雾,也能看见他手指上生出的暗红冻疮。

    她已经能通过影子和袁绍进行简单的交流,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指着自己手指的动作。

    袁绍似乎与她心有灵犀,简单的手影也能领悟对方的意思,他说:“等气候转暖,自然就好了。无须担心。”

    花霖九过去也生冻疮,一到冬天她就手脚冰凉,只是后来她按照一副偏方,在夏天用生姜汁液涂在手上会生疮的地方,从此以后就不会再长冻疮了。

    她想把这个偏方告诉袁绍,但她只有一道影子,就算她再怎么比比划划,袁绍也只是不解其意地偏头望着墙上的黑色波纹。

    花霖九自暴自弃地缩在墙角。她的影子也变成了一团丸子。

    “你是有话想和我说吗?”袁绍这样问,“抱歉,没办法理解你的意思。”

    这不是你的错。花霖九想这样说。于是她摇摇头。

    “如果我能再看见你就好了。”

    这也是花霖九的想法。

    “就像少年时那样。”袁绍的眼睛在灯光的映衬下蒙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晕,似乎陷入了某场悠远的回忆,“我过去还以为你是鬼,可你从未害过我。所以我看见你的影子也不会害怕。”

    花霖九想起自己对袁夫人说过的话,她绝不可能害他。现在想来,为什么自己当时说得那么笃定呢?是坚信自己本性善良,还是把眼前的青年视为了特别的存在?如果是后者,那这种感情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外头的风呼呼大作,吹得花霖九的心绪摇摆不定。

    守丧期间禁娱禁欲禁笑,这是对逝者的尊重和孝心的体现。但这个时间一旦被拉长到三年之久,花霖九难免认为有些泯灭人性了。在现代,大家一直相互鼓励“从伤痛中走出来”,而这个时代却将把人困在名为孝心的悲伤桎梏中视为一种荣誉。

    诚然,花霖九能察觉出袁绍此次守孝的行为并不单纯,其中掺杂了多少别的目的,她不得而知。但为了这个目的,他要忍耐蛰伏三年——三年重复又乏味,没有娱乐和笑声的日子。花霖九对眼前人肃然起敬。

    白天,她可以到处飘飘,到处转转,到了晚上,油灯点起,她就以影子的形态待在袁绍的身边,看他闭目养神,看他焚香祈祷,素白的衣裳总是干干净净的。花霖九默默注视着他轮廓线条清俊的侧脸,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喃喃:“真好看。”回过神后又庆幸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花霖九也试过和袁绍互动,她用手影在墙壁上做出小兔子、孔雀、小狗的模样,她观察着袁绍的神情,而后者总是移开视线,语气生硬:“绍正在为母亲守孝,请不要这样。”

    花霖九讪讪地放下手,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耷拉长耳朵的兔子。

    然后接着好几天,袁绍都不再看墙上的影子,点灯也只坐在桌前诵读书卷,时不时写些东西。他的冷淡让花霖九很难过,她想,或许是自己不稳重的行为惹他生气了。

    于是一向具备鸵鸟精神的花霖九飞上了小屋的屋顶,她想或许对方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躲这儿就没问题了。

    屋顶的积雪已经在慢慢融化,变成了一滩混合着污渍的雪水,滴答滴答地垂落下去。花霖九不会沾染上这些东西,就像不溶于水的氢气,飘飘荡荡,飘飘荡荡,这个世界的地心引力都抓不住她。

    花霖九在屋顶上躲了三天。作为幽灵,不吃不喝不睡也没什么影响,她把两条腿悬在屋檐外,仰望着天空的云彩变换斗转星移,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发觉原来世界这么美。

    到第四天的时候,一架长梯架了上来,花霖九警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然后袁绍的半个身子出现在了她的视线范围里。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睛盯着虚空的某处。动作停滞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你在这里吗?”

    花霖九愣了愣,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媒介来传达她的回答。

    “雪化了,在屋门口积了片小水洼。”袁绍解释道,“我看见了你的倒影。”

    花霖九瞪大眼睛,她探出头,果然从那片积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久违地看见了自己的容貌,她激动得快要叫出来。

    不过很快她也理解了袁绍的窘迫。自己的着装还保持着清凉的夏季打扮,两条白皙光洁的腿大大咧咧地露在外头,对于一直强调克己守礼的袁绍来说,这样的穿着还是太刺激了些。

    于是花霖九盘起腿,做出了乖巧的模样。

    袁绍叹了口气,他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鼓足莫大的勇气。

    “那日的确是我语气难听了些。”他说,“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花霖九说,不过很快她就想起来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袁绍说:“我也不知道,你还在不在这里,愿不愿意听我说这些,只是我希望不要因为我的言行而让你感到难过。”

    他的措辞青涩又无措,和之前应对那些场面话的状态判若两人。花霖九注视着他慢慢地从长梯上下去,偏过头想了想,自己也跟着飘到了地面上。她的移动速度可比用两条腿行动的袁绍快得多。

    于是她站在小水洼的前面,默默等待对方走近。提着衣衫下摆的袁绍在准备进屋的时候注意到了水洼中的倒影,他看见自己和幽灵被映在了同一片天空下。

    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幽灵的模样从未变过。

    花霖九的倒影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指向小屋的方向。她用口型吐出了一个简短的词汇:“回家。”

    袁绍毫不迟疑地回应:“好。”

    有那么一个瞬间,花霖九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因为闹别扭而离家出走的臭小孩,袁绍是她的监护人,用温和的怀柔政策将她哄回了家里。

    不过她不讨厌自己被当做臭小孩,她才二十岁,在现代也还只是个尚未步入社会的学生仔。

    哦……等等?

