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蒂再次见到辛涅布和帕赫利时,他们是跟一群贵族子弟一起,陪着阿蒙摩斯王子在万绿湖边练习射箭。法老为了排解阿蒙摩斯丧母之痛,特意准许贵族子弟们出入后宫,给他做伴。而法老自己,若不是忙于处理军国大事,就是盘桓在空荡荡的至美宫怀念爱妻,苏蒂很少能见到他。

    “辛涅布!”

    她高兴地招呼。

    可是他却跟没听见一样,白玉般的面孔乌云密布,看也不看她,径直走了过去。

    “他怎么了?”苏蒂纳闷地问随后跟来的帕赫利。

    “听说赭石因为你的缘故受罚了,”帕赫利一摊手说,“要是小放羊受罚,我也会不开心的。”

    “赭石受罚了?”

    “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罚扫鸽子房,害得他打了几天喷嚏,哈哈。你别在意,贴身奴隶平日就是替少爷顶缸背锅的,俗话说,主子放屁,奴才吃屎,哈哈……”

    苏蒂被他逗得咯咯笑。

    “喂,不准和她聊天!”阿蒙摩斯远远地喊过来。

    “我和朋友说话不行吗?”苏蒂生气地说。

    阿蒙摩斯走过来说:“后宫不准结交外臣,懂吗?”

    她自然是不懂什么意思,但她感觉得到他压抑的怒气。他一直认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要对母后的死负一定责任,从来没有真正原谅她。

    “哼,我才不在乎呢……我从来都是自己玩。”她背转过身,独自一人回到湖边去。她的侍女们在那儿等她。

    “哎,殿下……”帕赫利想跟上去,却被阿蒙摩斯王子推走了。

    她皱着鼻翼,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只管逗弄她收养的那只花豹幼崽。它已经长得比成年猫咪还大一圈了,野性未驯,被撸得狠了,便带着一种“老子竟然被当成猫咪对待”的轻蔑感吼叫了一声,朝前一扑试图咬她,幸好金链是牵在阿苇手中的。

    树林里,哈普辛涅布用力拉开三角弓,仿佛要把那些不知何来、无可名状却又无法遏抑的愤怒一起钉在震颤的箭靶上。

    至圣之地。

    十人方可合抱的花岗岩列柱密密麻麻矗立着,如同亘古的森林。柱头作莲花形,支撑着硕大的巨石横梁。墙壁和石柱上刻着众神的浮雕,雕像周围环绕着象形文字的祈祷词。从殿堂高处的窗户射进来的朦胧阳光,交织着雪花石莲花灯的灯光,给这些象形文字抹上了梦幻般神秘华丽的色彩。

    大殿最深处,一座太阳船形状的神龛巍然屹立,船上龛门打开,众神之主阿蒙??拉的金身羽冠权杖,表情奥妙莫测,难以捉摸,一如祂施予世人的恩宠。

    龛前,香烟浮动,飘渺如轻纱。黄金焚香斗在火焰上旋转。大殿之外,颂诗的唱诵声浑厚悠长。

    七颗红褐色的没药撒入被火焰烧热的焚香斗中。伴随着滋滋的微响,没药很快融化,芳香馥郁的烟气袅袅上升,汇聚成浓厚的形体,久久地变幻着,旋转着,缠绕着,而后渐渐消散。

    神妾莫叶塔蒙细细察看没药融化后的形状和烟气上升的形态。显出有点失望的神情。

    “王族的气运,真的无法挽回了吗?”她喃喃自语,抬头凝望着主神“阿蒙-拉”的纯金雕像。埃及的万神之王手执权杖,巍然屹立在高高的神龛之上,表情奥妙莫测,如同他施予神之仆人的恩宠那样难以捉摸。

    “主神的谕示没让王姊满意,是吗?”一个带着淡淡讥讽的低沉声音响起。能够这么随意进出主神大殿的人,除了身为神妾的莫叶塔蒙,也就只有主神第一大祭司拉莫斯了。

    “质疑主神的旨意可是大忌啊,拉莫斯。”

    “掌医祭司曼涅托报了死产,是谁的旨意呢?授书祭司哈普放弃了晋升为主神第四先知的机会,蹲在乡村神庙守护一个小丫头,是谁的旨意呢?”拉莫斯一边说,一边走到她面前,“书吏祭司长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司书祭司的时候,就敢在您眼皮底下私存占卜记录,又是谁的旨意呢?”

    说着,他把一个卷轴递到莫叶塔蒙面前。

    “时间:第七年耕种季第一月第十五日,日出第一时。

    天象:阿波庇之蛇吞噬日轮之半,为时二时一刻。索黛特星闪耀于黑影之上。

    谕解:新生公主命格多灾,应由宫外贱民抚养,方可安稳无恙。”

    没有惯例的神谕祭司署名,谕解的字迹纤细犹疑,是王后亲笔。即使她这个妹妹自幼得母后偏宠,从未入神庙学习,这谕示也解得太离谱了。

    莫叶塔蒙顺手把它扔进火盆中,火焰腾上来,转瞬间把卷轴舔舐成灰。

    “解错的神谕,还留着干嘛?”

    “那么,出了错的祭司团又该当如何呢?”大祭司悠闲地问,伸出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她叮当作响的金羽耳环。

    莫叶塔蒙轻笑一声:“一个乡下丫头就让你如此紧张吗?”

