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浇透了半个大燕,但唯独放过了裕州。

    姜颓玉大摇大摆地进了客栈,把手里的银票拍到桌案上,心情如这晴日一般好,仰头道:“老板,开一间上房,我要住半个月!”

    客栈老板是个指甲涂了丹蔻的艳丽女子,闻言掩嘴轻笑:“姑娘好生大方。”

    那当然,偷来的钱有什么好可惜的。

    姜颓玉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神色没有透露分毫,只是咳嗽一声,说:“久闻裕州盛名,我打算多住几日。”

    最主要其实是为了看热闹。

    她偷盗之前去看了看即将脑瓜落地的旧知州,凑在人堆里踮脚望着行刑现场。

    宋不辞笑呵呵地捋着胡子,还在跟旧知州唠家常,果不其然被骂了一脸。他也不生气,只是幽幽道:“无妨,无妨,接下来该老夫了。”

    你骂我一句,我给你一刀。好无耻!

    姜颓玉目瞪口呆。

    瓜熟蒂落,旧知州血溅当场。宋不辞依旧捋胡子,对众人说:“这新官就在路上,各位再等几天便是。”

    哪有新官还没到,一州之长就被砍了的道理?

    难道裕州自有州情?

    果然,宋不辞又说:“这几日的事,就都交给谢大人去办,想来他已经很熟练了。”

    还有些躁动的民众立刻点头称是:“谢大人办事,我们放心。”

    这裕州——

    “有谢大人在,知州就放心走吧。”姜颓玉身后的人小声嬉笑。

    这裕州到底是个什么州情啊?!

    姜颓玉再腹诽,也不敢当场问出来,只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琢磨着这位谢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忽然,她福至心灵一般抬起头。

    宋不辞正含笑看过来,似乎只是在注视人群,又似乎在和她对视。

    关键时机,她居然放空了心神,想:总不会就是这姓谢的在城中布阵吧?

    ……不能吧?

    *

    宋不辞并未多留,办过事后就又离去了。裕州城中有猜他身份的,或者说他是帝京天使,或者说他是白鹄的长官。

    来时便与他同行的马夫神色郁郁,只道:“大人,你既然认出那姜婢身份,为何又不杀她?”

    宋不辞笑道:“我当日试探她,她若拔剑相向,我便立时取了她的性命;可她偏偏挥刀自刎……”

    “此女并非有反心,不过是无路可走罢了。”他下定论。

    马夫沉默片刻,不再提起这件事,转而说:“斗胆向大人请教,出城之后,我们要往哪里去?”

    宋不辞闭眼,老神在在地说:“改道邬山府。”

    这是要找知府吗?

    马夫动作一顿,听见马车里传来一声含糊的低语:“天要暗了,且容老夫去老友那里避上一避。”

    在他出城的间隙,姜颓玉认准裕州没有长官,必定防备疏失,二话不说再次蹿上了飞檐。

    “我观察了一番,这是裕州城中顶富贵的一户人家。”姜颓玉说。

    阿蛮憋了半天,不齿道:“无耻小人!”

    姜颓玉纯把这话当屁放,谨慎地坐在屋顶,喃喃自语:“这户人家异常奇怪。我探到其他富户院中都有阵法,显然是出自那位阵师之手,只有他家没有。”

    “哦?莫不是有什么想法?”阿蛮问。

    “我哪里晓得,难道是请君入瓮之毒计?”

    “……粗鄙,这词不是这样用的!”阿蛮羞恼骂了一声。

    “罪过罪过,”姜颓玉当真只是一个无知婢子,当即改口,“我想,应该是……关门打狗吧!”

    阿蛮不理她了。

    “总不能是做贼心虚。”

    姜颓玉嘀嘀咕咕,放出真气开始踩点,忽而耳朵一动,听到有人在低语。

    “卢大人已经伏诛,你看……”这是道中年男子的声音,说话时微微发抖,不知究竟在怕些什么。

    “卢守敬死了,那又如何?”一道女音说,“二十年过去,各种冤屈早就成黄沙一捧,即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查不出什么。”

    还真有蹊跷啊?

    姜颓玉屏息聆听,心觉自己听过的墙角已经数不胜数,今后倒可以自封一个千里耳居士。

    阿蛮根本懒得搭理她。

    “可是……”男子犹豫。

    “有什么迟疑?我不是早叫你请谢无为布阵,偏你推三阻四,他一个黄口小道,只不过作风邪了些,你就被吓住了?”女子气愤道,“他才来两年,如何查得出二十年前的旧事!你糊涂!”

    姜颓玉又听了一阵,但他们始终不提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只在那里互相抱怨。

    但这样一来,倒能推出来谢无为就是在城中布阵的那个人。

    她在屋顶上坐了一上午,猜测谢无为究竟是什么作风,称得上“邪”字;又想她到底是去是留。

    日头正盛时,她轻手轻脚地翻下屋檐,无声穿过了库房的大门。

    ——也正因此,她才有闲钱来开什么上房。

    留,当然留,得看看这裕州、这天下,究竟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

    天气晴好,惠风和畅。

    张明树戴着人偶的面皮在找张明树。

    他火急火燎、六神无主、心如死灰,所有绝望的模样都摆尽了,才扑通一声坐在土堆边,哭着说:“这下可怎么办,张公子不见了!”

