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时间过去半月有余,因罗娘一案被发回大理寺重新彻查。罗娘在曹锦绣情真意切地挽留下在药堂住下。这期间,曹锦绣与贺弘文说了药方一事,医家救病之心并无不同------只是贺弘文想药方用材多是名贵药物,非是寻常人家能金钱负担得起的,让他有所迟疑。于是,贺弘文便折衷想了个法子,将其中几位名贵药物替换下如何?他深知这使得方子改动较大,不得不更谨慎,便与锦绣商量着要去外省走访,看看是否能寻到几味药好将药方有所调整。家中药堂刚好有了罗娘陪伴曹锦绣,倒也不算孤单,朔姐儿也因此多个玩伴姚启,正好不快活着。虽年纪五六岁,却随父亲贺弘文学识药草,有了稍长的姚启陪伴,朔姐儿便被母亲曹锦绣放归田野里玩耍采摘。

    这一夜,深沉沉,明兰辗转之后仍见是空荡荡的身侧,不由把手放在另一个枕头上,寻思着顾廷烨最近越来越晚睡的这件事。倒不是怀疑他眠花宿柳的毛病又发了.......而是罗娘那件案子....似乎不像她当初认为的那样简单。

    【来人。】帐子伸手一撩,有侍女恭恭敬敬地进来。

    【更衣。】

    走近一直未曾熄灯的书房。

    屋子里散发着淡淡酒味。明兰轻轻一嗅,鼻子上玉一样的肌肤如洪水掀浪。

    【让你没好睡了是不是?】顾廷烨一眼瞅见她,笑了起来。

    明兰披着象牙白绸的一件暗纹袍子,袖子优雅地在两侧垂下,整件袍子挂在她玲珑有致的躯体上,风韵摆荡。

    她上前来,眼波朝他一横,嗔他明知故问。【这好几夜不成眠,又是什么坏消息?】明兰拾起一旁的酒器。

    玉壶的细嘴口滴溜溜地斟出透明的液体,很快盛满了一杯,烛光照影下,杯口金光波影。顾廷烨放松了身子,接过来仰头一饮,喝干了杯中清酒,目光迎着明兰,却穿透过了明兰的双眼,望到很远的地方。

    明兰看这架势十分不好,心中顿生一阵拉扯。但是她一向心态也是好的,即使是被墨兰剥了诰命夫人荣位的刹那,起先也只是一阵失落,后面也就释然了。与其说是失落,倒不如用震慑住的落差来形容当时的心境更为恰当。毕竟很少有人能从她的手中夺取某件’东西,还是她身戴多年之物的诰命,她当下的一瞬间,仿佛身体少了一件可遮蔽的衣服,可等真正揭去的刹那,明兰又感觉肩上都轻松许多。

    她想得很明白,四姐姐对她刻薄,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是我不明白赵怀遐的想法-----】他坦然直呼皇帝的名讳,这对他来说似乎不是什么难事,盖因他们之前是连襟,没分过什么上下之别。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即使如今君臣名分已定,他心里待赵怀遐远不如先帝亲近尊重。

    【什么想法?】

    明兰贴心地为他倒来一杯茶,她看顾廷烨喝得蛮多了。

    顾廷烨先是自顾自地笑一笑,而后从胸口吁出一口短叹,接着才说道。

    【之前浙江数地汛情洪灾,赈银核算超出礼部预计,这让卢阁老跟着一起遭到训责。我心想既事关银钱,便提议巡盐一番,江南那帮盐商膘肥流油,巡一趟约有三四百万钱可充国库,这完全可弥补赈灾的缺口。谁知他听罢却转头笑了笑,只说我这是个好提议,但最好再好好想想。】顾廷烨眉头紧锁,褶子道道夹出黑痕,一旦回忆起赵怀遐当时微妙的神情,他心头恶劣不止,手指捏在盏上,竟不觉用了力。

    他把将那一盏茶当做烈酒灌于口中。

    【兴许.....他是有别的意思..】

    【哼,居上位者怎知办事人的苦处。】顾廷烨一心生气,全然没有在意明兰的话,只顾自己与人倾诉,【话说得倒轻巧,却不见他有自己的主意。从前我在先帝朝也是办过巡盐这回事,正是因为有把握,我才有此一提。.....他比以前更难懂,在君王这个位置上,他根本不是松鹤楼那年一起赏烟火的赵怀遐......先帝宽厚谦虚,认真听取臣子们的建议,比他强得太多。】

    他还是多希望在先帝一朝的时候。

    在顾廷烨的心里,赵英策是个占有很大分量的人。而且,先帝从不允许后宫干政,尚皇后贤德重礼亦不曾有过逾越一步。

    明兰缓和似的笑一笑,她没有去接顾廷烨的话茬,站立在桌案边,稍稍摆动了一会儿蜡台位置。言多必失这个道理,无需她提醒顾廷烨也十分明白,今日这般牢骚满腹,大约是受气了。

    顾廷烨本来脾气就不好,她也没盼他受了气一句牢骚不发,那不是坏了身子么,赔本的买卖她可做不来。

    【你前不久给段兄弟写信,那件事是怎样?】明兰又说到那件事上,这件事不问她心里总放不下。刚好这手里寻摸了一把银剪,她说话时,便将蜡芯从火里剪去一撇,她盯得认真,双眸中的跃动着灯花的光亮,宛如不安的水波。

    顾廷烨忽然没有动静,他整个人静了下来,身上的那股气氛变得低沉。他偏过头,把视线放在另一角上,似乎正在沉思。

    明兰诧异,室内的沉默无疑让她的惊讶来得更强烈。

    难不成,这才是坏消息?