    “我担心王族的人总会让你失望。”

    “王族的男人。”莫叶塔蒙毫不客气地回道,“假如你还弹压不住三十元老会那些软蛋的话……”

    “王姊就不得不选择一位神妾的继承人了。”他替她把话说完,“您又不是不清楚,那些老朽已不再握有实权,便同一切唱反调,热衷于维护所有仪轨成规,觉得自己已经坐在神龛里了。”

    “我提醒你,自从我们可怜的妹妹亲口证实那孩子的出身血统后,她就是所有人眼中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了。”

    “我谨记于心。”拉莫斯满不在乎地回答。

    莫叶塔蒙神色一动:“我听说,猎场出了刺客。”

    “哦,那他们真是不小心……”拉莫斯抬起她精致的下颌,却被她一掌打落。

    “我警告你,对我保持足够的尊敬,我可是把你从小屁孩亲手带大的。”

    “没错,在我的生命中,王姊代替了我们英年早逝的伟大父王和我那可怜的妓女母亲。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能表达的最崇高敬意,就是对她的美貌意乱情迷。”

    他搂住她的腰吻下去。

    王后的九十日丧期一过,三十元老会就开始讨论起神妾后嗣的议题。不同的是,这次法老亲临,以示重视。

    “将埃及最美丽、血统最高贵的女人敬献给主神,才是对主神的最高礼赞。”捋着剪成短短梯形的白胡子说,“三十年前妮菲泰丽王太后就是这样把神妾之位传给了陛下您。但凡人终归是会老的,主神需要更年轻美丽的祭献。现在,该轮到您做同样的传承了。”

    “侍奉主神,责任重大,这三十年来,上下两地竟无一人克当此位,我也不敢轻付。”莫叶塔蒙含笑答道,目光一扫众人,“如今,不知是谁家的闺秀有这个自信,能接过我肩上的担子呢?”

    众人噤若寒蝉。

    法老朗声道:“神妾大位,历来母女相承,先王崩逝太早,没能留下子嗣,雅赫摩斯王后又不幸离世,自然该由血统最近的哈特谢普苏特公主接任。”

    “陛下并非出身王族,”莫叶塔蒙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说,“难怪误解了神妾的传承。所谓母女相承,只是巧合。真正的神妾,是穆特女神指定附身的女子,并不仅限于王室血统。”

    朝堂无人接话,但气氛却浮动起来。家有适龄女孩的元老们多多少少都动起了小心思,掂量着神妾这个独一无二的位份能不能落到自家掌珠头上。

    很显然,神妾在神界是主神的妻子,在世间必定且只能是法老的正妻。

    就更别提连主神第一大祭司都要低头的尊贵地位和数代积累下来的领地和财富了。

    莫叶塔蒙等众人都琢磨够了,才从容说道:“遴选神妾后嗣,无论参选者何人,都必须在夜晚独自进入‘凛冽之宫’献祭,整夜不哭、不叫、不逃,镇定自若,才是神明选定的继承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元老们有的假咳两声,有的捻须不语,有的侧目思量,有的把目光投向高坐在御座上的法老。谁都知道,所谓“凛冽之宫”是本朝驱逐希克索斯入侵者战争期间,殉国将士的合葬墓穴。虽然本朝立国鼎盛,追念先烈,踵事增华,但墓穴里的景象也实在阴森可怖,就算一个大胆的成年男子,光天化日之下进入墓穴,都难免寒毛倒竖。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怎么可能在墓穴中独自待上一夜而不害怕?

    明摆着,莫叶塔蒙不想让法老在自己的腹地安插上这枚小小的棋子。

    要是奉承她一把,自家某个从小就在哈托尔女祭司团内受教的漂亮女嗣,也是有机会的吧……

    法老对元老们的小心思洞若观火,握在王座狮头扶手上的双手青筋凸起。

    “侍奉主神,维护玛亚特秩序的稳定,需要长时间的学习磨练。哈特谢普苏特公主年已七岁,没有多少时间好耽搁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哈普祭司。以他目前的职位,当然是无权列席,是法老特意把他召来想助自己一臂之力的。

    哈普祭司转向众元老,继续说道:

    “神妾陛下恩宠普施两地众生,但诸位元老作为臣子,一定都明白尊卑有序的道理。明天就请公主殿下率先接受甄选吧!”

    “你——”法老怒目喷火,手指一用力,咔嚓一声,竟把狮头扶手硬生生拗断。

    莫叶塔蒙不置可否,眼神颇为满意。

    众元老纷纷赞同。

    法老再无转圜余地。作为上下两地的王者,他绝不能在群臣面前示弱,那比失败还要糟糕一百倍。

    但失败真的会好一点吗?整个埃及都会知道,法老的女儿因为胆小害怕失去了神妾的继承权,而朝臣们将为了这个空悬的继承人位子争相向莫叶塔蒙献媚讨好。

    他的目光简直要把哈普祭司大卸八块。

    哈普祭司冷静地回道:“如果殿下真的无法承受这些,那及早退出对她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已经失去了她,不想再失去她了。”

    法老的目光落在他的中指上。那修长的指节上戴着一枚绿松石印戒,上面用金丝嵌着一弯新月和一只大雁。

    法老的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他长叹了一声:“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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