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昭昭确认关门声响起,父亲真的已经出门了才把藏在书柜里的手机拿出来。这是她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二手机,虽然老旧但还能用就行。

    聊天软件里新消息一直在弹出,她加入的同好群正在讨论《遇梦记》影视化的这件事。三天前放出来的消息,今天彻底官宣,群里哀嚎声一片,毕竟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本书的剧情想影视化,必须经过大刀阔斧的魔改,何况接手的影视公司是魔改原著翻拍出了名的作坊。可魔改了的东西,还能算这本书的真人化吗?

    冯昭昭关闭了群聊,点开了某个私人聊天窗口。

    她开始打字:那个原著作者是很缺钱吗?干嘛要把版权卖给一点都不尊重原著的制作方啊?后面接了一个生气的表情包。

    对方回复得很快:我倒是挺期待真人化的,我想看男主角的演员是谁。

    “你好乐观!”冯昭昭回复,“肯定是某个流量演员啦,我都不抱什么期待了。说不定电视剧播出了,我们心目里既温润又有城府的邺侯就变成双目无神的木头啦!唉,话说你觉得最适合的演员是谁?”

    “不知道。”

    “那你想象中袁绍长什么样啊?”

    这一次对方没有秒回。冯昭昭抱着手机等了很久,终于听见了“叮咚”一声响。

    “我不记得了。”

    对方回复了这样五个字后,就进入了“请勿打扰”模式。

    ——

    花霖九坐在院子里的枯树上发呆,树下的袁绍在这小小的空地里开恳出了一片菜园子,如今寒冬结束,暖春降临,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

    花霖九倒是有些担忧,自从丧期开始袁绍的饮食就是粗茶淡饭,肉类是碰都没碰过,只靠那点素食粗粮,营养上真的没问题吗?她觉得袁绍已经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何况他原本就不是富态的人。

    为了方便交流,袁绍向前来送衣裳粮食的家仆要了一面镜子。汉代的铜镜在清晰度上实在难称优秀,但足够让袁绍看见花霖九的影子。只是送镜子来的家仆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公子是要梳洗打扮吗?”

    守丧期间袁绍都是把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所以看起来总感觉乱糟糟的,但这也是“孝心”的体现。这种时候索要镜子确实有些奇怪。而袁绍的解释是,那日在梦中听见母亲指责他形象过于邋遢有负于袁家人的颜面,遂决定好好打理一下。

    这个时代的人对梦的预兆格外迷信,他这样一说那位家仆连忙将铜镜双手奉上,生怕因为自己的怠慢惹怒了逝者。花霖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无可奈何地啧了啧嘴。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因为在这期间袁绍不苟言笑,花霖九反而摸清了他的一些习性——袁绍开心时脚步会比平时加快一些,右手食指会轻轻叩响桌面;心情不佳则会用右手撑住下颌,做出思考的模样。其他还有待继续观察。

    就在花霖九暗自总结自己的小发现时,有访客到来了。

    刚翻完土的袁绍直起身子,余光注意到了院门口踌躇的身影。他转过头,惊讶从眼中一闪而过。

    “伯求兄?”

    花霖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立着一位目测三十来岁男子,目光炯炯,身姿挺拔。他听见了袁绍的声音,缓步走了过来。

    袁绍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迎上去:“伯求兄怎么会来这里?”

    花霖九察觉出袁绍语气里的惊喜,他似乎很崇拜眼前的男人。能被袁绍所崇拜的人,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访客。

    被唤作“伯求”的男人摇摇头,声音很轻也很沉稳:“本初,我如今已不叫何颙何伯求。咱们进去说吧。”

    袁绍闻言,郑重地点点头,正准备领人进入简陋的小屋,却又好似想起什么,问:“兄长,此事是只有我们二人才能知晓吗?”

    何颙回答:“这样最好。”

    于是袁绍沉吟片刻,声音忽然大了一些:“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二人单独聊聊吧。”

    他这一声在何颙看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树上的花霖九知道,袁绍这是在告诉她需要她回避一下。

    行吧,反正自己也对他们口中那些天下大事没什么兴趣,就随便他们聊好了。

    不过仔细想来,何颙并不知晓幽灵的存在,而花霖九就算听见他们二人的谈话也没法造成什么影响,但袁绍依然如此谨慎地嘱咐她。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尊重,对何颙的尊重,也是对花霖九的尊重。

    二人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就在花霖九觉得自己快要无聊致死的时候,小屋的门终于打开了,她发现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但并非是不睦的状态,更像是在互相嘱托,各自珍重一般。

    就在何颙路过院子里的枯树时,脚步停了下来。他指着树干问:“本初,这是什么树?”