    花霖九回过头打量起袁绍来。瘦瘦高高的,脸上还没有被岁月蚕食的痕迹。

    他看起来好像也是二十岁。

    两个年岁相仿的人,背负的事情却截然不同。

    花霖九的记忆在脑海深处被唤醒,她的二十岁,风风火火,游山玩水,开心与伤心的情绪都可以随意分享出来。没有礼教的束缚,即使被生活所累想要逃避了,就买一张车票躲到无人认识的地方。

    但是身边的人显然并非如此,至少在花霖九看来,没有人听他的声音,或者说,没有人在意他真正的声音。人们只想从他的口中听见自己想要听到的——名门孝子,温润尔雅,克己复礼,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优秀的楷模。

    花霖九问:“你不累吗?”

    袁绍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又在为自己逝去的长辈上香,只留给花霖九一个清冷的背影。

    花霖九安静地守在他的身边,没有再说话。

    ——

    这篇帖子很长,袁路瞄了一眼,整整三十页,虽然其中也有几条读者评论,但大部分还是作者书写的文字。作者把一些情节写得很细,一日三餐日升日落,连同袁绍说过的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寒暄都记录下来。这种行文手法一点都不像小说,相比起来许佑的《遇梦记》显然精确干练了许多。

    这篇帖子,与其说是小说,似乎更像一篇备忘录,作者并非是在构造一个故事,而是在对一段记忆做出记载。

    袁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花霖九”不是传说中的人物吗?就算她真的存在于东汉,也不可能在一千八百年后通过网络把她的记忆传达出来吧?

    袁路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他忽然想起来,这篇帖子的标题是《穿越到汉末,抱错了大腿怎么办?》

    穿……越?

    在这个瞬间,袁路的脑子里出现了诸如“量子力学”“步步惊心”“寒蝉鸣泣之时”这样的词汇,但这种文学作品里才会有的桥段真的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吗?

    “果然只是小说吧……”他轻声喃喃,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也许这的确只是一篇作者的写作手法并不高明的虚构小说,他只是被刚才眼前出现的幻影影响了情绪而已。

    突然袁路的手机响了,AGA的《Wonderful U》的悠扬曲调让他的心情安定了许多。

    他接通了电话:“喂?”

    许佑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阿路,网站管理员回复我了。不过对方警惕性挺高的,我问了好多遍都不肯松口。”

    这样的结果袁路也能预料到,毕竟挖掘深了就会涉及到个人隐私,对方这么警觉反而让袁路松一口气。

    “不过,”许佑又话锋一转,这样先抑后扬的确是他的风格,“我还是打听到了点消息。”

    袁路没好气:“有话就说。”

    “别生气嘛。”许佑说,“我和管理员说了,我是《遇梦记》的作者子远,而且向他证明了身份。然后我解释说,这本小说马上要出售版权拍电视剧了,而那篇帖子是我的灵感来源,为了表示尊重,我想联系到那位作者,讨论关于版权的问题。”

    袁路欣慰地点点头:“好你个许佑,事情办得不错,不过居然撒谎都不打草稿的。”

    许佑问:“我哪里撒谎了?”

    袁路不解:“就是你版权出售那个部分啊。”

    许佑嘿嘿一笑,说:“谁说这是假的了?这是真的!我的小说马上要被改成电视剧了!”

    袁路愣住了,许久才发出了长长的“哈?”的一声。他惊呼:“不是吧大哥,你这小说又是穿越又是魔改历史人物的,红线都被你碰了个遍,就这还能卖出版权?我寻思能出版都已经算承蒙天恩了,你还能拍电视剧?”

    许佑干咳两声,语气里又带上了羞赧:“嗐,所以,这不是就,改了一些嘛。”

    袁路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怎么改的?”

    “女主不是穿越的,她其实是王朝的落魄公主,流落在外,被男主捡到。”

    袁路无语。

    “男主也不是袁绍了,他是当朝重臣的庶生子,一直韬光养晦,后来天下大乱,男主最后在女主的帮助下登上权力的巅峰。”

    “这东西和你写的小说有半毛钱关系?”

    “有。剧名叫《绍霖传》,大女主架空甜宠剧,可甜可甜了。”

    袁路眼前一黑。

    真不错,自己这兄弟再一次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艺术灵魂。虽然很无语,但袁路还是决定把已经跑偏到南极去的话题拉回来:“……说正事。你都问到什么了?”

    “哦哦,是这样,管理员看我是真的问正事就帮我查了一下IP地址,你猜怎么着?这个作者和我们在同一个城市!”

    听到这个内容,袁路不由得激动了一下,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问:“不过你不是说,发帖时间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嘛?十年时间,那个作者会不会早就搬走了?”

    电话那头的许佑叹了口气:“没办法,能查到的也就这点东西了。那年头上网也没有实名制,更何况这是个匿名论坛,管理员权限也只能到这个程度。说难听点,我们连这个作者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说得有道理。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好多东西——比如他袁路就从一个整日嬉笑玩闹的纨绔少年变成了现在一位勤勤恳恳的人民教师,这其中过程甚至都花不了十年时间。

    线索中断,这让袁路的心情不太好。他又在网上找了一些和花霖九与袁绍有关的内容,这里面大多都被赋予了神话色彩,甚至有内容说花霖九就是当时出没于河东的妖怪度朔君化身——真是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

    袁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执着,他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花霖九和袁绍的传说,并不是完全的无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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