    余下的随从也心急如焚,火把在山中摇曳着,照亮一棵又一棵沉默的高树。

    “张公子——”呼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就在这时,有人站在高坡上,猛然厉喝一声。

    随从们都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盯着那人,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宫中的女使,连忙扑将过去,哭喊道:“大人!张公子他——”

    “住口!”女使凌然甩袖,大喝道,“所有人,立刻回来!”

    随着她的大喊,随从手持火把懵然而至。有人越想越急,坐在张明树身边呜呜哭起来。

    “情况危急,绝不能让陛下知晓我们办事不力。”秦游走下高坡,向随从们走近,声音慢慢放软,“你们且将事情细细道来。”

    随从泣道:“少监有所不知!那张公子本在马车里,我等便不甚在意。不料下午要用饭时,左喊右喊他都不出声……”

    又一个随从搓着泪说:“本以为他是睡着了,我便去喊他,可他、他不见了!”

    “什么?!”秦游大惊。

    张明树混在人群中,呜呜哭出声,无助道:“这可如何是好……张大人弃我等而去,如何交差啊!”

    秦游已然心慌意乱,在原地踱步数圈,忽而朝着张明树走过来,扯着他袖子说:“事已至此,只好瞒天过海!”

    张明树摆出懵然的表情,“还请少监指教。”

    “那裕州人可不知道张公子生成什么样子,档案也只写他相貌周正,左眼下有颗小痣。”秦游仿佛胸有成竹,立刻松了口气,“诸位,且看此人。”

    她将火把一探,照出青年半张如玉般的脸。

    “啊呀,竟真有一颗痣!”随从惊道,“难道少监是想……”

    秦游深吸一口气,好像是孤注一掷般,“只有此法,否则我等必当人头落地。”

    张明树冒充了张明树。

    事出有因,全是因为白日里的密语。

    “世家及仙山,真气难测,一手遮天,这也是他们的弱点。”秦游当时说,“建宁至苍州足足二百里,我们只能加急速递,仙家却可放金鸽,此为其一。”

    “等等,我们为什么不能放鸽子?”张明树问。

    “凡鸽带信,上不了天。”秦游只摇头。

    接着,她又说道:“因此,鹤氏的消息恐怕都仰赖金鸽,我查探过四方,这附近只有两只,一只在前,一只在后。”

    张明树凝神聆听,时而拽一拽袖袍,露出哂笑,仿佛是正在聊闲天。

    他们经常如此,旁人也见怪不怪了。

    秦游又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凡间真气淡薄,我们苦心钻研工具,仙家却一无所知,此为其二。”

    顿了顿,她轻笑道:“跟队的随从中,有一位是国师府的人偶,但金鸽见它身周流转真气,只会以为是个入道了的凡人。”

    张明树的眼睫抖了抖。

    他忽然明白了。

    鹤氏对金鸽何其依赖,简直深信不疑。他们只需要让金鸽看见错的信息,整个苍州都会信以为真。

    寻常人通知道:张明树失踪了。

    上位者会大呼道:此话当真?!

    但金鸽传出这个消息,鹤氏没人会质疑。

    因为那只是一只鸽子,一只畜生,它骗不了人。

    “他们……他们太傲慢了,”张明树喃喃道。

    秦游微笑,“他们对建宁,一无所知。”

    鹤氏以为凡民不过尔尔,以为新帝愚不可及,以为国师府只是国师府——就像当初鹤二以为姜婢只是个婢子那样。

    鹤二死了,鹤氏也要死。

    又熬了一阵,张明树说自己困了,进了马车,还带了一个随从给自己扇扇子。

    一个时辰后,随从独自下车。

    饭时,惊叫突起,一只金鸽驻留,另一只金鸽振翅而去,带着它亲眼所见的坏消息刺入了苍州。

    入夜,偷梁换柱。

    随从胆战心惊问:“少监,我们还要去裕州?”

    “当然,”秦游笑眯眯道,“这是陛下之令。”

    弯月攀上高空,张明树坐在树下,呆呆地遥望着月亮,仿若六神无主。

    忽而被选中扮演主子的仆役大多这副表情,无人在意他的异常。

    秦游还对他说了一番话。

    他忧心计策不成,鹤氏哪有那么好骗,秦游就笑了:“可惜裕州有谢公子,鹤氏再不敢信,现在也不得不被冲昏头脑了。”

    “还请少监指教。”张明树虚心求教。

    秦游狡黠地眯了眯眼,“谢无为能认得出谁是真货,谁是假货。你且想想,司天少监带着一个假知州前去上任,他待如何?”

    张明树绞尽脑汁,张明树苦思冥想,张明树搜肠刮肚,张明树坦诚拱手,说:“少监,某愚钝。”

    “他会以为国师府有反意,与我等反目。”秦游并不在意,解释道,“鹤氏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所以他们必然会推波助澜,甚至……”

    “甚至大开城门,让我们便宜行事。”

    九月十二,晨,有张姓子入苍州,打马过市,无人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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