    袁绍回答:“听说是棵梨树。”

    花霖九看见何颙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份悲戚,他伸手轻轻抚摸上树干,终于发出一声叹息:“颙只希望,大汉的天下不会像这棵树一般枯萎。”

    接着他的视线转向了袁绍,说:“本初,若有一天苍天有灵,枯树开花,还请你告诉我一声,可好?”

    袁绍点头,表情格外严肃:“一定。”

    他们看不见的花霖九把头靠在树干上,作为幽灵,她似乎拥有感知生命力的能力,就像之前她察觉到袁夫人生命的流逝。她想捕捉这棵树体内蕴含的活力,可是无论她怎么探知,她都一无所获。

    袁绍送走了何颙后,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花霖九鲜少看他这样泄气,或者说,从来没看见他露出这样郁闷的神色。她猜想他现在是需要人陪伴的,于是主动站在了铜镜前面。

    屋内沉寂了许久,又是一声叹息。

    而后,袁绍终于开口:“就当我在自言自语罢。”就算他这样说,花霖九也看见他的眼睛是看向铜镜里的自己的。

    袁绍说:“如今汉祚衰微,宦官当道,就连李元礼先生那样的人都逃不脱权宦的迫害……”

    李元礼,这是花霖九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会被反复提及,足以说明此人在士人们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伯求兄尚能为国出力,而绍却只能躲在此处,偏安一隅……”

    他的双手慢慢握紧,隐隐可见手背上的青筋凸起。花霖九想握住他的手让他安心一些,却只能抓住一团空气。

    袁绍眼神黯然,但他看见了镜子里花霖九的动作,很快又松开了手心,淡淡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其实花霖九并没有过于担心,她只是不希望袁绍陷入自责的漩涡里。

    她能够理解,看着身边诸位做着了不起的事,成为大家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存在,而自己只能藏身于阴影处的苦闷——不过花霖九也想知道,为什么袁绍要选择这条路。

    袁绍看见了花霖九的口型:“为什么?”

    袁绍似乎是想苦笑,但嘴角仅仅是稍微扬起一丝,便又很快放下,现在他不能笑。在遵守规则这方面,他似乎有一种异常的执着。

    “绍并非袁氏子。”他说这句话时语速很慢,似乎很抗拒把这件事说出口,但又不得不面对,“我的存在,从未服众过。”

    花霖九知道他的意思。袁绍是袁家的婢生子这件事并不算什么秘密,虽然宗法上他已经做了袁氏当家的兄长的儿子,但血统上始终不是那么正当。

    这个时代,讲究的就是子凭母贵。母亲是名族,孩子就是名族;母亲是奴婢,那孩子就是……

    花霖九深吸一口气,她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思考。

    所以,袁绍的服丧是在向世人做出证明——看,我就是袁氏正统,若非骨肉真情,又怎会消磨大好的三年光阴?

    这一次,花霖九没有忍住直接发出了声音,就算她明知道对方听不见:“如果我是路人,我会觉得你是了不起的孝子,你是袁氏骄子。但我现在,是你的……你的朋友。”

    他们算朋友吗?花霖九不知道。袁绍和她从未交流过彼此的关系算什么,一个凡人,和一只幽灵,若非时间的捉弄恐怕他们不过是彼此的匆匆过客。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他们的时间相隔了一千八百年。

    但花霖九继续说:“我只会想,你的身体,你的健康,你是否快乐,就算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不,你本来就是普通人,所以最后我只会为你感到难过,因为你被困在痛苦的漩涡里,你的执念里。”

    在袁绍看来,镜子里的人只是满脸忧虑地一张一合着嘴唇,他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那副表情,绝对不是赞许的神色。

    她是在为我难过吗?这个猜测只出现了一瞬间,很快就被“怎么会呢”所吞噬。

    袁绍长出一口气,并非是一开始的那种叹息,而是仿佛把郁结于心的苦闷都倾吐而出,他的神情轻松了一些。

    他说:“其实,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花霖九愣了愣,而后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了镜子上。

    袁绍也伸出手指,和镜中的食指重合在一起。

    花霖九慢慢地写,袁绍也跟着一笔一画地书写着,镜中镜外的二人保持着默契的频率,一起写下了一个汉字。

    “九?”

    虽然笔顺和写法和自己掌握的汉字略有不同,但袁绍还是念出了花霖九的名字。后者听见他的声音赞许地点头,眉目间含着笑意。

    “我明白了,”袁绍也跟着点头,“以后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吗?”

    花霖九继续点头。

    “多谢,阿九。”袁绍说。

    或许是花霖九的错觉,她总觉得刚才袁绍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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