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考还没来,意外先来了。

    苏蒂那天晚上练得很迟,第二天睡过头了,正在着急忙慌地梳洗穿衣,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召集所有祭司的铜号声。

    除了节庆祭典和固定日期的例行集会,神庙极少临时召集全体祭司。发生了什么事?

    哈托尔乐女团的女孩们在教习祭司的带领下赶往第二塔门内的大广场。很快,广场就被神庙上下的三千名祭司填满,按地位高低排成整齐的行列。各主持祭司向负责监督祭司行为的执鞭祭司长报告所辖祭司已到齐。

    在乐女团行列旁边,是祭司学校学生的行列。辛涅布排在队首,站在他身后的都是比他大三四岁乃至五六岁的少年。祭司学校一向以学业优劣论位次,但他的首位从来没有被人抢走过。

    苏蒂盯着他看,真希望自己能站在他那一队里。

    辛涅布好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瞧了她一眼,低声说:“你那晚表现实在太好了。我和帕赫利都不相信你能过关,只有父亲说,你心里没有鬼怪,眼里也不会有鬼怪。”

    苏蒂心头一热。

    “你原谅我啦?”

    “什么原谅?”辛涅布奇怪地问。

    “帕赫利说我害的赭石受罚了,所以你不理我。”

    “不是的……”辛涅布白皙的脸庞泛起红晕,转过头去,“你不明白,也用不着明白……”

    苏蒂还想再问下去,就听见一阵骚动,大祭司拉莫斯傲然登台,身后跟着令人生畏的执鞭祭司长,然后四名执鞭祭司拖带着两个罪人,喝令他们跪在台上。

    一看清两个罪人的脸,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

    其中一个罪人竟是绍席斯!他低垂着脑袋,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

    他犯了什么错?

    苏蒂打量着另一个罪人,那人大约四十多岁,脸孔陌生,也是衣冠不整,神气灰败。

    她知道,为了维护神庙的尊严,祭司们如果犯了错,一般私下训诫处理,极少大张旗鼓,如此兴师动众,那必是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了。

    只听见大祭司用冷漠的声音问道:“书吏祭司长尼姆赫特,你违背玛亚特神律,与男子行□□之事,你是否服罪?”

    台下一片哗然。那个年长男子垂下了头,他的嗫嚅淹没在夹杂着震惊惋惜、幸灾乐祸和轻蔑鄙夷的嘘声议论声中。

    “肃静!”执鞭祭司的长鞭在台上击出脆利的声响。台下的喧哗很快压低成窃窃的嗡鸣。

    大祭司又问了绍席斯同样的问题。绍席斯显然被吓坏了,膝行而前,抓住大祭司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喊:“大人!大人!饶了我吧!我是被逼的!我不是自愿的!”

    大祭司一脚把他踢开。书吏祭司长怜惜地望望他,无奈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是我强迫他的,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吧!”

    嗡鸣声更大了,执鞭祭司不得不再次举起鞭子才压下来。

    大祭司显然对此回答并不满意。“你是怎么强迫他的?说清楚。”

    人性中天生有窥探阴私的欲望。真实与否不重要,细节才是令围观者兴奋的关键。神圣的祭司阶层与普罗大众的区别,仅仅是在咀嚼品味这些细节,一边满足自己隐秘欲望、一边感动于自身清白正义的同时,还能保持缄默而高贵的微笑。

    等到德高望重的祭司长和年轻温柔音乐家之间的丑闻被咀嚼到只剩乏味的骨头渣的时候,大祭司适时一锤定音,就像在盛宴终了时上一道刺激的凉菜,给大家醒醒神。

    “书吏祭司长尼姆赫特与乐理祭司绍席斯同性宣淫,悖逆神律,玷污圣地,证据确凿,本人认罪。以主神之名,我宣布:尼姆赫特鞭责六十下,逐出神庙;绍席斯既系被迫,免于鞭责,逐出神庙!”