    有短短的一瞬寂静,顾廷烨嘴角撇出一丝冷气,【那个罗娘,也是命太好...】

    顾廷烨说起这话,语意间,倒是恨不得罗娘来的路上死在哪条道上才好。

    既能碰上曹锦绣,又恰巧曹锦绣认识皇后,而皇帝正是那么恩宠他的皇后,让她肆意妄为,插手朝纲。

    【我救过段兄弟一回,但这回,他能不能保住命全看皇帝愿不愿意仁慈。我给他安排进蜀郡,如今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多年的情谊。】

    【怎么?段兄弟也参与在内?】明兰不解,又想到从前段成泳身上的旧案,但那在顾廷烨的调查下,是陷害与栽赃。

    【大理寺发文到省府问责,地方焉敢怠慢,立刻如火如荼清查起来。那犯人同样胆大包天,竟在前不久又再次伙同人一块做案,给逮个正着。】

    【既如此,判了他不就是?和成泳兄弟有什么干系?】明兰心想,段成泳总不会糊涂到真的为了女色干下这等肮脏事吧....

    顾廷烨抬起头,眸中沉沉的光,【有一些事便有牵一而动全身之势......这犯人系蜀郡卫所出身,官职正四品,是四川都指挥使指挥佥事。段兄弟空降到四川就任指挥使,异乡陌路,难免在某些办事过程里需要结交地方上的绅员,因此,与此犯人的老父多有往来。】

    提到‘多有往来’,明兰露出了然神情。

    【只是...受贿罢了,怎么你说性命保不住?】明兰一时间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在眼前飘过,段兄弟是收了成堆成堆的银子么?那真是不该,收也该是有数的,命最要紧的才是。唉---真是有命赚没有钱花,他实在糊涂。她一想到糊涂这个事,很快记起另一桩事-----

    这就要说到顾廷烨的心事。

    当初,段成泳受巡盐案影响,被京中边缘化,既然如此,那么直接去地方也无不可。顾廷烨便向先帝谏言将其调入四川卫所补任空缺。原本事情到了这儿,顾廷烨该帮的也都帮了,日后只有些人情走动了。但突遇先帝英年驾崩,中宫嫡子懵懂,如此托孤之下,顾廷烨不得不筹谋打算,况且赵怀遐今日已有亲子,他感受到事情的迫切,又意识到段成泳的可用,但目前仍然不易操之过急。是以,他先将儿子送去宫中伴读,这仅仅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打算在年关前将段成泳派遣到延绥关....

    现在看来,做什么都会是晚了...

    【如果皇帝将他看做我的人,很难会饶去他一命。】顾廷烨向明兰解释。怎能单单是受贿一事...是受贿所带来的权力交换,那才是真正坏事的地方。【罗娘的事,只是一个小小的点。是谁在这件事背后进行阻挠,是谁在这件事上进行了利益交换,居上者厌恶欺上瞒下,四川的总督巡抚会冒着被皇帝斥责的风险去官官相护么?肯定不会.....他们自然要挖出这一条蛀虫,必要时弃车保帅。从这件事被交予皇后起,四川省府要做的,不是给罗娘一个交代,也不是还罗娘丈夫与儿女的清白,而是-----要给皇帝一个明确答复-----他们四川省府的官是什么样的。】

    他们要给皇帝看,他们的心忠在哪里。

    这般形势下,与此有牵扯的段成泳,活命有几成胜算?

    顾廷烨当真不知道,所以他才会说就看皇帝愿不愿意留他一命的话..

    明兰愣了愣,好似从这番话语中体会到事情的重要性,随后觊着顾廷烨慢慢吞吞地道,【.....我们与段兄弟...来来往往的好几年..】她其实不太想说这是受贿...所以没有在自己身上使用这个词。

    顾廷烨知道她的害怕,面部瞬间泛起微笑,他坐在椅子上轻抚起明兰的手,将她拉过来放在自己膝上坐着。刚刚谈过治事的书房,顺便在这一拢靠近的瞬息里温柔四起。双目相对的刹那,明兰莞尔弯唇。顾廷烨有给她很多-----毫不保留的爱,全力以赴的关怀、无风无雨的家,他们也会一直走下去------但是,先洗去这身酒气才能谈其它。

    顾廷烨呵呵两声,【公孙先生夸过你聪慧来着。】轻松的片刻,他笑着点点明兰的鼻尖,看着她憨然地鼓起脸腮,眸子里有一丝白兔的纯真神态。

    【你也要弃车保帅..】看似疑问,却是一句简单的陈述。明兰捉住他的手,在抬眸的瞬间,露出精明的样子。

    在他看来,与段成泳的往来有多年过命交情之名,并没有什么可诟病之处,何况,这件事的最终四川省府未必想扩大牵连且污名于侯府,他们同样想要保住自己的管帽,这可能是所有人的共识----火不能烧到自己身上。所以,明兰的担心稍显多余。

    不过,她终归是担心自己。

    【有夫人如此,夫复何求。】

    顾廷烨握着她的手。

    然而,整件事在后续的走向里,完全脱离了顾廷烨的掌控,应该是他的预料吧。

    每当临近冬季时,候鸟便要长途迁徙去往南方,它们在等待严寒的冷冬过去,年复一年,沿着相同的路往返飞行,时间在候鸟的身上,好似是不会变迁的。顾廷烨还未发现,他在这场天子朝臣中是一只不会变的候鸟。

    只有一点他还算预料得不错,那便是段成泳无法再保住他最珍贵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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