    六十鞭打完,尼姆赫特已经奄奄一息了。神庙早有严规,被逐出神庙者,是不能得到掌医祭司救助的。无数人的沉默中,绍席斯抹抹满脸泪水,背负起昏迷的情人,摇摇晃晃地走下行刑台,从祭司队列当中穿过。

    “大人!”他经过苏蒂身边的时候,她忍不住唤他。

    绍席斯垂下眼睫,喃喃说:

    “你救不了我们的,殿下。”

    苏蒂怔怔地望着他一步步走远,最后消失在重重塔门之外。

    结束后,苏蒂跟辛涅布一起走回“生灵之家”,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忍不住愤愤然地问:“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嗯?”辛涅布回过神来,望着她说,“他们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该不该爱难道是由大祭司判定的吗?”她追问。

    “是玛亚特秩序判定的。”辛涅布答道,声音有点压抑,“每个人都得待在命定的位置上,不能逾越,否则就是悖逆大罪。”

    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是书吏祭司长站错了队吧。”

    苏蒂回想起那些水泡般的音乐,多么纯净美丽,却又多么脆弱易碎。

    一种无力感从心底升起。绍席斯说的没错,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帮不了他。

    月考前,神妾莫叶塔蒙突然屈尊亲临学堂,查考女孩子们的学习进展。

    苏蒂在她面前忐忑不安地弹着绍席斯之前教的曲子。因为上次的事故,她总疑心琴又在走调,从周围人的表情上,她觉得自己一定弹得很不好,于是就越来越心虚,琴弹得越来越没有底气。

    莫叶塔蒙听得不耐烦了。

    “停!上个月就在弹这一曲,怎么练了一个月还是弹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敢出声,不过苏蒂知道她们一定在窃笑。

    “属下失职,没能督促公主好好练习,请陛下责罚。”梅诺特和凯美双双跪下道。苏蒂无奈,只得也跪下来。

    莫叶塔蒙没说话,只是目光从眼尾居高临下地朝她一掠。只这一瞥的威压,苏蒂便紧张得喘不上气,冷汗涔涔。

    “公主以前在乡下自由惯了,需要多下功夫适应。佩海雅小姐小时候也是不爱练习,大祭司责罚过几次就听话了。”凯美说。

    “这么比不公平,凯美,很少人比得上佩海雅小姐的歌舞天分。”梅诺特说。

    苏蒂真不知道双胞胎姐妹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在损她。在乐女团里,苏蒂最讨厌大祭司的女儿佩海雅。佩海雅小小年纪,便已被公认为未来的埃及第一美人,再加上歌喉动人、舞姿迷人,讨得所有教习的欢心,隐隐是乐女团学生们的首领,联合其他女孩一起排挤她,嘲笑她是“乡下呆鹅”。在绍席斯被赶走之后,她们的恶意就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别理她们,乌鸦叫还能挡住人走自个儿的道吗?”茜塔阿妈私下里给她壮胆。

    于是她尝试着无视,但佩海雅的存在根本无法忽视。只有佩海雅的歌声可以唤醒神明,只有佩海雅的舞姿可以愉悦神明……诸如此类的论调她每天都可以听到,偏偏还无法反驳。既然神明赐予佩海雅如此的美貌和天分,那当然是要让她成为神妾的。一个弹琴比织布机还难听的“乡下呆鹅”,怎么能承担起取悦神明的重任呢?那些议论往往这样意味深长地结尾,让她惶恐不已。

    她知道自己的地位仍然摇摇欲坠。

    如果下次还通不过月考,她会不会被逐出神庙?如果那样,父王会不会失望得再也不要她?会不会把她送回乡下继续做没人要的野孩子?

    单单是想一想这种可能性,她都忍不住浑身发抖。

    莫叶塔蒙半日才轻启丹唇:“雅赫摩斯就你一个女儿,念在你母后份上,我再给你一些时间。记住,任性是有代价的。”

    苏蒂回到自己的居处,努力回想绍席斯教给她的一切,试图模仿他那灵巧优美的手势。但最终,她还是颓丧地扔开了竖琴。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弹好一首曲子了,更不要说同佩海雅竞争。她把自己扔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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